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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山

强烈的心悸只持续了一瞬,就像无尽群山间乍然响起的一声乌啼,短暂打破辽远空旷的沉寂,随后又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当朝峰再想去捕捉那一刹的惊悸,它却早已经在试图凝神的间隙悄悄消弭,只留下一段使人久久不能平复的忧虑。

一切归于平静,夜幕一如既往的黑压压一片,遵循着本能的妖之眷族们依然在火圈外徘徊不去,只是两个武人错愕的面部表情。

行商们惊恐的目光都毫无疑问证明了刚才确有其事,而不是因为力竭产生的幻觉。

书生面色凝重,他不知道刚才的动静是由什么引发,但那种身体僵直失去控制权的感觉却令他极其不安。

他一个个扫视了周围的和尚们,除了死气还是死气,也只有身材相貌能看出不同,没有任何异常。

而在这种情境下,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这是一个武人的觉给出的预警。

尤其是像他这样非同一般的觉,给出的预感则更加强烈。书生可以无条件相信。

不是书生自负,而是因为凭借他这一点,不止一次救他两的小命于水火。

吾州道,他的觉在一头地牯牛引发地陷前一个时辰给出预示,让他和林鸢提前避开早已被挖空地下的山间平原。

河内三道之一的鄂州道,也在他们后来游历的路线上,在途径一条百丈宽的大河时,他们二人提前下船凫水前行,远远吊在渡船后,结果刚行到江心的楼船就被常年潜伏在水下的不知名鱼精给连船带人拖进水面。

同是河内三道之一的湘潭道,兄弟两人夜宿荒村,他守前半夜,林鸢守后半夜,然而他到了后半夜却怎么也睡不踏实,赶紧拉着蹲在房顶的鸟人跑路,没过多久,就有一具前朝僵尸来此吸食月华之气,两人在村外一座小山头隐匿气息,才得以目睹,观其模样,身长不过六尺,漆黑的指甲就有八寸之长,面生黑毛,来去如风。

显然是已经得道的黑僵,战力相当于铜皮铁骨的归真境武人,那时候的他们俩,还真对付不了。

除了这些以外,这一路行来,大到游历路线选取,趋吉避凶,小如吃饭时咬到石头粒,天上掉鸟屎,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过预示。

之前他始终能够“临危不乱”的原因,除了信任这个做事不地道但勉强算个小高手的鸟人以外,更多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关于自己的觉,他从来没有对鸟人隐瞒什么,这么些年下来,在大方向不变的情况下也习惯了以自己的意见为主。

指望他那个一心修炼剑术的混账鸟人来做决定,还不如相信运气。

还记得那鸟人曾经嘴贱问他武人的觉是怎么回事,结果才听到一半的布衣青年就嫌其虚无缥缈,不如练剑来的实在,说什么反正有你在懂不懂都一样。

把他气得想拿书揍人,只好耐着性子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了一些常识。

虽然武人有境界高低之划分,对于武人的觉却没有准确的名词来描述强弱,只是大致分为望气,感物,闻风,预示几个方面,各有妙用。

正常来说武人的觉是生来如此,高低由天定,只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有所成长。

除非修行一些精妙玄奇的术法神通可以在短时间之内提高武人觉的强度,不过却极少有野武人能掌握。

要么是钦天监外围的羽卫,对于这些背负着探查,传信,定位等任务,奔赴在一线的武人们,提升觉的强度确实是刚需,不过那注定是一些较为粗浅的法门。

要么是在岁引司专职镇压妖乱的高阶武人,才会学习一种足以登堂入室的升觉术法。

至于为什么要高阶武人才能学习,一个是出于拼杀的需要,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学得会,守得住,避免钦天监的高阶术法外流。

除了这两类人以外,再就是那些正经有师承的门派,才可能有一些秘传的高阶术法傍身。

一些自愿镇守一方的高门大派,或者是在斩妖剿鬼行动中立下战功的势力,有时会获封额外奖励,其中就包括珍稀的术法或宝物。

而他自己呢,目前来看他哪一种都不是,但他确实身具远超寻常武人的觉,和多种能提升觉的术,若是让旁人知晓,说不定还会误认为是哪个仙府宗门安排外出历练的嫡传弟子。

已经不像是个书生的书生用警惕的眼神四处环顾,却始终无法确定那种令人悚然的感觉来源何方。

他和林鸢互通眼色,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退却之意,的确此地不宜久留,一切等到明天天亮将气补充圆满再看分晓。

