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伪神

赛伊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感觉自己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土里，手背在身后，好像被麻绳捆着一般，浑身僵疼。

“唔唔——”他嘴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连话都说不出。当赛伊德努力回了神时，只见自己待在一个他最想不到的一个地方——这是一片湖。

格拉斯顿堡里的藏在一片密林里的湖。

赛伊德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生下一个死婴后产后抑郁离开了家，只有赛伊德看到了，母亲是忧伤而无神地走进一片密林里的。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那时候如果有人生下了死婴，是被视为不吉利的象征的，家里人都对母亲的话题闭口不提，直到有一天他自己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当初的密林。

那个时候，赛伊德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他还太小，只知道跟着声音走，就走到了一片湖的岸边，赛伊德看到了他的母亲穿着当初那身陈旧的睡衣，抱着居然已经活过来的妹妹坐在湖中的小舟里，母亲招着手说水很浅，要他走过去。

可是当赛伊德走下水，一步一步地往里边走时，却从水中突然跃起一个寒冷而缥缈的似乎是鬼魂的存在，他有着花白的胡须和深深的皱纹，恶狠狠地朝赛伊德扑来。

而原本在那木舟里的母亲与妹妹也变成了这种模样的鬼魂，一起扑了过来。

就在小赛伊德恐惧地往回游，却发现水越来越深，岸越来越远时，他恐惧地尖叫起来，接着湖的深处就出现一阵温暖而明亮的光，驱散了原本已经要抓住赛伊德的鬼魂们。

他害怕地哭泣着，慢慢地感觉到自己被温暖而略带湿润的双臂抱住，他哭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个美得不像话的贵妇人将他抱在怀里，而周围也出现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们都穿得很是华贵，却无一不是带着水气的。

贵妇人们围着他好奇地看着他，一个个都笑得很开心，说好久没有见到人类的孩子了。

人类的孩子？赛伊德听不懂，他只知道自己很害怕，一个劲地往那个贵妇人怀里钻。

他记得自己和贵妇人们生活了好久，她们每天带着他泛舟，带着他在芦苇丛里捉迷藏，采来各种不知名的美丽水果喂给他吃，还给他换上了珍珠与宝石缀成的衣服。

那些贵妇人们还告诉他，之前那些鬼魂其实是生活着阿瓦隆湖的妖怪们，他们乔装成从前一位非常厉害的大魔法师的样子，袭击着被他们的神秘呼唤吸引来的无辜人类们。

非常厉害的大魔法师？赛伊德好奇地问那是谁。

贵妇人们相视一笑，她们说那位魔法师是叫作“梅林。”

梅林是什么样子的呢？赛伊德想，大概那位老先生就是先前那些妖怪的样子吧。

赛伊德感觉自己像是生在这湖里的精灵，似乎他本就属于这片湖泊一般，他和贵妇人们一起生活着，似乎过了好久。

在赛伊德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家中的小床上，冷漠的父亲与爷爷奶奶说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什么密林什么湖泊，根本没有出现过。

而赛伊德身上的衣服也确实还是当初的旧布衣裳，而不是记忆里那光彩璀璨的宝石衣。

就在赛伊德以为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场绮丽神秘的梦时，他却发现了格拉斯顿堡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神奇而诡异的画面，就和梦里的一样。

也就是那时起，他因为自己这一身古怪的体验和一双看得到古怪东西的眼睛而被同龄的孩子们排斥，他只有托尼这一个朋友，一直到巴沙特女士的到来，他才拥有了自己的人类朋友。

他曾告诉过巴沙特女士关于那湖的技艺，可是她却说：那是传说中的地方了，你自己来看看地图，格拉斯顿堡压根没有你所描述的这个地方，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巴沙特女士说自己是为了寻找梅林的痕迹而来的格拉斯顿堡，她喜欢这个魔力充沛的地方，而赛伊德就告诉她，梅林似乎就生活在那片湖里过。

这么多年来，赛伊德再也没有找到过回到这片湖的路，只有在夜深的梦境里，他才能再次听到多年前的那阵阵优美的歌声，就如同湖中的贵妇人们仍在他的身边轻轻吟唱一般。

可是现在他又回了这里。

赛伊德惊喜地看着四下的环境，确实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可他很快就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人，那人就站在浅水区里，高举着一根枯骨一般的白色魔杖，对着天空念着古怪的咒语。

“汤姆？”赛伊德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把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一号人物对上。

果不其然，站在那水里的正是小汤姆，他转过身来残忍地笑着看向赛伊德，“醒了？”

