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师兄弟再叙
沈无际捏了捏有些失去知觉的手指,随后终于推门而入。
齐无晟着一身素白衣裳,唯有领口一点黑色亮线勾了几道花纹,头戴青玉冠。
一双锐利的眼睛含着温和的光看过来,直直地看进了那段灼灼往事,辽辽岁月之中。
沈无际道:“好久不见……”
“……师兄。”
闻言,齐无晟温柔一笑,笑得眉眼处都柔和了几分。
他语气听来有几分感慨,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叫我师兄了。无际,你……为我高兴吗?我终于飞升了,苦苦修行几千年换来的飞升。”
闻言,沈无际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但一双眸子却亮得炙热而惊人。
良久,他才缓缓道:“师兄对我的教导,无际不敢忘,师兄飞升成仙,我也感到很高兴。只是不知师兄飞升,用的是何种法子?”
齐无晟料到了他会问,但没想到这样突兀。再看沈无际目光灼灼,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他笑了笑,目光在沈无际身后点了点,道:“神央殿内你也听到了,我是魔仙,除去辛苦修行之外,还能有何法子?”
“外头光亮,将门掩上吧。”
沈无际动了动手指,最后还是转身掩上了门,悄无声息地查探了一下门上有没有结界或者禁制的痕迹。
没有。
沈无际转过身来,道:“师兄怎么孤身一人?方旭呢?”
齐无晟仍然坐在茶桌前,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茶具就搁在布着零碎棋子的棋盘上。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莫名的沙哑:“救不回来,死了。”
被一箭穿心,狂暴的灵流瞬间切断生机,方旭根本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沈无际是知道的。
沈无际道:“抱歉,我以为师兄能把他救回来呢,小徒弟如此真心实意待你。师兄,你做师尊的,怎么连条活路都不舍得给他?”
齐无晟一听他夹刀藏剑的话,哈哈笑了两声,过了一会儿,兀自道:“无际你可真是……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沈墨,还是沈无际了,你这……”
沈无际冷然出声打断他的慨叹,道:“这重要吗?”
齐无晟蓦地止住了笑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也没请他的师弟入座。
握着茶杯,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齐无晟才再次笑出声来,道:“重要,怎么不重要?我找不到我弟弟了……他走丢了。你说,能不重要吗?”
说着,他将茶杯送到唇边,浅浅的抿了一口,舌尖尝到了那点苦涩和温暖的味道,竟使人有些微微的愉悦。
这茶名唤春微,是他与师弟从前都很喜欢的一款。这一刻,齐无晟感觉自己宛如回到了当年。
譬如他听说幻剑峰新收了一个弟子,居然是城主儿子的那年,举峰震惊。
他被师尊指派给沈无际做入门指导的那几年,沈无际不与旁人说话,但开口闭口便是师兄。
他逐渐发现这个沈师弟天赋异禀,一点就通的当年,完全不需要他再多做指点。
沈师弟竟然把城主送上峰的三万五千块上品灵石全部转赠于他的当年,他高兴得揽着沈师弟的肩说要做一辈子的兄弟。
做弟子历练时,只需他们二人合力便能斩杀千年妖怪的当年,即便两人都身受重伤,对视时却还能看见对方眼里的浓浓战意。
……
……很多很多个当年。
但这一点点浅温很快便消散得一干二净,最后滑进喉咙里的,只剩下一点苦涩的茶水,这种感觉使他忽然又清醒了过来。
沈无际没有说话。
他看着齐无晟的目光渐渐涣散,直到重新聚焦,又变得沉炽,最后再看向自己时带着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沈无际表情绷的很紧,可偏偏他这张脸生得温柔,即使严肃也没有几分威压。
齐无晟笑了一声,随即阴阳怪气的道:“你的小徒弟才厉害,父母是勾结魔族的罪人,他偏偏是个觉醒了龙族血脉的。死了还不安分,非得修成个什么鬼王找你报仇,哈哈哈……”
沈无际额角隐隐青筋暴起,他耐着性子道:“师兄,你够了。”
齐无晟丝毫不受影响,对于沈无际手上的那把蠢蠢欲动的灵剑更是视而不见,反而从茶桌前起身,朝沈无际走了过来。
声音随着脚步声靠近,齐无晟道:“怎么,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嘛,师弟何故生这么大的气?”
他越笑越来越疯狂,越走越近,像一只不肯善罢甘休的恶鬼,喋血而来。
沈无际伸手压住昭世的剑柄,又重复了一遍:“闭嘴。”
齐无晟靠近他,压低了声音,笑容带着几分狰狞的快意,问他:“你在生什么气?当初不是你杀了他父母吗?不是你用他血祭的吗?你记得的。”
齐无晟对于自己能靠这些话轻而易举地调动沈无际情绪,而感到透心的愉悦。
齐无晟的话勾起了沈无际尘封已久的记忆,沈无际压住剑柄的手忍不住开始颤抖。
不仅如此,他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齐无晟却仍然不肯轻易罢休,字字诛心地提醒着他。
“是你让他家破人亡、寄人篱下,你虽然心软将他从火海中救出,收他为徒,却又对他百般责厉,一丝好脸色也不肯分给他。”
不,不是!
时樾夫妇勾结魔族、肆意残害百姓,死在昭世剑下,是罪有应得。
我救时子墨只是因为他尚且年幼,且从未参与过父母罪事。
父母有罪,稚子何辜!
