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缺一半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仿佛回应,又仿佛只是昏乱中无意识的呢喃。
丁灵犹在喃喃自语,“别怕……没事……”忽一时大力袭来,冷不防被推开,怀中瞬间冰冷。
男人直挺挺坐着,大睁双目瞪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丁灵仿佛被人从一个温暖的幻梦中强行拖出来,又兜头浇上一盆冰水,连脑瓜子都木的,迟滞地盯着他。
男人坐着,面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唯独两颊飞红,口唇也是极鲜艳的朱色,若不是神情恍惚叫人生怜,此时看他,直如玉瓶生晕,好看至极。男人道,“你出去。”
“大人——”
“回去。”男人打断,“我没事,睡一觉便好。”
丁灵沉默。
两个人隔着一臂之遥,各自无言。
“那我走了,大人好生养病。”丁灵站起来。男人眼神发直,定定地望住她,忽一时身体摇晃,便如玉山倾颓,便委顿下去。丁灵大惊,抢上攥住他手腕,险险拉住,总算没叫他砸在墙壁上。
男人稀里糊涂便扑在丁灵怀里,身体前倾,面容便尽数掩在她心腹间。丁灵支撑不住只能顺势坐下,男人昏昏沉沉贴在她颈畔。丁灵拢着他,只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抖个不住,如冰原寒蝉。自己被他贴住的地方却如被火烧,像抱着一个暖炉。
男人片刻的晕眩一过,咬着牙,顽固道,“没事……我没事……”他只顾念叨,慢慢失了意识,便往侧边倾倒。丁灵抱住,抬掌贴一贴男人颈后皮肤——比刚才竟仿佛更烫了。握住肩膀扶他躺下。
男人昏沉中手臂起舞,发烫的手掌心抵在丁灵心口,推拒的动作——仿佛深陷泥泞的困境,想要挣脱。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大人?”
男人闭着眼睛,手臂前伸,用力抵着她,“别过来。”他又重复,“……别过来。”
丁灵握住他手臂,“大人,醒醒——”
男人听若不闻,被她握住便用力挣扎,挣一时终于无以为继,手腕下沉,软绵绵搭在丁灵掌间。
丁灵定一定神,将掌中发烫的一条手臂掩入被中。冒雨冲出去,到二门见容玖正同阮继余说话,如获至宝,“你可算到了——快进去。”
阮继余一句“大人严令不许入内”到嘴边又咽回去,心一横跟着他二人。容玖撩起帐子看一眼便急起来,“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阮继余耷拉着脑袋不敢应声。容玖握着手诊脉,“哪天染病的?”
“……应是前日。”阮继余道,“大人不叫进——”
“不叫进你们就装死?”容玖便骂,“糊涂东西!”便命丁灵,“你看着他,我另去配药,先把热度退下来。”便往外走。
阮继余理亏,灰头土脸跟在后头,给容玖打下手。
丁灵见容玖胸有成竹的模样,略略放心,仍旧浸冷巾子给男人搭在额上。
男人平平躺着,昏睡中面容痛苦,手臂不时抬起,又重重落下,仿佛搏斗。丁灵看他如同困兽的情状,终于忍不住,握在他臂间安抚。便觉腕上一紧,一只手掐在腕间,如一副火焰镣铐,死死箍着她。
男人用力之大,如溺水之人攀援浮木。丁灵便用空着的手搭住,握在掌中轻轻抚弄,“没事……别怕……”
“让他们出去。”
这一句极其清晰,男人却完全没有醒,停一停又道,“让他们出去。”
丁灵心中一动——这不是命令,是恳求,甚至是哀求。丁灵不知他陷在哪种梦魇,便胡乱宽慰,“没事,别怕……”说两遍自己尬住——书到用时方恨少,连安慰别人的语言都贫瘠得可怜。
东天渐明时,容玖终于走回来,把汤药放在案上,“你扶他起来。”
男人水深火热地熬了一夜,到此时连胡乱呓语的气力都用尽,连商量都不用,只能任人摆布。丁灵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男人头颈无力,稀泥一样搭在她颈畔。
这个姿势极其糟糕,丁灵坐着,只觉男人火灼一样的吐息缠绕在自己唇齿之间,叫她的气息变得跟他一样乱七八糟。
丁灵默默偏转脸去,不动声色躲避。
容玖倒不察觉,用木匙喂男人吃药。男人齿关紧咬,纹丝不动。容玖试了两三次无果,撂挑子不干,“你来想法子,这碗药值万金,必须吃完。”
居然就走了。
丁灵无语,好在男人昏着,旁边没人便没顾忌。她抬臂把男人拢在怀中保持靠坐,一只手掐住男人下颔,另一只手握着药碗灌进去。
男人皱眉,喉间作响,不住作呕,丁灵用力掐住,不许他吐出来——两相僵持,等汤药终于落肚时,丁灵早逼出一身热汗。男人更是一丝气力不剩,前额抵在丁灵颈畔,微弱咳呛。
丁灵稍微觉出点歉意,单手从荷包中摸一块饴糖,撕去荷叶包裹,隔过齿列填入男人口中。男人昏沉间察觉外物,本能闭口,齿列用力格在她指上。
湿润而灼热的唇齿裹住丁灵指尖,丁灵心尖一颤,连忙撤手。手指从男人发烫的唇齿中脱离,骤然陷入深秋如雪的寒意中,便止不住地发颤——
丁灵用力掐住指尖。
饴糖的甜意渐渐漫开,男人唇齿松弛,昏睡过去。不知是因为饴糖甜蜜,还是容玖的好药,渐渐安稳下来。丁灵一直等到怀中身体发沉才将他慢慢移回枕上。
近午时容玖走来,拖住男人手腕诊一回脉,“好多了。”
“没事了吗?”
