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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一直走到漏泽园深处,寻到徐家婶子的新坟头,开始烧起金箔银箔元宝,应小满还在琢磨着刚才那只眼熟的手。

手里盘弄着的扇柄莹白,瞧着又像一把象牙扇。

“刚才那位是审刑院的官儿?”她把斗笠抬起几寸,仰头问七郎。

她如今已信任七郎方方面面懂行的本事了,“审刑院里头的官很大么?”

七郎站在身侧,也正低头看她。

应小满一路神游天外时,七郎不动声色瞄了她一路。

义母领着阿织烧纸钱的功夫,他捡拾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三角。

“大理寺,刑部,审刑院。[1] ”

“三处衙院共同掌管天下刑狱大案。取得是互相牵制的意思。”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断狱重案;刑部负责复核大理寺的卷宗。

至于审刑院么,这是个新开设的衙门,复核大理寺和刑部判定的案宗。

七郎如此说着,手上树枝在三角末端画出许多箭头:

—大理寺和刑部互相射箭。

—审刑院的箭头嗖嗖射向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和刑部的箭头回射审刑院。

三方互戳的箭头看得人发蒙,应小满喃喃说,“京城的衙门真复杂啊。”

“确实。”七郎抛下树枝,拍拍手上灰尘。

桃花眼微眯起,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凉棚。

“至于今日来的这位审刑院详议官,皇亲外戚出身。他本职在禁军,审刑院是兼领的职务。城东兴宁侯家的雁二郎,雁翼行——小满见过他?”

应小满不吭声。

她当然见过雁二郎,只不知道是侯府出身的贵人。

初来乍到不懂京城规矩,懵懵懂懂被领进雁家又打出门去的破事,应小满深感丢人,连自己老娘都没说,自然更不会跟七郎说。

往事历历,已压箱底。但昨夜河边却又碰着雁二郎寻她的两个汉子,口口声声“逃婢”,“奸猾”,“偷窃”,“挥霍”……

骂谁呢!

应小满嘴上不吭声,思绪瞬间转出一千里,情绪翻涌,远眺凉棚的眼神都不对了。

“雁二郎不是个好东西。”

她忍不住气,对着凉棚里翘腿扇风的红袍身影,磨着牙又加一句怒骂,“狗官。”

这是默认两边认识了。

七郎瞥了眼小娘子不快的表情,又瞄向凉棚方向,暗想,被雁二郎强抢的民女,多半就是小满……

身后传来浓烈的香灰气味。

阿织把最后一个银箔元宝丢尽火堆里,疑惑地问义母,“婶娘,我们把所有的元宝都烧给阿娘了,娘怎么还不出来拿钱呢。我想阿娘了。”

义母眼眶微红,把阿织抱在怀里,“你阿娘不出来,阿娘以后一直在地下睡着,我们烧的纸钱会自己去阿娘兜里。”

阿织愣了愣,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哇的猛烈大哭出声,“我要阿娘,阿娘快醒醒,阿娘出来!”

周围三三两两上坟的妇人们驻足唏嘘不已。应小满过去把大哭大喊的阿织抱在肩头,低声哄说“下次再来看阿娘”,又对义母说,“走罢。”

七郎不急着走,抬脚把地上互射箭头的三角线条擦去。

应小满也拿脚尖帮忙擦。

小孩儿尖利的哭声震耳欲聋,应小满把阿织从漏泽园深处抱近门边时,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几乎听不见声。

“我来。”七郎把阿织抱在肩头,熟练地拍拍小孩儿的背,又揉了揉小脑袋。

男子肩膀宽厚,容易给予安全感,阿织抽泣着伸手环住脖颈,把脑袋埋进七郎的肩胛。走出十几步,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

应小满揉了揉发疼的耳朵,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寻常。

漏泽园敞开的大门处围拢着,乌泱泱的人蜂拥涌进园内。当先的汉子各个腰间佩刀,身穿乌衣皂靴,脚步整齐划一,明显是官兵。

官兵队伍中央出现一名绯袍官员,缓行步入园门。

当朝官袍分紫朱绯青,颜色越鲜亮的官职越高。周围百姓退避不迭,空出一大片空地。

因为这份空旷,应小满轻易瞧见了那名绯袍官员的相貌,顿时咦了一声。

这人她昨夜才见过。

白皙肤色,阴柔相貌,居然是昨夜河道官船上和仇家见面,没说几句就被斥退的晏家八郎。

凉棚里身穿红袍官服翘腿扇风的雁二郎慢腾腾起了身,踱出凉棚相迎。

两人远远地认出彼此,互相寒暄,晏八郎躬身行礼行到一半便被雁二郎托起,单看动作,像是交情颇为热络。

应小满边走边吃惊回望。

看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原来竟是认识的。

“晏八郎是大理寺的人。”身侧的七郎淡定说,“雁二郎领着审刑院职位,在官场上有来往,彼此认识并不稀奇。”