他不应该为别人的过错送命,不应该为此被人唾骂。
“你现在对他如此这般,不过是想要偿还一点血债罢了。”
“你轮回几世受的苦,哪里比得上你欠他的东西!你不过是心虚,害怕,怕他报复你、怕他缠上你永生永世……”
“够了————”
沈无际猛的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齐无晟。
师兄,你什么都不懂。
你根本就不明白。
沈无际道:“不要再说了。”
齐无晟便真的停了下来。
或许是失去了兴趣,或许是有些小小的不忍,又或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反正齐无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这些年来,他对于沈无际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楚得很。
齐无晟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
耳边静默许久,才听见沈无际沉声道:“师兄,你既知晓,那便不要再说出去了。”
沈无际已经调整好了状态,身体也不再颤抖,他略显恭敬地行了个礼,就如同几千年前两人还是师兄弟那样。
沈无际向自己的师兄行了一礼。
齐无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这一幕恍如隔世。
他突然感到一阵手足无措,只能下意识说道:“那是自然。”
沈无际抬起头来,齐无晟又道:“坐下来聊吧,我想跟你再说说话。”
“不必了,师兄。”
听见这句“师兄”,齐无晟又笑了,也不知那笑容是什么意思。
他开口叫住正要转身出门的沈无际,道:“无际,我这些年来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听听看吗?”
齐无晟没有得到回应,沈无际放在门上的手也没有动作。
齐无晟便自顾自地说道:“若非曾想登上穹顶,亦不应坠落深渊;若非妄想化为星辰,又怎会堕落凡尘地狱。”
沈无际没有回头,只缓缓闭上了眼睛。
末了,身后的齐无晟又补上了一句,他道:“魔尊座下,第六护法,政折。”
“拜送………沈仙君。”
闻言,沈无际如遭当头一棒,他僵硬地转过身来,呢喃反问道:“魔尊座下……政折?”
魔尊座下……魔尊座下……
政折……政折……
第六护法……
齐无晟如当年一般对他抱以微微一笑,轻轻答了一声:“嗯。”
是了,齐无晟堕魔之后的那些年里,既然能够对沈无际的事情知晓得一清一楚,一定是有人在他身后帮他。
听说魔尊惜才,而且齐无晟实力强悍,难保不会被魔尊赏识,从而收为己用。
齐无晟道:“是我。你为何这副表情,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与魔尊偶然相识,很聊得来,我与他既是主仆,也是朋友,各取所需罢了。”
不……
不可能是这样……
沈无际喉咙里如鱼刺哽咽,好不容易才艰难挤出一句话。
“所以上一次魔族入侵,是你与他们里应外合的。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不不不。”齐无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上次的确是我,但我可没有里应外合,我只是负责打开魔门让他们进来而已,这一次可不会由我来做了。”
沈无际此时根本没有细想齐无晟这句话,他现在只想将自己一腔悲哀、无奈、失望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果然如此!齐无晟你现在真是什么都能做出来了,你以前同我说过的话,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师兄!”
我没有。
齐无晟心道,我没有忘。
我记得在幻剑峰一起练剑时,我握着修清剑,对你说:“愿此生永不负初心,一心向正,除魔卫道。”
我记得我们历练于世时,一起奋力斩杀妖魔,即便身上伤痕累累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我甚至记得我翻阅过的青荒派账本上的数目。
“我不记得了。”
齐无晟这样说着。
沈无际却终于在他长久的沉默中反应过来,颤声问道:“你刚才说,这一次?”
齐无晟又退回到茶桌前坐下,须臾,他淡淡地道:“你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这一次负责打开魔门的是风白,你现在赶过去,应该还能见到时子墨最后一面。”
“你说什么————”
沈无际大步走上前,昭世从剑鞘里抽出,剑刃架在了齐无晟苍白的脖颈上。
他甚至能感受到齐无晟微弱的脉动通过剑柄传过来,使得他的手有些微微发颤,差点拿不住剑。
屋里的熏香飘起一缕飘渺的烟,盘绕在香炉顶上,沈无际质问道:“你们想对他做什么?!”
齐无晟笑了笑,笑得身体歪歪扭扭,差一点脖子就要擦上锋利的剑刃。
沈无际瞳孔一缩,连忙将剑收了回来。
“真是的,干嘛这样想我啊……”
齐无晟道:“你觉得风白通过那傀儡看到的东西,不足以让他在神央殿上指控时子墨吗?天真。风白也是魔尊的人,你说他会为谁效力呢?”
什么意思?
原来魔尊还策划了这么一出吗?
风白是魔尊的人?!
但他分明是个明明白白的神君,并没有半点魔气。
莫非他是魔尊安插在上界的卧底,从飞升前就被魔尊收入座下?
难道……
风白飞升前杀了他从前的炉鼎,天道恐怕不会让他如愿飞升,可能就是这个时候魔尊与他达成了什么交易,风白才甘愿为其所用。
此刻众神君正在神央殿内一起提审风白,若风白将其通过风弈所见的东西全盘托出,再一口咬定时子墨就是鬼王。
依照上界仙神们对鬼王的种种态度来看,恐怕时子墨此刻已是处于众矢之地,凶多吉少。
所以齐无晟是故意出现在我面前,引我跟他过来的?
调虎离山之计。
一瞬间想通此节,沈无际夺门而出,不再停留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