他的声音诡异得可怕，像是原先的那个孩子，又像是一种细而凉的蛇一般的怪物发出的声音，而原本那张可爱俊俏的脸也变得惨白，出现了蜡似的光泽。

“真是好运啊，碰上了个见过湖中仙女的孩子。”他用那已经全然不像小汤姆了的声音说着，开始摩挲起手中的魔杖。

“你在说什么呢。”赛伊德有些害怕了，他努力地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你放开我，放开我！”

“小汤姆”摇了摇头，说道：“我怎么能放了你呢，只要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完全吸收了梅林留下的魔法，真正地再次活过来，真正地，脱离这该死的所谓生命的束缚。”

他看起来很是愉快，哪怕如今的身体又疲惫又无力，他还是优哉悠哉地走出了浅水区，轻轻哼着梅莉丝常放的歌。

“嗯？”他眉头一皱，似乎是才发觉自己在哼着这种东西，立刻便不再发出什么声音了，连带着脚步都有些浮躁，最后变得焦躁起来。

“怎么还没好？”他皱着眉头伸出魔杖横空一扫，然后认认真真地观察起了不知什么东西。

赛伊德还在努力地挣脱绳子，他只是能看到一些东西，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力量，这样一根不算粗的麻绳已经足够困住他了。

他看到了在芦苇丛里害怕地藏着的妖精们，它们不再假扮梅林了，而是充满恐惧地看着岸上的“小汤姆。”

可是就连当初湖中仙女们在时，它们都不曾这样害怕过啊？

“你到底是谁？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吧！”赛伊德问着“小汤姆”。

本来就因为魔咒发作太慢而焦躁着的“小汤姆”因为赛伊德主动发出声音而找到了宣泄口，他勾着嘴角冷冷地笑着，然后一脚把赛伊德踹倒在地。

“啊！”赛伊德整个人倒在地上，可他还被捆着，甚至无法扶住地面，而是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下，吃了满口的泥巴。

“小汤姆”一脚踩在赛伊德的肩头，把他踩得躺在地面上，如今这人的面容已经完全变得像蜡一般了，在赛伊德的眼里，“小汤姆”现在浑身都是黑气，就是那眼眶里都在往外冒着丝丝的黑气，就好像，这具名为“小汤姆”的身体马上就要被这团气彻底占据了。

“我是谁？”他踩着赛伊德的肩头，一点点地拧着那肩头，踩得赛伊德直抽气，“我是时间与生死之外的神，是脱离了一切世俗的神明啊！”

赛伊德被他一脚踹开，只见这自称为神明的家伙大笑着看着湖中逐渐升起的光，面露渴望与激动。

“是我的，是我的。”他说着，激动地就要掏出魔咒去取。

“什么是你的？”就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所谓的神面色一僵，他顾不得太多了，着急地就要得到那白色的光，可是根本来不及了。

老魔杖发出的咒语狠狠地打在那上面，发出钟一般回荡着的震慑人心的声音。

赛伊德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要伸手捂住耳朵，却根本做不到。

“格林德沃！”神怒视着大胆的来人，他飞去光团的旁边，试图把光团抱进怀里，可是那光团仍在星星点点往下落着璀璨夺目的碎片，他气愤极了，原本那样完美的存在，如今就变成这样残破了，哪怕他真的受此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也不再显得多么完美了。

格林德沃慢慢地从密林里走了过来，他的身边跟着那条金毛大狗托尼和满脸担忧的巴沙特女士。

“躲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里的家伙，居然还在妄想着成为神明，未免太好笑了吧？”格林德沃笑着走过来，巴沙特女士和托尼忙到赛伊德身边解开他的麻绳，把这脏兮兮的可怜孩子抱在怀里跑到了格林德沃身后。

“哦对了，连找到阿瓦隆湖都是依靠另一个孩子身上的痕迹，你这家伙真的有些太可笑了。”格林德沃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

可是神并没有因此羞恼，他只是看了看那朝他狂吠的金毛大犬，笑道：“自以为很光明磊落的家伙，指责着我利用两个孩子来得到想要的东西，可你不也是靠一条狗找来的这里吗？”

如果没有这条狗带路找赛伊德，他们哪里能找到这里？

可是格林德沃笑了一声，道：“你不会以为自己做的一切天衣无缝，只是被一条狗带路找到的吧？”

他的嘲意太重，神皱着眉头瞪着他。

格林德沃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开口，“真正帮我找到这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始终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位可怜母亲，那位失去了自己原本孩子的可怜姑娘，梅莉丝奥尔德里奇啊。”

神那蛇一般的竖瞳更加缩紧，他瞪着格林德沃，愤怒地质问着：“你说什么？那绝对不可能，她根本没有认出我，她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养育多年的孩子吧？”格林德沃像往常一样把玩着手里的老魔杖，“一个冒牌货，还真有脸整天叫她母亲呢，我想梅莉丝一定是整天忍着呕吐的欲望和你交流的吧，太可怜了。”

