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独身一人
可早上侍从前来传信时,她明明是在的啊。
欲盖弥彰,必有异心。
“男宠?我只听闻是苏统领。”我装作无事发生,与她继续有意无意的攀谈着。
“但其实苏统领长相帅气,被陛下带在身边,很有面子啊。”青青打趣道,我面无表情的脸在镜中跟她对视上的一刹那,她顿了一下,梳头的手停了下来。
“哈哈哈,我听谨欣姐姐说的,她说她曾见过苏统领。”青青若无其事的补充道,我莞尔一笑,她又继续帮我梳起了头。
“是啊,奴婢曾经见过苏统领,确实是惊为天人。”谨欣连忙附和道。
我从镜中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个人,心已经冷到了极点。
她们定是知道了我怀疑她们两个,谨欣莫名其妙的提及,把疑点向自己身上引,青青在一旁看似无意的帮衬,实则是已经做好二卖一的准备。
我转身,看着神色明显慌张起来的谨欣,她似乎是觉得,青青相伴我许久,我肯定会对她网开一面的,所以自己出来顶罪,还真是姊妹情深啊。
“难得啊,”我轻笑道,笑不达眼底,她俯卧在地抖得厉害,“原来谨欣喜欢这款,那我下次进宫可要将你带在身边,圆你一梦。”
我说着,向门口走去,打开门的瞬间,我听见了她们两个齐齐的呼气声,像是觉得通过了我的审查如释重负一样。
“我现在要进宫,快去准备车马。”我轻声对门外成批的侍从吩咐道,语气平静的出奇,门外的侍从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有人点头应是出门准备去了。
“你们两个,同我一起吧?”我转身冲身后的青青和谨欣说道,青青表情木讷,谨欣连忙一步一步跪到门口,脸上是无可掩饰的慌张。
“青青从未去过宫中,她不懂规矩,奴婢随您去就好了。”她跪在我面前恳求着,我面露怜悯,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见我并不买她的账,连忙咚咚的磕起了头,一声一声的敲在门槛上,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都是奴婢一人所为,都是奴婢一人所为,奴婢鬼迷心窍,奴婢不识好歹,奴婢万万不该贪恋苏统领!”她嘴上不停,我只是静静地望着依旧无动于衷的青青。
“这可不是贪恋这么简单啊。”我转身对着漫天星辰感叹道,心中一切的怀疑在此刻尘埃落定。
从小,青青与我一起学习书画,她手巧,模仿我的字迹可以说是手到擒来,我也终于知道了那日萍香布坊,一贯懒惰、马虎的她,为何会认真的与店小二对起其他侍从的尺码。
说实话,若是换了旁人,我一定会生疑。怎么就那么巧,她那日提起长孙家送来的布料,怎么又那么巧,提及琳琅布坊门庭若市,又那么巧停驻在琳琅布坊时,布坊里走出来的胖老嬷有意引我进店,追赶而来的刺客、突然出现的严枫、假装很忙的青青,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我不清楚如今是何心情,拔除最大隐患的喜悦吗?又靠脑子救了自己一命的自豪吗?还是对多年相处之人的背叛而感到寒心呢...
为何总是我,为何总是我,就仅仅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女主’吗?所以一切没有血缘关系而接近我的陌生人,都是有备而来吗?
还好我只求钱权,还好我只求钱权,还好我只求这两样最为吸引人的东西。
我只得这样安慰着自己,这样才能让我仿佛掉进冰窟中的心好受点。
“你们两个一起去,我的话,不容置喙。”我淡淡道,抬腿向府外走去。
今夜的风真冷啊,冷的我不由得裹紧了衣衫,灯笼摇晃着,光束乱飞,侍从怕晃了我的眼睛,连忙将它护住。马儿跺着蹄子,仿佛是在责怪我这么晚了还要把它叫起来上班,街上的打更人见了我们一行人夜游也不敢作声,只得装作没看见般扭头走进下一条巷子中,谁让我如今有权有势呢?
街道上空无一人,我们很快就行至了宫门口,守门的禁卫军见了,连忙将我们拦下,好声好气的劝着让我们回去。
我拿出了准备好的鼓槌,不顾前方士兵的劝阻,径直向宫门口的大鼓走去。
“陛下这个点已经歇息了,您要是寻开心,您敲下官吧,”他喋喋不休,“薛大人,非冤情非军情急报不得鸣鼓,您见陛下事儿小,可若是击鼓,小的们是会被追责的啊!”
