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跟踪
一连七天,被赶出家门的陆见川白天守在医院停车场,晚上整夜徘徊在方行舟楼下,似乎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像一道飘忽不定的鬼影,诡异到让同街的邻居心神不宁,最后忍不住报了警。
方行舟一户在香杏街口碑很好。
两年前,一位老人在街边突发恶疾,正好遇到下班回来的方行舟,当街抢回了老人的性命,从此在小区里一战成名。
出于对方医生的尊重,报完警之后,邻居鼓起勇气悄悄来到他家门口,想要提醒他注意“前男友”的异常。
在确认附近没看到那道阴魂不散的人影之后,他才敢伸手去摁门铃。
“叮咚”——
方行舟显然在家,柔和的灯光通过门缝透出来。等待开门的时间里,他心悸不已,忍不住四处打量。
一转头,他正对上一双清澈见底的淡琥珀色瞳孔。
陆见川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花坛边,依然抱着那个纸箱,脸庞俊美得宛若披着人皮的鬼怪,直勾勾盯着门口的邻居,艳色的嘴唇慢慢勾起礼貌又冰凉的微笑。
这个瞬间,邻居觉得自己的连魂都飞走了。
小半的惊艳,大半的惊惧。他可以百分百肯定,就在他摁响门铃的前一刻,方行舟家还没有任何人停留在附近!
陆见川到底是哪里出现的?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他真的是人类吗?
或者……这个家里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凶杀案,眼前的男人其实已经化为了鬼魂?
心脏剧烈跳动,看过的许多灵异怪谈涌上心头,邻居忽然感到无比后悔,今晚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跑来提醒方医生?
浑身僵硬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时,坐在花坛边的“鬼魂”开口了,声音华丽又优雅。
“晚上好,林先生。”
鼓膜捕捉到这道声音后,鸡皮疙瘩从脚底一直生到头顶。
邻居打了个哆嗦,露出勉强别扭的笑容,磕巴道:“晚晚晚上好。”
陆见川笑容加深。
“你来找舟舟吗?”他从花坛上站起身,怀里仍然抱着那个箱子,“已经九点了,他刚下班回来,现在应该在洗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
他站起来之后,路灯的光照亮了之前藏在阴影中的水泥地,邻居这才注意到,他脚下的水泥地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有深有浅,笔画杂乱,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划出来的。
他直觉不应该细瞧,但这种诡异的情境下,他还是没忍住,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那处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写的是:
——“我爱你”
头皮炸开,他瞳孔收缩,越发觉得眼前人是情杀案的艳鬼,立刻往后退了半步,越发的磕巴了起来:“我我我没什么没什么事……你……你别过来……”
陆见川眨了眨眼。
他嘴唇轻张,似乎还待说什么,又忽然闭了嘴,看向门的方向,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生动起来,眼睛里带上浓浓的期待,驱散了阴森森的“鬼气”。
下一秒,门被拉开了。
方行舟身穿家居服,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一眼也没有往陆见川的方向看,只是淡淡地望向邻居,道:“林先生,请问有事吗?”
邻居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世主,差点没当场哭出声。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冲进方行舟家里,砰地将门关上,双手不停比划,指着花坛的方向:“方医生你你你能看到他吗?他是活的还是死的?怎么整晚整晚待在你的门口?”
方行舟:“……”
他给魂飞魄散的邻居倒来一杯热茶,花了点功夫安抚他的情绪,再三保证门口的人没有死,不是魂魄,不是妖怪,不是吸血鬼或者任何一种非人类神话生物。
“我们分手了,他只是暂时无法接受,”方行舟面无表情地解释,说到这句时胸口传来熟悉的阵痛,熟悉到只让他感到麻木,“再过几天就好了。”
邻居依然怀疑地看着他。
“那他为什么可以一直不睡觉?而且我看到……他刻了满地的‘我爱你’,用手指甲刻的,吓死人了!”
方行舟没法解释。
从他认识陆见川起,那人就拥有难以理解的充沛精力,可以缠着他整晚运动,第二天依然能早起健身。
陆见川徘徊在楼下的这几天一直神采奕奕,反倒是他的睡眠状态极为糟糕,或许比不睡觉的陆见川更需要休息。
方行舟眼睛下带着乌青,声音有些发哑,低声道:“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邻居已经稍微冷静一些,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担忧道:“我已经报警了,倒不是打扰不打扰的问题,只是他这样看着很吓人,我们也担心你的安危问题。方医生,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方行舟露出一点笑意:“谢谢。”
邻居不想久留,简单聊了几句准备离开。握住门把手的时候,他又忽然顿住,转头讪讪地看向方行舟。
方行舟了然道:“我送您过去。”
“太感谢了!等会警察就会来,要不你在我家看看电视、喝喝茶,等警察带他走后再回来?”
方行舟垂下眼:“不必,谢谢。”
他拉开门,送邻居回了家,婉拒他的热情邀请,独自走回楼下。
隆冬时分,夜深露寒。来回五分钟的功夫,他的湿发已经凝结出了淡淡的冰晶。
陆见川依旧抱着纸箱,衣着单薄,雕塑一样的站在门口,冲他露出夺目的美丽笑容。
“老婆。”他黏糊糊地喊着他,似乎他们仍然在热恋,“好冷啊,让我进去吧?”
