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荒郊野店(6)
又是短暂的沉寂。屋中灯影闪烁,映得秦氏三虎面色忽明忽暗,一时相顾无语。
余北冥心中亦久久难平。官家所为,一路所见,皆如凌钦霜所言。他也曾多次责问自己,何故终日仰人鼻息,助纣为虐?但这念头每每闪过脑海,便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自幼耳濡目染、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所压下去,况太师权倾朝野,与之相抗,何异以卵击石?虽是如此,内心深处的声音却仍响了起来。然只不过瞬间之事,强烈的怒火便压过了心中不安:“此子如此大逆不道,实乃罪不容诛。我若此时冲将进去,却是不智,权且忍耐,再图良策。”
“原来凌兄弟竟会有如此遭遇。如此说来,小老弟打算挂印封金,不再回头了?”秦伯箫的话打破了沉寂。秦仲林笑道:“这还有假,老弟,干!”不待他举杯,又尽三碗。秦伯箫道:“蔡京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凌钦霜毅然道:“实不相瞒,方才我亦尚存半分犹豫。然适才三位所言,使我心意已决,断不回头!”说得斩钉截铁。秦伯箫微微颔首,秦仲林则哈哈大笑。
秦叔寒忽道:“何事使之?”凌钦霜道:“便是去岁腊月大军驻扎河岸之事。”
秦仲林奇道:“此事怎地?”凌钦霜道:“大军七月出征,时至腊月,却仍在黄河驻扎,三位不觉奇怪么?”秦伯箫沉吟道:“大军班师回朝,又有何不妥?”
凌钦霜道:“断无可能。童贯回朝之日,乃腊月二十三。他上奏言道,幽州瘟疫肆虐,军士死伤患病者十之六七,无能为战,故无奈班师。如若三位所见不差,军中并无瘟疫流行,童贯那厮……哼!”秦伯箫道:“莫非他竟未赴前线?”凌钦霜道:“除此无他。”
秦仲林骂道:“皇帝老儿浑蛋,这鸟太监更是浑蛋!”
凌钦霜续道:“当时我只道天意如此,感叹不已。直至今日,方知乃是人为。”叹了口气,续道,“既是瘟疫作怪,官家无可奈何,便不予追究。今岁初,朝廷与女真联合,签订海上之盟,两面夹辽。此番童贯那十五万大军让契丹一万残兵打得全军覆没,最后反让女真夺了城池。”秦伯箫道:“引虎驱狼,只怕危哉。”
凌钦霜道:“不错,契丹不过病狼,女真却是猛虎,既占幽云边塞,岂肯轻易归还?哪知那童贯以众对寡,屡战屡败,反上书朝廷,以金赎边。最后,我大宋以银绢百万,只赎回十几座破败空城。童贯得金封王,官家更昭告天下,大肆鼓吹‘鼓貔貅百万之威,势如破竹;收河山九郡之险,易若振枯。悉求涂炭之伤,咸袭衣冠之盛,气振雁门之北,令行沙漠之陬,建社稷不朽之图,奋祖宗未雪之耻’云云。如此朝廷,岂有回头之理?”
秦仲林大声道:“那只之乎者也,放屁一般,半句不懂,还是老弟说话中听!”又尽一碗。凌钦霜道:“在下初入江湖,得遇三位,亦觉有幸。”探怀掏出一件物事,道:“请看。”三人近身观瞧,那物闪闪发光,却是个黄金牌子,牌上镶一块拇指大的玛瑙。秦仲林奇道:“这是……”凌钦霜翻过金牌,见牌上刻一行字:“钦赐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凌钦霜”。秦仲林道:“这劳什子,留它作甚?”凌钦霜道:“不错。”说着单手潜运掌力,便要将这金牌毁掉。
秦伯箫在他发力之际,忽地抓住他右腕,道:“且慢。”凌钦霜道:“怎么?”秦伯箫道:“小老弟背叛之举,还有何人知晓?”凌钦霜道:“再无旁人。”秦伯箫微微一笑:“既是如此,留着这腰牌,或有大用。”凌钦霜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将金牌收在怀里。
秦仲林呵呵笑道:“老弟师承何处?”