咚咚咚——
不再听他废话,我双手拿着鼓槌向鼓面重重的砸去,沉闷的击鼓声响彻整个寂静的夜晚。
“何人要告御状?”宫门缓缓打开,火光映衬着发问者冷峻的面容。
出乎我的意料,苏裘竟然还在守城门不是在守榻沿。
“本官有冤!”我高呼道,夜风卷起我的袖袍,吹乱我的额发,这副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押下来。”我向身后吩咐道,随着两声痛呼,青青与谨欣被薛府的侍从押下了马车。
青青一直低沉着头默不作声,而谨欣在见到苏裘的那一刻,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不过很快,她又沉下了头。
我心下明了,一个是想置我九族于死地,一个,是被色迷了心窍。
“御赐宝剑在此,我要面见陛下。”我走近苏裘,拿出腰侧的宝剑向他昭示着。
火光照耀下,颜色各异的宝石刺眼夺目,光影折射在廊顶上,仿佛置身在夜间的桥洞中。
“放行。”他捡了宝剑,向身后的士兵们吩咐道。
宫中路漫漫,苏裘与引路的宫人走在前面,我们一行人走在身后跟着他们。
远处陛下的寝殿还亮着灯,想必她还并未入寝。
被宫女请入大殿后,陛下正披着一件裘袍批阅着奏章,见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了,她眯起了眼,审视着。
“参见陛下,”我跪拜行礼,“今日臣受人污蔑传递军情于苏统领,臣怒不可遏,只得半夜叨扰陛下,以证清白。”
我说着,将整理好的信件交与陛下的贴身宫女。
还要多亏了谨欣这个恋爱脑舍不得烧这些信,不然没有证据,还真是百口莫辩。
陛下打开一封封书信,仔细翻看着,对比着,我存了个心眼,只拿出了我过往给别人的书信与谨欣和苏裘合写的书信。亏得他们腻歪,不然我还得找苏裘要信。
“一个,通敌卖国,一个,仿我字迹,”我说着,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公主,“臣,御下不严教出此等蛇鼠之辈,今夜擅闯宫闱、目无法纪,臣任凭陛下责罚,但臣实属是怒极攻心,身边两个陪伴最久、最信任之人做出如此恶事,”我欲言又止,胸口闷痛着,“实乃臣疏忽之过。”
“好大的胆子。”陛下轻叹道,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谨欣,朕培养你这么久,你就是如此卖主求荣的?”华袍停驻在我的身前,并不软嫩的指腹触及我的手腕,一股力量将我轻轻扶起。看来陛下是信我的。
我夜叩宫门,就是想让全城人知道我的冤屈,此事事大,若是等合适的机会再处理,我们之间必生嫌隙,在她最信任我之时大张旗鼓的鸣冤,才能洗脱嫌疑。
“陛下,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谨欣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直视陛下。
“哦?”陛下向我看来,似是在等我的解决方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跪俯道,“此事事关重大,全凭陛下定夺。”
我给出了我的回答。
我知道她想杀作俑者却想赦免受益者,但怎么处置,我不会置喙分毫。
“那就诛九族吧。”陛下懒懒道。
“你为何还留着信件?!”突然的尖利嗓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从未见过青青这副面容,她从来都是憨厚活泼的,如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像是亮了獠牙的野兽。
“我...我...”谨欣支支吾吾道,视线瞟向苏裘,又很快的低下了头,眼中蓄满了泪水。
这下真是天助我也,此事之后,陛下应该再也不会介意我与苏裘之前的种种了,毕竟真爱苏裘的不是我,是谨欣。
“呵,又是为了男人。”青青嘲讽道,她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满是怨毒,我霎时晃了神,这目光冲击力太强,我的心脏不由得揪了起来。
“我已经没有九族了!”她咆哮道。“我的父族母族已经为旧朝捐躯了。”
大殿中是长久的静默,我想,日后又有多少后代会像她一样找我复仇呢?
