第18章 投名状
明天不逢集,即使逢集也不能来了,爹爹要过五七了。这里的习俗,家中有人故去,三七,五七是个大日子,之后是百日,百日过完,大的祭礼就算告一段落了。
至于常常说的古人守孝三年的事儿,那是有钱人家才做的,贫寒之家,温饱尚且不能维持,怎么可能饿着肚子守在坟墓前?谁能守得住?所以,人若是穷了连孝敬父母都是大打折扣,有道是有心也无力。一定得好好挣钱!夏娇儿心中暗暗发誓。
爹爹夏金柱的牌位早该放入夏家祠堂享受供奉,可大伯他们阻挠,只得抱回自己家供着。看着老爹的牌位,娘天天发愁,偷偷抹眼泪。夏娇儿知道,早晚是个问题,就像身上鼓了个脓包,挤破是早晚的事儿。除了爹爹,爷爷奶奶的牌位还供奉在祠堂里面,就是没有爷爷奶奶,大伯还会借其他问题来找茬儿。这让夏娇儿不禁想起小学课本上学过的一篇文章《狼和小羊》,无论小羊多么无辜,狼总能找到吃它的理由。
夏娇儿家没有亲戚,但祭祀爹爹的礼仪一样不能少,夏氏在家中早已准备好了供品,又和二大爷说好了,让他晚一会儿去上工,先领着夏娇儿一起去老坟地祭奠。
这天的天气不如昨天那般晴好,难道是老天爷知道了夏家有伤心事,也收起了昨日的晴空,一阵阵阴冷的风,吹得夏家祖坟地里更感阴森。
二大爷带着水平、水水,陪着夏娇儿一起上坟,夏娇儿看看荒地里的一抔黄土,心里暗叹一声,先给爹爹的坟头添了几锹新土,二大爷把拿来的祭品——油炸的果子和几块大肉整齐摆放好,又倒了一杯酒,递给夏娇儿,“敬你爹爹。”夏娇儿熟悉地举过头顶,口中喊道,“爹爹,您喝酒,娇儿看您来了。您放心,家中一切都好。“然后郑重地轻撒在坟前。说着,眼中的泪水仍止不住。夏娇儿想,真正的娇儿妹妹仍没有离开,是没地方去?还是挂心自己家?夏娇儿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有鬼魂,光说去道观里给这个小妹妹点一盏长明灯,一直没有机会,得提上日程来。
敬酒的动作重复三次,又把带来的香烛纸钱焚烧了,仪式正式结束。
二大爷领着水平、水水回家去了,夏娇儿一个人回到家中,家里大门敞开,院中空无一人。
“娘。”夏娇儿的话刚一出口,一抬头,看见大伯几人坐在屋里黑青着脸,她娘夏氏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心里一阵火,又不敢发作。
“大伯、二伯,你们都来了。早知道你们今天都在家,我就不一个人去祖坟里祭奠爹爹了,想来爹爹知道叔伯们都来看他,心里十分欣慰。”夏娇儿知道今天人没好人,事儿没好事儿,别看在自己家,自己和娘也不敢说什么难听话,只能暗暗用爹爹的五七祭礼讽刺他们。
“巧嘴八哥!”大伯冷哼一声,“娇儿娘,今天咱们把话说明白,老夏家几代清白人家,三代以内无犯法之男,也无被休之女。你们娘俩天天大街上跑来跑去,也是为了讨生活,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夏家祠堂祭祀,总不可能让你们这两个妇道人家进去,丢了祖宗的脸,叫人笑话。”
“大伯,祠堂祭祀不许女人进去,我和娘不进去不就行了。我们不会不懂事的非得进去的。”夏娇儿装作不懂大伯的话。夏氏也跟着点头,“我们听大伯的。”
大伯总算找到了一句合心意的话,他立即说:“既然你们知道规矩,我也不再说什么,祭祀你们不能去祠堂,祭祀的费用总你们得自己出。”
“大伯您放心,我们一定提前把祭品准备的足足的,若是不放心,备好后先请各位叔伯掌掌眼。”夏娇儿忙接过话说,“大伯,你们知道的,娘无法出门,只有我一个人,不会做生意也得强撑着,勉强挣点儿糊口的钱,多了也拿不出来。”夏娇儿可劲儿卖起惨来,顺势抹了抹眼角。
“都知道你们娘俩挣钱不易,干活又没有力气。族里也体谅关照你们,这样吧,你们那几亩薄地,你们娘俩女流之辈没有力气,犁地耙地的啥也干不动,活儿族里帮忙给你们干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钱儿的,送给族里,权当孝敬祖宗了,你们家没有人到,钱到了,想来祖宗也会保佑的。”从没有见过有人把夺人钱财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
夏氏一听,脸变得惨白,“大伯,这……这……那几亩田可是她爹好容易挣来的……”
夏娇儿随即痛哭起来,“大伯,没有了田地,我和娘指望什么活着?”
