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寿终正寝

“妈，妈，你醒醒，我熬了你最爱喝的红枣银耳粥，坐起来喝一口儿，别空着肚子睡觉。”

耳边响起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轻轻的苍老呼唤声，床上躺着的一动不动的老太太缓缓地睁开自己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循着声音模糊地寻找自己年迈的儿子，大概半刻钟后灰蒙蒙的眼睛稍稍清明了些，宕机的大脑也转醒了过来，就着儿子还显雄健的臂膀从床上缓缓坐起，靠着儿子给垫的软枕，用苍老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白发苍苍却依旧帅气的儿子，即便年老也没有佝偻的腰背，肢体也没有像其他大多数老年人一样帕金森似的颤颤巍巍，想拍拍儿子的脊背却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苍老的儿子单手刚劲地扶着自己，另外那只手稳健地端着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粥碗，老太太就着儿子的手抿了口粥，床上耷拉着的手使尽全力轻轻翘起食指晃晃，示意不喝了，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连吃美食都没力气了，以前最爱喝的粥现在喝着也没味道了。再看看床脚边小几子上喝粥的小国帝，同样的粥，小孩子喝的津津有味回味无穷，那个小表情看着都享受极了，哎，老了，不中用了。闭眼缓了缓，再次睁开，看了看床边一圈儿或站着或坐着或挤着向前探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们，一百一十一岁的儿子、八十四岁的孙子、五十六岁的重孙子一家、五十三岁的重孙女一家，全都在，好齐整，对于年长者来说能在临走前全呼呼地见见后辈子孙们，人生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发现老祖宗眼神飘忽的看向自己这边，重孙子抱起他五岁的孙子坐在床旁靠近老太太的椅子上说：“太奶，我给把您玄孙、国帝都叫来了，来，乖孙，亲亲老祖宗，老祖宗可想你可想你了！”

软糯糯的小人儿乐呵呵的mua了一口床上老太太近似新树皮的脸，口齿伶俐地说：“老祖宗，几天没见，我都想您了，您多吃多睡，有力气了也给我带孙子啊！”完全没有稚子见到将死之人的害怕，这完全归功于回光返照的好气色好肤质。

“哈哈哈”，一屋子成人禁不住童言童语哄笑了起来，小孩子不懂，可是大人们却笑着笑着，撇过头，悄悄地红了眼睛，湿了眼角。

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即便不是事事通也早成精了，即便老眼昏花看不清，也知道子孙们在悄悄地哭，哭自己要死了，有气无力地嘶哑着嗓音微笑着开口：“我啊，都一百三十七岁了，今天呢，一百三十八岁的生日也都过了，都快跟张三丰齐寿了，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都享过，什么时代变革沧桑都经历过，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古言道——人活得岁数大会影响后辈子孙的福运，我都见过我的国帝辈儿了，再下一辈辈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从古到今有几人能享受六世同堂的天伦之乐？人呐，不能不知足，你们也别难过，岁数都不小了，也都该看开了，以后相互扶持，好好生活，啊！”说着停下喘口气儿。

又看了看满头华发的儿子，可能是喝了口粥的缘故，也可能是小国帝嚒嘛了一口来了能量，抬手拍拍老儿子的小臂：“你子孙满堂，我走以后有人照顾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又伸手摸了摸小国帝的头，说：“乖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孝敬长辈，疼爱小辈，知道吗？”

“嗯，乖宝最棒了！”小家伙用力点头，像是在承诺什么重要的委托似的，可爱的不得了。

“行了，不早了，带着小孩子回家不能太晚，生日也过了，都回去歇着吧，明天不用来了，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我这儿有你们太爷、爷爷，不用操心，回吧，我没力气送你们了，你们路上慢着些，注意安全。都走吧。”老太太刚刚似乎用光了所有力气，现在跟众人晃晃手指以作告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微笑着，微笑着，目送众人慢慢的一步三回头的挪出了房间、挪出了家门。家门阖上的那刻，老太太眼角滑落一颗浑浊的泪，仅此一颗。最后一次见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待众人散去，待儿子孙子送走众人回来，早已泪干的老太太就着孙子的手喝完剩下的粥，又含水漱了漱口，唤儿子扶持着躺下盖好被子安安心心的睡去。