此刻两人状态都不好,不过要解决眼下一群不成气候的眷族们也不是问题,再说也不用赶尽杀绝,只消开出一条足够几人通过的道路就足够。

书生再全力开启洞明之后显然已经力竭,而且冲锋陷阵不是他的强项,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落在林鸢头上,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默默拔剑出鞘,似乎已经默认了自己的操劳命。

“跟紧点”

这句话自然是对几个萎靡不振的行商们说的,林鸢对他们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刚才书生和他们的交易他也听到了,既然有钱可拿,横竖不过多费些力气。

林鸢也不管几人有没有听清楚他微弱的言语,提剑就向越发暗淡的火圈之外小步跑去,破烂袍子的书生紧随其后,瘫坐的几人也连忙起身跟去,伤口的撕裂令得他们一阵咬牙切齿,身体却在疼痛的刺激下跑的更加卖力。

三丈距离转瞬即至,象征着安全的阳火火圈黯然熄灭,许久不见的月亮终于从云中露出全貌,清冷的月光给了众人视线,只见林鸢手中剑泛起青色毫光,一头扎进僧人堆中。

没有振聋发聩的剑鸣传出,也没有刺目耀眼的光芒绽放,只有利刃穿肉的摩擦声,和四处飞落的断肢头颅。

林鸢只以单纯剑技破敌,辗转腾挪之间不断有闷哼之声想起,所过之处僧人无不猝然倒地,就像那老牛犁地一般,在板结的土地上开辟出垄沟,林鸢就是那锋锐的犁头,在人群中撕开一道口子可供几人通行。

待到冲出包围,林鸢闪身来到后方,给那个拖拖拉拉的书生拿行李争取时间。

谁让他一开始就把书箧给丢在了禅房里,像自己一样什么都随身携带有什么不好吗,明明都是混迹底层的泼皮破落户,又何必去装作风度翩翩。

到了跑路的时候还要瞻前顾后,才是真的丢了书生意气风流。

书生跑得最快,即使他已经接近气绝,但底子毕竟是个通脉境的武人,身体素质不是老粟他们几个凡人可以比拟的。

等到书生去去行李,老粟几人也只能在一旁焦急等待。偏偏他们还不能抛下这两个麻烦的武人独自逃命,谁知道逃出寺院又会遇到什么鬼东西。

既然对方没说出手到什么程度,三百锭都花出去了,那就死皮赖脸先跟着呗。

要不说无奸不商,老粟确实把物有所值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书生却管不了这么多,或者说,管的了也不愿去管,觉得这个精明的商人很对他的胃口。

只用小聪明不做大文章,只在关键处作计较不处处费尽心思,即使明知对方早已发现自己的意图,也可以假装不知道,这反而是一种坦诚。

比起那些处处勾心斗角,遮遮掩掩处心积虑只求境界攀升的武人们可爱了太多。

书生一路疾驰,第一时间去住处拿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忽然好像又注意到了什么,临到出门一脚又拐了个弯冲进破败不堪的饭堂,令得跟在后边儿奔命的几人叫苦不迭。

他目光十分坚定,直直盯着地面。

果然在一处墙根看见了不成人形的空远的尸体。

说是尸体也不太准确,因为此刻的的空远只剩下些零散的碎肉和一张破破烂烂的人皮。

见到心中想要的答案,这次书生没再作停留,头也不回从来时门径奔寺外去了。

临走还不忘嘱咐林鸢要其帮忙带一个和尚出来,死的活的都行。

林鸢没有作声,只是更快的一剑作回应,将一个侧方袭来的僧人斜向斩落。此时地面上到处是不堪入目的尸体狼藉,若是常人见了这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只怕免不了要被吓出个屁滚尿流,少不得之后几天都要做半夜吓醒的噩梦。

林鸢眼里却丝毫不见异样,目光始终保持着平静,似乎砍翻这些“活蹦乱跳”的僧人,就和家乡用镰刀收割稻谷无甚区别。

但林鸢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剑杀妖时那种兴奋中带着恐惧的感觉,那种有一道电光从脊髓直达天灵令持剑之手都微微颤抖的快意让他陷入久久的空洞。