方行舟也冷,他的脸上冻得毫无血色,目光幽深地盯着陆见川,像是想透过那张绝色皮囊看到血肉深处的本质。
整整七天,陆见川抱在纸箱一刻不停地在他楼下徘徊,他也一刻也没有真正睡着过。
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方行舟看着他,大脑忽然出现了一长段空白。
许久,他从寒冷中找回一点情绪,机械性地说:“我们分手了。不要再守在这里,等会警察会来,我报的警。”
陆见川知道不是他报的警。
因为他总是心软,他在楼下守了七天,方行舟甚至都没有叫来安保把他赶走。
陆见川假装听不懂,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台望远镜。
“原来你还留着这个,老婆,”他自顾自地说,“我以为你早就把它摔坏丢掉了。”
方行舟的目光落在破旧的望远镜上。
他痛恨自己非凡的记忆力,已经过去十年,他居然还能一眼就想起来过往的细节。
大一的时候,他们因为专业原因不在一个校区,陆见川曾跟踪过他很长时间,甚至在他的宿舍对面租了房子,用这架望远镜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而方行舟一直到大四才发现。
和望远镜一起发现的,还有陆见川手写的十个厚本子,本子上的每一页都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早上几点起床,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笑起来有多好看,生气起来有多严厉………如果一天的记录不足够写满一页纸,那就用密密麻麻的“爱”字把剩下的纸张填满。
陆见川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从纸箱里翻出了当年手写的本子之一。
“这个你也留着,”他随手打开一页,看着上面的内容,神色甜蜜,“啊,里面写了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你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嗯,没错,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天的你身上带着柑橘的香味,手指凉凉的,要捂很久才能捂热。还有……你的心跳是每分钟七十下,但是我在电影院偷偷吻你的时候,心跳频率变成了一百……”
方行舟的头发已经彻底结冰,连同心脏一起。
他脸色越发的白,声音里带着寒冷导致的颤抖,道:“闭嘴。”
陆见川像是没听见,把本子小心放回去,再次翻起纸箱,这回又从里面掏出了一把手术刀。
“居然还有它!”陆见川兴奋地把刀举起来。
方行舟透过刀面反射的冷光,看到了自己深不见底的瞳孔。
“老婆,你曾经拿着它抵住我的左胸,说——”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冷风里。
等方行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不知何时夺走了那把手术刀,将它抵在了陆见川的左胸上,头皮阵阵紧缩,眼睛里全是血丝。
陆见川看了一眼手术刀,然后弯起眼睛:“扎我一刀,消消气?”
方行舟慢慢握紧刀柄,咬住牙。
他当然记得他上一次用刀对着陆见川时说了什么。大四毕业晚会,陆见川被陆家的商业竞争对手陷害,流出了一组和女老师过度亲密的照片。
看到照片的第二天早上,方行舟就是用同一把刀抵着他,跟他说:
“我们之间永远没有背叛,只有死亡。”
两人隔得极近,陆见川没什么温度的呼吸落在方行舟侧脸。
“你跟我说,”陆见川兴奋地小声道,“没有背叛,只有死亡。”
方行舟手指有些发抖。
“你背叛了。”他哑声道。
陆见川张张嘴,欲言又止,握住锋利的刀刃,最终只是摇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宝贝。”
方行舟用力闭眼,再睁开。
他一字一顿,慢慢道:“退婚,或者彻底分手。趁我现在还能保持理智。”
陆见川从方行舟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爱人用这样的神色看他,原定的计划他几乎一秒都坚持不下去,哪怕在决定接受“松木计划”前做了再多心理准备,此刻都变成了徒劳。
他想要一个蛋。
人类社会里,似乎绝大部分白头偕老的爱侣们都会孕育下一代,别人有的,他和舟舟也一定要有。
但联姻的消息已经不小心流出,老婆现在这么难过,有没有蛋真的很重要吗?
陆见川嘴唇嗫嚅,强烈地想要将眼前人拥进怀里,哪怕心脏会被手术刀扎穿也无所谓。
方行舟死死地盯着他,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最后一次重复:“退婚。”
陆见川用力吸气。
“……好。”他露出微笑。
方行舟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弹。
良久,他猛地松开陆见川的衣领,往后退了半步,眉眼间的冰凉杀意消散不见,但目光依然没有太多温度。
他把手术刀放进了口袋里。
“退吧。”他说,“什么时候退了,我们再谈别的。”
陆见川一愣。
他立刻抱着纸箱跟过来几步,期艾道:“那我今晚能回家睡吗?”
话音落地,街口传来了呜呜的警车声,由远及近。
方行舟一言不发,揣着手术刀拉开门,然后当着陆见川的面把门用力关上。
“嘭”!
陆见川:“……”
他茫然地看着门上的猫眼,片刻后露出哭丧的表情,搂住纸箱,重新在台阶上坐下,继续开始刻“我爱你”。
直到警车呜呜地急刹在他面前。
这辆车看起来和常规警车没什么两样,但细细打量又会发现许多微妙的不同之处。
比如:前后窗都贴了严丝合缝的防窥膜,让人看不到内部的任何东西;车身比一般车要厚,底盘很沉,轮胎也明显更大;驾驶室开车的人居然穿着一身白色防护服,不像警察,倒像是防疫医生。
很快,一个脸上带疤、穿着风衣的高大男人从副驾走出来。
大半夜出警,他居然还戴着帽子,下车后条件反射地观察四周环境,确认安全后才开始上下打量陆见川,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看完后,他眉头微皱,低声道:“陆先生,你现在的行为对我们的行动没有好处。”
陆见川慢慢抬起头。
还没来得及说话,楼上的窗帘被人轻轻挑起一条缝隙,熟悉的视线从上方投下。
两人同时噤声,默契地更换了话题。
“陆先生,”警员重新开口,“有民众举报你扰乱公共秩序,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见川沉默。
他忍住没抬头去看,顺从地站起身,跟随高个男人上了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