应小满想起七郎刚才画的三角线条,点点头。

七郎抱着还在低声抽泣的阿织,在身侧慢悠悠地往门外走,“他们两个今日齐聚在漏泽园,倒有些意思。”

思忖片刻,忽地一笑,“该不会如我想的那般罢。”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目光碰了下,催促少卖关子快说话的意思。

七郎却开口就卖个大关子。

“话说去年秋冬时节,京城出了一起里通外国、倒卖精铁兵器的轰动大案,惊动皇城里的官家[1],引发三司会审。”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参与会审,朝野瞩目。从去年秋冬审到今年开春,刚审出点眉目,参与会审的其中一名朝廷官员,失踪了。”

应小满被引出极大兴趣,追问,“然后呢。”

七郎抱起阿织,把糊满整张小脸的眼泪耐心擦了擦。

“然后,这两位今日便来了漏泽园。大理寺和审刑院不对付,这两位的性子也不怎么投契,轻易走不到一处。突然一起相约前来漏泽园……我在想,也许,他们来查验最近下葬的尸首里,有没有那名失踪的官员。”

“然后呢。”应小满没听到想要的,继续追问,“轰动全城,惊动官家,引发三司会审的那桩倒卖精铁兵器大案的后续呢?”

“主审官员失踪,案子必然叫停,审不下去了。没了。”

应小满:“……”

这是她今年听到的最虎头蛇尾的故事!

她慢腾腾地边走边打量。

晏八郎很快离开凉棚,在几名青袍官员陪同下,继续往漏泽园深处行去。雁二郎留在凉棚,笑吟吟目送。

目送时还言笑热络,顷刻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已散了个干净,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一行人背影,扇柄唰一下打开,精巧象牙扇摇了摇,背身便走。

应小满:“……”这笑面虎!翻脸跟翻书似的。

这时他们尚未走远。七郎抱着抽泣的阿织,应小满带着斗笠搀扶义母,乍看便是寻常的一家四口,并不引人注目。

雁二郎领着众亲随大步出门,和应家人擦身而过,在木门外翻身上马,应小满听到马背上方传来一句笑骂。

“出城跑马三十里,文书翻验几箩筐,累得爷爷半死,总算把公差做完,可以做点私事了。昨夜被人讹去城西瓦子门的那俩蠢货呢。”

嗯?城西瓦子门,俩蠢货?

听着耳熟!

应小满的脚步不知不觉放缓,眼风往身后一扫。

果然有两个汉子臊眉耷眼地从人群里出列,噗通跪倒在马前,磕头如捣蒜,“二郎恕罪!小的知错……”

马上的雁二郎一哂,“我手下不留蠢货。今天能顺利找到人,算你们戴罪立功,昨晚的事不和你们计较;找不到人,别怪我不客气。丑化说在前头了,你们两个带路,去铜锣巷。”

猝不及防听到“铜锣巷”三个字,应小满胸腔里一颗心骤然急跳,扑通!

她本能就要回身去望。

斗笠就在这时被人不轻不重按住。

七郎在耳边道, “别动。照常往前走。”

应小满的右手被轻轻地扯了下,七郎一手抱阿织,一边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在她左侧边,义母那边听到“铜锣巷”的表情也在发蒙,她本能地去牵义母的手。

几人一个牵一个,应小满梦游般走到自家雇车旁,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右手用力一挣,从握住至今的温热手掌里挣脱出来。身侧的七郎没提防,闷哼了声,“小满……你手劲不小。”

应小满的右手火燎般背去身后。

食指中指名指,三根纤长秀气的手指头在衣袖里蜷起,细微地捻了捻。

刚才这三根手指被七郎攥住走了一路,触感温热却又不像皮肤,倒像左手裹伤的布带。

应小满有点后悔手太重。刚才下意识用力一挣,不知刮擦到了哪处伤口。

她把阿织从七郎怀里抱去车上,小声嘀咕,“受伤的手少乱动。我动手可快了。”

七郎忍着手疼,欣慰说,“确实动手快若闪电。嘶……令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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