还是那个惨白的少年书生笑着对他说:

你从此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剑修武人了,总归不能再像以往动不动就掉眼泪,要自恃身份了。请你好生记得你欠我的,从今以后要用你所持之剑,斩尽世间大妖来照拂我这个柔弱书生。不然我就算哪天死了,也要去阎王爷那里告你的叼状,把你以前懦弱姑息之举一股脑儿全抖落出来,让你在地府只能做个烂名声的剑客,保证没有哪个香艳女鬼能看上你。“

还是个瘦削少年林鸢才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眼里弥漫着雾气,眼看着就要再次掉下眼泪,赶忙仰头假装妖气灼伤眼球使劲抹了又抹。

学着书生平时的语气哽咽道:

“去你大爷!”

远离此间山区的县城周边,一座规模不大的村庄,四周种着高大的桦木林,低矮的瓦房坐落其间。

此时已经深夜,家家皆已裹在棉被里熟睡,只有阵阵夜风摇落树叶诉说着独属于小村子的宁静。

树林的阴影里,有一道黑影迅速窜入房屋之间,从几家宽敞的院落旁经过,钻入一户边缘老旧瓦房的窗户不见了身影。

或许是听到了踉跄的步点,也许是嗅到微弱的血腥,谁家护院的老狗开始狂吠,却惹来主人严厉的呵斥声,老狗呜呜叫了一声遍退到角落自己的狗窝里趴下,幽绿的眼珠却紧紧盯着大门。

瓦房内,虚弱的枚性武人跌落在地,没有掌灯,而是摸黑抠开了方桌下的木地板,跳入深邃的甬道之中,借着一点符箓的金光,来到一处不大却规整的房间之中。

点燃嵌在土墙上的一盏油灯,火苗渐渐扩大将这处空间照亮,枚姓武人颓然坐地,身后放着一箩筐的干粮和一大桶清水,还有一个绛红色掉漆木箱子。

枚姓武人褪去上衣,精瘦的躯干上露出狰狞的伤口,外卷的皮肉宣示着方才战事的惊险,也在一点点剥夺武人的生机。

如此巨大的伤口能够止血已经不易,如果没能补上流失的血气,轻则身体日渐虚弱,重则送命于此,武道止绝。

幸好早就做好了准备,这处房子是他从一家迁进县城的农户手里购得,用来当作救急时的临时居所,当然这不是唯一一个,却是离罗迦山最近的一个,正好在他金光符持续时间内。

只见他淡定从箱子里取出干净布条为自己擦净血污,仅仅是这样牵动伤口造成的疼痛就令他再次倒抽一口凉气。

擦拭完成后他继续在箱子里翻找出针线,为自己缝合起来,阵阵如潮的痛苦激出他满脸的冷汗,每次缝合一下都要歇下来深吸几口大气,然后才能接着动手。

持续一刻钟之后才将伤口缝合完毕,此刻神经已绷到极限,但他仍然不曾停下动作。

先是翻出一粒黄纸包覆的丹丸,撕开黄纸咬开蜡封三两口嚼碎咽了下去,痛苦的表情舒缓了许多,惨淡的双颊也浮现出一抹红色。

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重新拿出干净的衣服换好轻舒一口气,他知道这条命是保住了。

这次是载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还是灵烛普照的大寺怎么就变成了妖穴,更没能想到平平常常的一碗素面里居然会有那样的怪虫。

而且此事一过,一旦有幸存的人报官,他势必要遭受钦天监的通缉,如此一来,这个地方多半也呆不下去了。

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行动要更加小心谨慎,有了几分气力的武人又从腰间布袋里挑出一张金甲符箓,以自动触发的法术设置在甬道中间,才耷拉着眼皮睡去。

林鸢是在寺院外半里地的一处空地上见到众人的,此刻这里已经燃起一小陇篝火,书生大大咧咧躺在地上,枕着好不容易才拿回来的书箧。

剩下几个人哆哆嗦嗦挤在火堆旁,当时只顾着逃命身上什么行李都没有,在寒凉的夜风中自然是坚持不住,只能不断往火堆里添柴。林鸢一手提剑,一手拎着个半死不活的僧人脚踝在地面上拖行。