“想得美。”容玖哼一声,“有这么简单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至少要三日不作烧,才能算大安。”
丁灵便道,“那我先回去——”
“你去做什么?”容玖道,“祠堂缺人也轮不到你——钦差大安前,我二人哪里也不能去。好同你说,这位要是有个好歹,九千岁能灭我满门。你自己掂量——能不能顶住。”
“他同九千岁什么关系?”
“不知道。传闻说是九千岁亲兄弟,但九千岁哪里还有什么亲兄弟?”
丁灵目光移到昏睡的人身上——男人面容宁定,睡得很安稳。丁灵心中一动,“容玖,你这不是有法子治病吗?”
“那当然。”容玖傲然道,“我师祖可是北州大疫首功之臣——”
“你既然有法子。”丁灵一语打断,“祠堂许多重症,你就看着他们死?为何不给他们用药?”
“说得容易。”容玖冷笑,“重症至此,要用南照国黑犀牛角磨粉冲服才能退热,这东西如今已是上古神物,我容氏一门总共存了小拇指那么点,就半角,我全带来了,方才那碗药已经去了一半——你好生看顾,再来一回我也没有法子。”
丁灵不吭声。
容玖看她不高兴模样,“大小姐,若不是人家,不要说雷公镇,只怕南并州都要死一半——我的药从北州带来就是给他一个人备的,你们这些被他救命的人,难道有意见?”
“不敢有。”丁灵道,“人说妙手仁心,您这位神医只怕缺了一半。”
“多谢赞许。”容玖不以为意,“药渣应还能煎一回,我去看看,你看着醒了给他吃。”
“另寻人吧。”丁灵道,“我回祠堂。”
“做什么——”
“睡觉。”
出督军下处已是清晨,早餐铺子里白雾缭绕,许多人围着买包子。丁灵一个健康人在祠堂义务打工许久,很多人都认识她,结下交情。老板看见她便招呼,亲自拣一笼包子使荷叶包裹好,“姑娘还没吃饭吧——我老雷的包子不是吹的,吃一回想二回,姑娘尝尝。”
盛情难却,丁灵道了谢,提着包子往祠堂去。回到自己下处,刚要推门被一个人拦在身前,唬得退一步,等看清来人忍不住道,“你才好几天?不安生养着,起这么早做什么?”
是宋闻棠。他脱了病容,慢慢显出眉目秀丽,翩翩然少年郎模样。丁灵问,“寻我有事?外头冷,进来说话。”
“你昨夜去哪里,怎不回来?”
丁灵道,“我有事,怎么?”便往里走,“你吃过饭没有?有包子。”
宋闻棠跟进来。丁灵拖一条板凳在火盆边,“你坐这里。”便去生火。
“我来。”宋闻棠接过火钳,整理炭火。
丁灵乐得清闲,便打开荷叶包裹,“来吃包子。我昨日不在,今天谁煎的晨药?”
“我。”宋闻棠见她不信,“我自幼除了六艺,也跟先生学过些药理,拣药这种事,我可以。”
丁灵啃着包子,“那敢情好,祠堂又多一个人手。”
“你昨日去哪里?”
“有病人。”丁灵一语带过,“请了容玖去看,我便同容玖一起过去。”
“寻常人如何请得动容玖?”宋闻棠道,“是不是净军里的人?”
“我怎么能知道?”丁灵匆匆打断,便撵他走,“包子你带去吃,我要睡觉。”
宋闻棠拢上炉子站起来,临关门时又探头,“你只管睡你的,午药也是我来熬。”
“求之不得。”
丁灵熬一个大夜,一躺下便睡得人事不知。睁开眼已经过正午,只因为阴雨连绵,黑得厉害,倒跟夜间差不多。她洗漱毕便去祠堂,宋闻棠在里头收拾药材,外头吴老太带着人准备晚饭。
丁灵便去药房帮忙。宋闻棠出去走一回,带一壶热茶并一盘炒的瓜子儿,“你看着,我来。”丁灵无可不可,嗑着瓜子同他说闲话。
宋闻棠拣着药材问她,“容玖还没回来?”
“他?”丁灵道,“没有三五天只怕回不来。”
“昨天的病人是不是净军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