摸着母亲温热的手到天明渐渐变凉变僵，年迈的儿子知道老母亲走了，过完她一百三十八岁的生日，安详的走了。妥善安置好母亲身后事，遣散众人后，独自坐在母亲墓碑前，没有痛哭流涕，没有仰天长啸，只是微笑着，微笑着对着母亲的墓碑喃喃自语：“妈，我知道，你这一生过得苦，即便你一直坚强地苦中作乐，也掩饰不掉你所受的苦。听你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情，见过姥姥姥爷、太姥太姥爷，我知道在你结婚之前你是一直幸福着的，非常非常幸福，比我不懂事的小时候还要幸福。可是你遇人不淑，自从遇到了我爸爸，就结束了你快乐了二十五年的幸福。结婚生子，公婆刁难谩骂挑拨离间，限制人身自由不让回娘家，被公婆丈夫欺负父母来解救，结果连累姥姥被奶奶打，我被奶奶抢回奶奶家，为了我，你们全部都忍下，可那会儿的你们并不知道忍了一次就有二次，你们当时想的肯定是等我大点儿了就好了，可惜，大了点儿的我之前一直被奶奶爸爸教育，情况怎们会好呢？我已经不记得我的无知往你的心脏上扎了多少刀。我猜是母爱的力量支撑着你，你强硬地接我回来上幼儿园上小学，我依稀记得你问过我好多次好多次——我们不要爸爸了好不好？只有你跟妈妈好不好？我猜你每次问这个问题都是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可是那会儿的我并不懂，只想着我要有妈妈，也要有爸爸，要一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不分开。现在想想一般的孩子都是这么想的，我那时候确实只是个一般的孩子。你问我这个问题的那些年我常常能看到你们争吵看到你独自流泪，可是我只会看着什么都不会做，连安慰都不会，甚至很反感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老哭。我猜那个时候你还在努力还在争取给我一个美好温馨完整的家。再后来，你再也没问过我这个问题，不再问这个问题以后，你们再也没有争吵过，甚至是连交流都极其的少，零星的几句沟通还是爸爸跟你说“该交学费了”、“过节了记得给我爸妈买节礼”、“我没钱了”、“车不行了，给换个车”、“冰箱坏了，修不好了，记得买新的”、“……”，您那时候最多回个“嗯”，甚至听都没有听到，该干什么干什么。那时候在我印象里，妈妈就是个沉默的哆啦A梦，需要什么就跟妈妈提；那时候在我印象里，妈妈就是个无声的提款机，没的钱花了就跟妈妈取；那时候在我印象里，妈妈就是个安静的圣诞老人，许下的愿望都能实现，比观音菩萨都准；那时候在我印象里，妈妈就是画上的蒙娜丽莎，永远微笑慈祥没有脾气。在家里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只有陪我做作业的时候，问我想吃什么饭想去哪里旅游之类的时候。即便是这样，只要这个家里有爸爸妈妈我就觉得完整了，从来没考虑过为什么一个家庭会是这个样子，也不去想别的小朋友的家也是这个样子吗？再后来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接触的多了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才慢慢明白为什么我的家会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我悄悄问过你，要不要离婚自己生活或者重新组建一个家庭，你说不用了，已经无所谓了，也不可能从一个泥潭里出来还要爬进另一个泥潭，你说除了姥姥姥爷太姥太姥爷你不再相信爱情和婚姻成就的家庭，只要我好就行。那时候我私心还是想要一家齐全的，只是问问，并没有真心为你的幸福努力过。一个大老爷们，成天游手好闲、暴躁如雷、牢骚不断、谩骂不止，我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一直坚持要这么一个爸爸。可是我还是坚持了那么久，一直希望爸爸可以改过，家庭可以幸福。可惜，我的希望没实现，你在我充满希望的日子里过得冰天雪地、寒冻入髓，渐渐地再也没有期待，死灰遍地。如果没有你，那么一个爸爸教育出来的我是个什么样子的社会败类？真不敢想！再后来爷爷奶奶没了，没有爷爷奶奶的撺掇爸爸也消停了很多，生活很是安逸了一阵儿，我还很幻想的希望内心的希望死灰复燃，哎，呵呵。再再后来我结婚生子，常言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真儿真儿的，生了儿子之后我才知道你这一辈子为了我都牺牲了什么。这个时候我再问你要不要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你说没必要了，岁数大了返聘回去上岗挺耗精力的，有剩余的精力了给我们带带孩子，去看看姥姥姥爷，让我们轻松轻松，让姥姥姥爷不孤单不担心，别的都无所谓。那时候看你的行事作风看你的表情眼神，再想想这一路走来，才发现你的心里没了爸爸，眼里便也没了爸爸，心里眼里都没有这个人了，即便住在同一个家里，对你而言也只是一股只有味道的空气而已，真的是无所谓了，至此我再也没提过让你们离婚的事，只是听你的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做一个好爸爸，当然也在努力地做一个好儿子，还听你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之后也做了一个好爷爷好太爷。再再后来，我儿子上高中了，你七十多岁完全退休在家了，姥姥姥爷迈入百岁高龄了，你便搬回姥姥姥爷家住，这个时候你才又有了真心的笑容，才活成了真正的老小孩，有了小孩子才有的无忧无虑，有了小孩子才有的童真童趣，有了小孩子才有的欢快笑颜。期间爸爸因为不知名的小事儿发火在他八十岁生日的时候被自己作死了，你回来匆匆办了他的后事又回去陪着姥姥姥爷，一直陪着姥姥姥爷到你百岁姥姥姥爷过世才搬回自己家住，开始了真正的一个人的独立生活，每月中子孙后辈们来你这儿吃顿饭团圆团圆添添人气儿。到我过了百岁生日后也搬来和你住，百岁母子过起了貌似相依为命但乐趣十足的生活，一起起床，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买菜，一起含饴弄孙，一起写字作画，一起浇花育苗，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脸上每天都是真正开心幸福的笑。太姥爷九十岁故，太姥九十八岁故，姥姥一百二十六岁故，姥爷一百二十五岁故，你一百三十八岁故，我呢？咱家人长寿，可我不想自己孤孤单单的过以后没有尽头的日子。我知道如果有下辈子，您不再想结婚生子入沼泽，只要一个人了无牵挂走天涯，可是我还是私心里想您成婚生子，生下的孩子还是我，或者只生子不成婚，只要生下的孩子是我就好，下辈子我还想做您的牵挂，您等我！”

年迈的儿子在絮叨完后缓缓站起身，可以发现，年迈的儿子现在的脊背弯了，胳膊上的力气也泄了，跟墓碑上的照片里鹤发童颜的老母亲说了声：“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您是解脱了，可是我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缓缓转身缓缓前行。离开的身影后回荡着一声声祝愿：“我曾记得您说过，您小时候有很多很多梦想，成长着成长着这些梦想就从您脑海走丢了，您说是您太贪心了想要的太多，可是我觉得有心可以给贪那是幸福，我希望您下辈子有很多很多幸福，可以实现所有你小时候的梦想，我希望您下辈子可以实现您这一生所有的梦想；希望您来生不用吃今生苦，享尽天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