“那你临州的父母弟弟,是你什么人?”我轻声问道,已经不想再与她多做纠缠。
“呵,不过是与我达成利益关系的人罢了。”她扭头,似乎不愿意面对临州的一切。
“那就算她九族,一起杀了吧。”我淡然开口,她猛然向我看来,表情震惊久久无言。
“薛大人,如今事情已被您识破,就不能看在这么多年相依相伴的份上,饶了青青在临州的养父母吗?!”跪伏在一旁的谨欣突然带着哭腔开口道。
“我自认是个好说话的主子,你不忠于我,我饶了你一命,可你们呢,有看在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的份上放过我吗?!我的家人呢?!你们吃我的喝我的,还想要我和我家人的命?我就活该承受这一切吗?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你们一个个的,处心积虑、虚与委蛇!你全家,你养父母家,包括你,都该死。”
“薛思婵!”青青疯了一般向我扑来,却被陛下一脚踹倒在地。
“薛思婵...你不得...呃...”她捂着肚子痛苦呻吟着,可惜还不等她说完,就被苏裘拔剑削掉了脑袋。
他是在向陛下表态服软,他对盗取军情之事心中有愧,然而这个‘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行为在我看来,我只觉得他恶心。
我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青青死不瞑目的双眼,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这张熟悉的脸,这张无比亲和的脸,如今就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就这么再也不会生动起来了。
我的感情像是永远比别人慢一拍似的,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再也看不清了,看不清她那张每天都带着笑容叫‘小姐’的脸,院中的大树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讨论俗套的画本子了。
果然,受到亲近之人的背叛后,先是猜忌到不可置信,再从暴怒到悔恨终身。
“青青!”我终是哀嚎出声,身体不受控制的上前扑去,喷涌的热血染湿了我的衣裙,她残存余温的手还在抽动着,纷乱的发丝随着流淌的血液缓缓舒展开,勾勒出一幅红色天空下的枯树枝丫。
你在伤心什么呢?不是你一定要带她来的吗?不是你要让她死的吗?
我质问着自己,顿时只觉得自己这副样子简直虚伪至极。
半晌,我突然止住了哭泣,因为我知道,她死了我会伤心,但我不会赦免她。
我缓缓站起身,满地的血污十分滑腻,我险些没站稳。
这些血像是从我身上淌下的一样,滴滴答答的,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先是发疯般的哭泣,又是死寂般的沉静,满身满手的血污,像个受了刺激的精神病人。
“陛下,臣请旨,待大贺之后,请陛下封我为使臣,助襄王,平定西部纷乱。”我转身,铿锵有力道。
在此时说此话,领最难的差事,仅仅是为了让帝王彻底消除疑虑,毕竟谁也保不齐,以后某日帝王昏沉时,不会回想起来今日之事,莫名其妙的将我定罪呢。
“使臣?”陛下眯起眼睛,审视着我。“可是那谢亦安威胁了你?”
“三年,”我抬头直视着她的双眼,“我将辅佐谢亦安平定西部士族,然后将他的头颅,当做我回朝带给您的贺礼。”
“哈哈哈哈哈哈!”公主高声大笑,向前一步将我扶起,她不顾我身上的脏污,握紧我的手说道;“薛思婵,这等骗术朕不会怀疑你,你无需向朕证明什么。”
“这是我许他的,亦是我许您的。”我苦笑道,帝王心术,不是她这时候说信,那就是真信的。
“好,那朕就下旨,大贺之后,你就是朕派给襄王的使臣。”她的目光赞许,对我的所作所为很是满意,“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还有,你可要赶紧让薛池来京啊。”
“臣遵旨。”我低声下气的回复道,之前我觉得,公主与薛池不管是出于新鲜还是喜爱,也许终归是有些真感情在的,而现在,我只觉得,她让薛池进宫伴驾,大概率是为了牵制住我。
踏出大殿,冷风不留情面的侵袭着我,还未干透的衣袍紧紧的贴在我身上,冰凉刺骨。
我这么一步一步棋走下来,真的是对的吗?活是好好活着了,除了母亲,大家都好好活着了,可是我和薛池的未来,就这么消失在了缥缈未知的迷烟中。
“夜间风大,薛大人小心着凉。”苏裘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将他的大氅披在了我的肩上。
我转头看向还亮着灯的皇帝寝宫,将他的大氅轻轻拂落在地。
“苏裘,你若是想让我死,大可离我再近些。”我冷冷的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天边已渐渐有了微光,眼前一片深蓝,我独身一人的向宫门走去,如今,是真的独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