凌钦霜道:“非是有意相瞒,只是家师有训,万不可违。还请见谅。”秦仲林怪道:“老弟一万个好,便只如此遮遮掩掩,忒不爽快。”秦伯箫道:“小老弟尊师重道,要你这厮胡言什么?若非坛酒告罄,定与一醉方休。”凌钦霜道:“无妨,好酒多有。”说着俯身在地上摸索一阵,便听一阵咝咝之声自他身后地上发出,秦氏三虎听得正是先前铺外所闻怪响,便见一块地砖翻转起来,露出一个大洞。
秦氏三虎虽深信这少年乃侠义之辈,却不由得相继起身。只见暗道中走出一名老汉。凌钦霜道:“老人家,身子无碍?”那老汉笑道:“小爷妙手,老朽无事。”凌钦霜道:“这里有我照看,明日便自回家,好生休养几日。”老汉连连称是,忙自整治杯盘,置备酒肉。
凌钦霜道:“这老掌柜痼疾突犯,昏将过去。三位忽然到来,未免生疑,无奈只得暂安地窖之中,不想弄巧成拙。”秦仲林笑道:“俺大哥最是多疑,进门时听得这响动,便疑神疑鬼。”凌钦霜道:“确是我思虑不周,三位恕罪。”施了一礼。秦伯箫干笑道:“不怪不怪。”
余北冥在窗外看得真切,暗道:“这厮在此冒充掌柜,又兜了一个大圈子,却到底所图何事?看他胸无块垒,却如何与秦老大、秦老三这般人物交道?行走江湖,嘿嘿,岂非自讨苦吃。”心中胡思乱想,却无半点头绪,越发焦躁。
四人坐定,喝起酒来,不一时酒酣耳热。凌钦霜仍以小杯缓斟缓饮,秦仲林则大碗鲸吞,口中一刻不停。二人勾肩搭背,不住痛骂朝廷无道,言谈甚是投机。秦伯箫笑意盈脸,不动声色,心中却时刻想着那所谓大事,便不时较量些枪棒,拿些言语撩拨,见凌钦霜竟似浑然忘了,毫不接洽,自己却也不好挑明。而秦叔寒只沉着脸一言不发,更是滴酒未沾,双眼偶尔向那窖门瞥去。老汉打熬不住,闭了窖门,自入内室歇息。
推杯换盏之间,烛火枯干,夜幕退去,东方已微露曙光。
眼见二弟大醉,那少年亦有醉意,秦伯箫终于按捺不住,起身说道:“这酒喝得痛快!我们兄弟得遇老弟,真是平生幸事。只恨为时不早,我等尚有要事,就此告辞。”
余北冥苦等一夜,眼见诸人饮酒作乐,只恨得牙根痒痒,却不甘半途而废,惟有苦苦忍耐。此时听得秦伯箫此言,心中大喜:“这帮反贼,总算入正题了。”转念又想:“这老儿当真沉得住气,一夜隐忍,这当口却仍要以退为进。”
凌钦霜啊的一声,跳将起来道:“险些误了大事!”他饮酒不多,略一吹风,便即清醒,说道:“三位夤夜赶路,可要去双桥县?”伯叔二人微微一惊,秦仲林醉醺醺笑道:“老弟便是了得!”凌钦霜道:“我日前抵此,一日之间,便见得十数批人马前赴双桥。想来三位也是为那人而来。”秦伯箫道:“不错。”凌钦霜道:“我所求正是此事,万望三位相助一臂之力。”说着起身深深一揖。
秦伯箫早已猜到他所求定与双桥之行有关,此前长谈,不过便为表明心迹,虽不知他而后何故佯装忘却,但此时听他这般说了,心中大喜,自忖此子武功高强,若得臂助,伏击慕容云卿则平添胜算。然他仍不动声色,缓缓道:“老弟,尚请明言。”
凌钦霜面色凝重,一字字地道:“我人微言轻,故恳请三位赶赴双桥,说服江湖豪杰,务必于今日撤离,否则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