他说着，便举起了魔杖对着空中的神，“所以，把真正属于她的孩子还回来啊，你这个低劣的冒牌货！”

他的话狠狠地刺着神的心，此时此刻，也再也不想管自己的身体是否孱弱了，神挥动着手，一道道诡异的攻击袭向格林德沃。

怪不得他自称是神明呢，格林德沃心想，这些攻击压根不是魔法，而是真真正正带着死亡意味的存在啊，这样的攻击，只有从时间之外、生死之外来的亡灵才可以用出的吧。

巴沙特女士连忙带着赛伊德和托尼跑开了，眼看着战斗开始了，再待下去，他们也帮不上忙，还有性命之忧。

“都是你这个蠢货害得我没法顺利进行仪式，是你阻拦了神的诞生，你真该死啊！”神在空中愤怒地降下惩罚，就是格林德沃都被这一波攻势逼得后退了几步。

他还真没想到这家伙表现出那样疲惫脆弱，居然还有这样强大的攻击力，就是自己拿着老魔杖对战时，都没有占到上风。

可是很快的，这位神就表现出了颓态，他的脸色白得不像话，在空中摇摇欲坠着，攻击的频率便小了许多，力道却完全没有要变小的意思，可即便如此，格林德沃也找到了机会步步紧逼。

躲藏着的妖精们害怕极了，一个个地瑟缩着，试图避免被两位大人物的战斗波及到。

“你已经累得不像话了吧。”格林德沃趁机说着，“你现在估计很着急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消化梅林留下的魔力吧，说着是神明，不还是在依靠巫师留下的魔力变强？哈哈哈，伪神罢了。”

可是神已经不再因为他的话而产生什么别的情绪了，他有些太疲惫了，这样不完整的身体已经难以再支撑他继续战斗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脑袋像是充血了似得肿胀痛苦，他想要找时机离开格林德沃的步步紧逼。

可是他没有找到时机，反而找到了一个他一点也不想见到的人。

是梅莉丝来了。

她神情很是淡定，仍穿着昨日那条清新的连衣裙，就和昨晚与他共舞时一模一样，看得神都有些恍惚了。

可是梅莉丝的魔杖对准了他，发出的攻击咒语与格林德沃一起袭向神。

这个视角，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这段时间以来，梅莉丝真的在做他的母亲，那些疼爱与关切历历在目，而如今这样冷漠的注视也是真的。

那双温柔如水般的眼睛，明明在昨晚的聚会上还在注视着他的啊。

就在神晃神的时候，格林德沃的攻击真的打到了他的身上，又或是越过了小汤姆的身体，直直地打在了那常人所不能见的黑气上，同时打过来的还有梅莉丝的魔咒。

一记又一记就抓住了他晃神的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打在了神的本体上，那空中的孩童身形的神与身体显现出分离的样子，黑气真的出现了，像是火舌一般在小汤姆的身体上出现，而小汤姆就是那个承载着火焰的燃烧物。

神终于再次清醒过来，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接着鏖战下去，他没有很大的胜算，反而会在战斗中彻底失去成为神的希望——他怀里的光球已经零碎得不像话了。

可是就在他打算逃离之时，那对光球的一瞬担忧眼神却被梅莉丝看进了眼里。

她的一发诅咒打在了那光球上，在神错愕的眼神中，梅林所留下的强大到足以跨越生死的神秘魔力的载体终于彻底破碎。

载体发出湖中仙女的尖叫一般的声音，连带着带起了掀动海浪的飓风，刮得精灵们四散逃离，格林德沃勉强稳住了身体，却也止不住地往后退，梅莉丝则已经彻底站不住了，她一个劲地往后跌。

神愤怒的眼神投过去，他大可在这时候发出攻击，彻底地夺取那个真正毁了他成神梦想的女人的性命，可是他这一眼和梅莉丝对视上了。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那是昨夜月光之下，注视着他的温润的眼神，如今里面，却带了无边的痛苦与不舍。

她在不舍得谁呢？是她那被自己藏起来的孩子，又或者是……他呢？

神的攻击只是迟了一瞬，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不管他是否反悔，光球所迸发出的强大魔力彻底地清洗了这团黑气，小汤姆脸上的蜡色褪去，逐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从高空坠下，神的痕迹彻底不见了。

“扑通”一声，这孩子就这么落进了水里，再接着又是“扑通”一声，是奔跑过去的梅莉丝划开水浪去寻找自己落入湖中的小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