“大家逢年过节都要替你家祭祀,你们那几亩鸟不拉屎的薄地,换成别人,给再多的田地,谁会愿意给你爷爷奶奶上香磕头?别不知好歹!”大伯凶狠地说。他想,这回一定得拿下这娘俩,高门大屋她们住着,金柱挣下的物件她们用着,这些东西都姓夏,凭啥归她们?几亩地今天说啥都得拿下来。
“就是,不是看在自家的叔伯的份儿上,任凭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能去给他们磕半个头。”二伯在一旁帮腔道。
“大伯,咱们农村人指望啥?不就是几亩地吗?没有了田地,难道要我和娘去死吗?如果大伯你们真的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夏娇儿瞅了夏氏一眼,她本就站在门口,大哭着跑了出去,边跑边哭喊着:“爹爹,你等等我和娘,你走了,仅剩下的几亩地眼看也要被同族的人抢走了。他们是要逼死我们俩,不,还有我那未出生的弟弟。爹爹,我来找你了!你等等我们。”夏娇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作势往大水井边跑。其实她并没有离开家多远,等到她听见夏氏的哭声传来,瞥见夏氏站到门外的身影,又折返回去,架着娘的胳膊,凄惨地哭喊道:“娘,没有活路了,咱们去找爹爹吧……”
被人逼迫着,想到男人,夏氏哭得一塌糊涂,“她爹,你等等我,咱们一家四口地下相见……”眼睛一翻,晕过去了。夏娇儿吓坏了,娘可不能真的出事儿啊,她用手掐娘亲的人中,却感到夏氏底下的手轻轻捏了捏自己。
“娘,娘……”等全村子的人赶来,夏娇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人事不省的夏氏,正在哭喊。那惨状,真真是闻者落泪。
大伯几人站在门口,气愤地说:“装的!这娘俩最会装!刚刚还小嘴巴巴的一句不饶人,说晕就晕了。大家评评理,咱们村里几百年来的规矩就是女人不许进祠堂,她们家没有男人,我们帮忙祭祖,收点儿祭品不应该吗?”
村里人也迷糊了,纷纷点头,“拴柱说的在理啊,娇儿娘俩也不能一文钱不出啊。”这是颠倒黑白的节奏啊,夏娇儿怎么会容许他在此胡说八道,
“大伯,你说的出点儿祭品,到底是多大点儿?你口中的一点儿祭品,可是要我家的八亩好田啊。八亩田是一点儿吗?”夏娇儿冷冷眼神地看着大伯,又看向周围的人群哭着哀求,“各位爷爷奶奶,叔叔伯伯,谁去请个郎中来?我娘晕倒了,她还怀着我弟弟……”
“这又是怎么啦?拴柱,你们老夏家咋就不能消停点儿?”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里长来了,夏娇儿赶紧哀求里长给娘亲请个郎中来。
里长手一挥,一个年轻后生套上夏娇儿家的毛驴车往集上去了,几个妇女过来七手八脚扶起了夏氏,夏氏在众人的搀扶中“悠悠转醒”,一张嘴未说话,泪水先落下来,“娇儿,娘的心肝儿,咱们还是跟着你爹走了吧。”说着挣扎着往大水井方向,要拉着女儿一起去跳井。
一群人围着,哪里容她脱身,她只哀哀痛哭不止。
“夏氏,娇儿,有啥委屈说出来,凡事往好处想,咱们村里多少年没有寻短见的事儿了,不能坏了村里的风水和习气。”里长不悦地说。
“里长伯伯,今天我爹爹五七,娘求了二大爷领着我去祭拜了我爹爹,等我从坟地回来,大伯他们在我家,说要把我家的八亩地全部留给族里,权当他帮我们祭祀的酬劳了。我娘想来想去没有活路,才想着带着弟弟,领着我找爹爹去。”夏娇儿三言两语说清楚了事实。周围人纷纷撇嘴,太过分了,金柱圆坟闹一场,三七五七的祭礼不见踪影,人人心中一杆秤,一年祭祀不过三两回,八亩地,一亩好地要八两银子,薄地也得五两银子,和抢钱差多少?
