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孟婆(1)
忘川水,奈何桥。
“越娘,五百年将至,你的任期要满了。”
高处霭霭,有音自远处而来。
传至忘川河边。
那里有一古树,高大茂密,是地府冥间难得一见的生机盎然。
树旁伫立着一座半人高石头,俨然刻着“三生石”字样。
三生石旁有一黑纱裹身的女人。
黑发如瀑,仅用一根木钗松松绾起,额角两侧在她弯腰时,垂落一缕青丝。
“都五百年了,真快啊。”
红唇微启,随手搅拌几下身前玉鼎里的汤水。
闻言起身。
仰头转向无边穹庐。
此时,才惊然看见这女人的不寻常。
美玉无瑕,奈何有隙。
清瘦素白的面容之上,却有一红绸遮眼。
那红绸的尾端掩藏在发中,怨不得背后瞧不出端倪。
她竟是看不见。
红绸黑纱,身姿如柳。
不过只半面显现,就已是绝世。
可叹。
“阎王有灵,命孟婆越娘再制一鼎孟婆汤,待下任孟婆报到时接手。”
“越娘领命。”
低头欠身,口中称喏。
虽眼盲,她却早已习惯,凭声音就可判断来者。
这是阎王爷身边的侍臣,作传递命令之用。
送走侍臣,她又转身搅拌旧汤。
柄勺叮铃叮铃地撞在青鼎的底部,提示着汤药即将告罄。
“还真是剩不多了。”
孟婆一任五百年,五百年任期仅一鼎孟婆汤,每一鼎孟婆汤都是前任孟婆特制。
这次,该她亲手调制了。
“还能剩几碗?”
话音来自一旁的古树。
冥界果然殊异,生者死,死物生。
越娘又搅了几下,应该是在认真估量能凑几碗汤。
“嗯——”
她动了动身,往身后转去。
“大概,大概能有个七八碗吧。”
“看来是够了。”
树灵的声音低沉温润,若有一日能化为人形,该是怎样的倜傥男子啊。
可惜,她也看不见。
树木年久者,是为精怪。
若要修成人形,须得千年光阴,就是不知她身后这棵树高寿了。
树灵与她是百年多的老朋友了。
自她做这孟婆起,树灵好像就已经在这里了。
如今五百年恍然而过,她竟还从未问过树灵岁数几何。
不过不急,她先问上一句。
“够什么?”
这古树倒比她这个正经孟婆还掐算得了当。
“自然是渡这忘川河,喝那孟婆汤之亡魂了。”
“七八碗,七八人。”
“应该就这几日了,你终于可以离开了。”
本是个喜庆的事儿,它说得却像历经千帆,满是沧桑。
“怎么?五百年看厌啦,期待下一个孟婆啊。”
她也是嘴贫,就爱与这棵树耍耍嘴皮。
不然冥间这五百年,就太孤寂了。
“ 你不高兴吗?”
做一个自由魂,远比这奈何桥间的百年守望来得逍遥。
孟婆者,多是与无妄之境做了交易之人。
她有所求,便要有所舍。
不知她为谁为何当掉了这五百年的身不由己。
越娘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树灵看不懂。
“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
她的世界一片黑暗,记忆里也没有任何五彩缤纷的模样。
不知便不渴望。
“自由,我要自由去做什么呢?”
她不知是在问树灵还是反问自己。
“去投胎,去修道,去成神……天上人间皆由你驰骋,这还不够吸引你?”
树灵只能寄托灵魂,而无实体。
它再渴望自由也无可奈何。
越娘点头,“嗯,这么一听倒是有点儿兴趣了。”
说是这么说,可听起来却并没有如她说得那般,一丝愉悦轻快都察觉不到。
“没关系,”树灵的声音又起,“待你出去,便喜欢了。”
越娘却又摇头,“树灵啊树灵,我什么都看不见,出去与困在这里,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于她而言,甚至这儿更叫她安心。
前尘往事在这一日复一日的忘川水与孟婆汤的浸染之下。
几乎是模糊不清了。
她是谁,是越娘。
越娘姓甚名谁,不知。
越娘因何而来,不知。
越娘的眼睛为何而盲,也不知。
那么,越娘将去往何处,就更不知晓了。
只是心里却好像住着一桩旧事。
具体如何,现在已然记不起来了。
但那股牵绊她的力量却越发强烈,叫她对这卸任之事并无多少快乐。
反而隐隐有些慌乱。
像是离开这儿,就要失去什么似的。
“有区别的。”
树灵此时的声音好像自远方传来,飘忽渺渺。
“做人可享受情爱,做神可转手乾坤,你只是忘了……”
“你知道?”
她还以为它是此地生出的冥树。
“树灵,你到底是什么啊。自我来这儿,你就在,如今究竟活了多少岁啊。”
“我不是天生的树,这不过是寄居我魂魄的躯壳罢了。”
“啊。”
越娘才知道,之前竟然从未问过此事。
亏她们两个还彼此朝夕相伴。
相依为命。
忙里偷闲说废话的搭子……
“那你身体去哪里了?还能不能出来啊。”
“可以出来,只是没到时候。”
他并没有多少替自己担心的意思,反而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
“那是什么时候?”
越娘很好奇,她自己是没有过往记忆的,就对别人数不清的苍茫很有兴趣。
“等她来的时候。”
可惜他现在只是一棵树,看不出来神色,只听得语气的复杂。
不是期待,不是悲伤,说不清道不明。
“她?她是谁?”
越娘没想到还能问到这么一个八卦,急忙追问。
“是一个姑娘吗?”
她做孟婆这么久,见的最多的就是些痴男怨女。
多少人徘徊在忘川河边,迟迟不肯喝下那碗孟婆汤,只为不忘与挚爱之人的回忆。
就是上了奈何桥的,也都不断回望尘世。
孟婆汤也阻挡不住跨越山海的情爱。
就是神,也有凡心。
三生石上看尽爱恨情仇,来世依然愿重蹈覆辙。
“一个人。”
他回。
越娘不大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不是人还能是鬼啊。
这里的鬼多得是,他想见怎么会见不到。
必定是人间未亡人了。
她想问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我……”
正欲再追问,就被忘川边上的一抹新鲜之气止住了问话。
“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