僧人一动不动眼睛虚睁,就连光滑的头皮在地上磨出血迹也没有任何表情,等到林鸢走近,书生才翻身起来,埋怨道:

“你行不行啊,再晚些我这宝贝可要死了。”

说着亮出了盘踞在掌间的黝黑小蛇。

想到这条长虫的出处,那张萦绕着浓稠口水的怪嘴,林鸢不由得一眉头一皱,眼神间充满嫌弃。

有些难以开口,挣扎了一下还是说道:

“你拿这东西干啥,老和尚嘴里的口水都够你喝一壶了,天知道他肚子里还有什么东西。”

书生不忿道:

“早叫你多看点书,练成个什么也不懂的痴呆武人有什么用,见了宝贝也不认识,少废话,先把它头和手脚给弄下来”。

林鸢无话可以反驳,只好骂骂咧咧照做,不情不愿地用手中剑斩去僧人的头颅和手脚,将其削成一条人棍,几个碗口大的伤口却都没有血液流出。

这完全在两人意料之中,早在寺院里二人就发现了这一点,无论林鸢将木然的僧人们斩做怎样的碎块,残肢中都不会有任何血液流出,所以哪怕是在人堆中拼杀了一阵的林鸢此刻衣服上也没有沾上任何血迹。

而书生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歇脚,是因为他知道那些妖之眷族不可能会无缘无故离开自己的领地,自然也不可能追上来。

最重要的是,当他离开前脚离开罗迦寺的后门,心中那种危急感就缓缓减弱直至完全消失。

可想而知,无论那座寺院里还残存着怎样的古怪,目前来看都还造不成威胁,。

况且罗迦寺既然已经初步形成妖穴,便不会有不开眼的小妖幽魂靠近周围。

放眼整座罗迦山,哪里还有比这里更省心的地方。

书生没去管林鸢嫌弃的神色,一脚将躺在地上的人棍踢到火塘边,摇曳的火光在地面上拖出一团长长的阴影。

这一动静看得抱团取暖的几人噤若寒蝉,先前在群魔乱舞的围攻中眼见僧人们被砍翻只觉得好生松了口气,现在神经放松下来,就难以平静看待如此凶蛮的一幕。

对面那僧人怎么看都是人形,再看那两位一个满不在乎,一个眉眼含笑,心中不禁疑惑:他俩会不会杀得兴起连自己也杀掉做成人棍?

书生似乎心情不错,在那具人棍上左摸右捏,又看了火塘边几人一眼,在几人惊恐的目光中自顾自说道:“算了,血气流失有点严重,勉强先用着吧,宝贝儿,先委屈你几天,到了县城,再给你找个好窝。”

言毕将手中黑色小蛇轻轻放在脚下躯干上。

小蛇被阳火灼烧后一直萎靡不振,这下没了书生的压制,顿时回复了不少活力,左右嗅嗅,顺着颈部的伤口扭动着钻去,没几下就没了身影。

书生很满意,将残肢上的衣物都脱下来吧躯干部分包裹的严严实实,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物件。

早已盘膝坐在火光里的林鸢直到刚才才有时间看清楚黑色小蛇的细节,要说它是蛇似乎也不太合适,体长似蛇,体表却光滑无鳞,看不到眼睛和嘴,也不像其他蛇一样吐信,在林鸢的认知里更像一条滑腻的虫子。

想不通,那便不再想,比起去稀罕那所谓的宝贝,还不如自己冥想聚气。

周遭渐渐陷入宁静,只有呼啦呼啦的火焰,和柴枝烧着细微的爆鸣声,罗迦寺的存在驱散了本该游荡在此间天地的山妖野鬼之伦,几人和火堆的存在又驱散了夜间捕食的蝙蝠鼩鼠之类。

散落在地的厚厚木叶为几人提供躺下的护垫,同时也是虫子们活动的温床。

甲虫们翻动树叶,蛐蛐摩擦翅膀,鼠妇们摇动对足,种种微妙的声响汇入书生耳中,依躺在书箧上的苍白年轻人嘴角微微扬起。

他决定了,明天一早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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