那些没有儿子的男人女人都人人自危,脊背发凉,将来这种事儿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不行,得赶紧生儿子,只要生不死,就继续生。
还有些在家里天天挨打受气的媳妇儿,这会儿看见自己家的死鬼男人也没有那样可憎了,好歹没有被外人逼得逃荒要饭。
“做事不能光顾眼前,还要往长远看。拴柱,就是夏氏娘俩不能进祠堂,祭祀哪里用的了这么多钱?你们商量个合理的价钱来。”里长得主持公道,不能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况且,自从二小子跟着娇儿丫头去赶集,不说别的,光下酒菜就丰盛了许多。男人嘛,人到中年,谁不喜欢喝点儿小酒儿?
拴柱再厉害,也不敢压过里长,杨家是大姓,夏家人争不过他们。他想了想,“一年五两银子,少了谁愿意跪别人的爹娘,给别人爹娘磕头?”
“那是别人吗?是同族的长辈、兄弟。”里长不同意。
“四两,不能再少了。”
“四两也多。”里长看向夏娇儿,夏娇儿知道,人家总不好为你得罪大伯他们。夏娇儿看向四伯和铁柱叔叔,“各位叔伯,娇儿不是不想多出一份力,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我们家每年出五百文钱,备好祭品,有哪位叔伯替我们祭拜祖先?娇儿在此谢过了。”说完对着众人施了一礼。夏娇儿心里算过了,一次祭祀能挣一百文钱,这可比打工工钱高多了。
“五百文,打发要饭的呢?哪里会有人愿意?”小五叔不屑地说。
“我家愿意,都是一家子人,说什么钱不钱的。反正是祭拜的是自家亲人。”夏娇儿一看,果真是铁柱婶子。夏娇儿对着她深深施了一礼,“谢谢婶子高义,危难时候施以援手,他日娇儿出息了,必定不忘婶子的大恩。”
看着大伯不相信地看着铁柱叔夫妻俩,像是要穿透肌肤看看里面到底咋想的,铁柱叔红着脸低下头,“大哥,都姓夏,是一家子嘛……”
“哼!好!很好!”大伯甩手想走,夏娇儿又对他说,“大伯,既然祭祀的事儿有铁柱叔家代劳,爹爹的牌位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入祠堂?”
“为啥不能,金柱都走了一个多月了。拴柱,今日一并办了吧。”里长一发话,大伯的脸阴沉着,简直可以拧出水来,不同意也没有反驳,撂下一句话走了,“不是有人上赶着吗,不用我了吧!”
入夜,夏娇儿和夏氏拎着一块肉,约有二斤重,专程去了铁柱叔家,夏氏感激不尽,腿一软,差点儿想给铁柱两口子跪下,被胖墩墩的铁柱媳妇一把扶住,她笑容满面,“嫂子,咱们一家人不外道。”又看向夏娇儿,夏娇儿立即说道,“婶子放心,我说到做到,只是还要等几天,因为赶太紧了大伯他们会不会起疑心,连带着找你们的麻烦?”
“娇儿侄女,你叔上回回家来,我就说你大伯办事儿忒不是东西……你别拉我,我说的是实话。”铁柱婶子冲男人吼道,不顾铁柱叔讪讪地直搓手,“娇儿侄女和嫂子在这儿,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娇儿侄女,有挣钱的门路也帮帮我们吧。”
“不怕的,娇儿,我早就看你大伯他们不顺眼,呸!什么东西,仗着自己托生在大房,没事儿就刻薄咱们这三房四房的,好似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自己没本事,专门坑自己人,当年我没有生出你春弟弟的时候,你叔在他跟前也没少吃闷气。我想好了,别人说的再好听,也没有银子实在。”
铁柱叔在一旁红着脸,媳妇话糙理不糙,背叛族里,讨好侄女,他也觉得丢脸。可这样做当然不只是因为心地善良,而是为了孩子们,媳妇说的对,看看孩子们枯黄的头发,黑瘦黑瘦的小脸儿,谁能让孩子吃上肉,他就听向着谁,光说话好听的统统不好使。
“婶子既然有这份心,等明天我们杀猪时候就来帮忙吧,先看看能不能受得了那份血腥与肮脏?”夏娇儿没有把话说满,万一他们嫌弃呢?
“放心吧娇儿,农村人天天土里刨食,自己都是土里来泥里去的,咋会嫌弃?后头俺们一早去帮忙。”铁柱婶子讨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