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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无病

丁灵走去门边,除了两名值守净军,别无他人——这二人同丁灵早已相熟,见她出来还冲她笑。丁灵回一个尬笑,便掩上门。

四下无人。丁灵轻手轻脚走到榻边,正要伸手,想想又走到炉边,把冷冰冰的手烘暖了,屏住呼吸握住男人搭在被上的右手——

男人闭目沉睡。

丁灵乍着胆子探入袖中,摸索半日一无所获——明明见着他塞在这里,难道记错哪一只手?便放下,目光落在男人密密裹在被中的另一条手臂上。

丁灵站着做了半日心理建设,俯身慢慢掀开被角,握住男人左臂。

男人轻轻皱眉,便挣一下,翻转过去面向墙壁躺着。丁灵撤手不及,慌乱中只觉男人的身体泰山压顶,像一个巨大的暖炉压在手上,不知是因为他发着烧,还是丁灵心中有鬼,只觉滚烫的热意如潮涌上,透过指尖直逼心口。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面颊熏得红透,便不管不顾用力抽手。许是因为动作过巨,男人瞬间惊醒,睁开眼。二人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男人目光迷离,恍惚地望住她。

丁灵忙站直,“你醒了?”

“丁灵?”男人慢慢移正身体躺平,“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丁灵道,“大人睡着了。”又道,“大人还肚饿吗?”

男人困惑地皱一皱眉,目光移到煨在火边的钵子上,慢慢恍然,“饿。”便撑住身体想要坐直。

丁灵看着他虚弱模样,脱口道,“躺着,别动。”

男人愣一下,果然就势躺下。

丁灵一句话嘴快,便只能硬着头皮走去,取小碗往钵子里盛半碗汤过来,用匙搅一搅,“来。”

男人初时怔愣,又慢慢张口。

丁灵看着他,“好吃吗?”

男人吃东西时双唇紧闭,只能抽空点头,唯独颊边微微鼓起,像某种觅食的动物。丁灵被自己想象逗乐,“那多吃些。”

男人又点头,很快吃过半碗。丁灵看他神情倦怠,吞咽速度明显慢下来,忍不住伸手碰他前额——好像又热了一些。

男人被她一触便抬眼。

“大人先睡一会。”丁灵放下碗道,“等醒了,我再给你弄好吃的。”

“你做吗?”

“是。”丁灵道,“我给大人做。”便扶他躺下,掩好锦被,“想吃什么?”

男人沉重地闭上眼,言语迟滞,“吃什么……”

丁灵便不吭声,果然不过一时三刻,男人鼻息匀净,睡死过去。丁灵便去寻容玖,容玖过来诊一回脉,“这个病会有反复,不碍事,再煎上一剂药,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应能大安。”

丁灵放下心。走回祠堂到快躺下时总算又记起自己的手帕子,竟叫她忘光了——便拿定主意明日再接再厉。她想得挺明白,第二日到督军下处却不见阮无骞。

在督军下处转悠半日总算遇上一个面熟的——容玖。丁灵抓住打听,“钦差怎么不在?”

“钦差做大事的——出去了。”

“去哪?”

“我怎么知道?”容玖翻一个白眼,“既是去见净军,在镇口红枫林?”

“见净军做什么?”丁灵心中一动,以阮无骞的脾气,疫病没有康复之前不会出去见人,否则万一疫病在外围净军中蔓延开来,这么长时日心血便算白费。

阮无骞不是那种人。

“昨天夜里八百里加急,南赵河决堤,淹了沿岸数十个州府,流民无数,急着调动驻军援手,还要开官仓放粮——驻军不受当地州府节制,说是不见督军面授,不能下发谕令。”容玖冷笑,“鬼话连篇,阮无骞一个西冷江演武钦差,能调动南赵数万驻军?我看他不像净军提督,倒像是九千岁驾临。”

“别胡说。”丁灵听得云里雾里,“我去看看。”便往红枫林去。

深秋连日阴雨,红枫林被寒意浸透,又被洗得发亮,在阴沉沉的世界里越发红得夺目。隔老远便见漫山红海,如烈焰蒸腾,好不壮观。丁灵走到林边见阮继余带一支净军小队在外围驻守,走过去问,“大人呢?”

阮继余往里努嘴,“南赵州府和驻军派人一同面见督军。”

丁灵便往里走,被阮继余一把拖住。阮继余道,“军务不可偷听。”

“谁稀罕?”丁灵道,“大人尚在病中,你们不知道?”

阮继余灰头土脸,仍摇头,“军务,不得儿戏。”

丁灵只能站着,扒住枫林往里看,燃烧一般的红叶中,隐约见一个人坐在马上,双手执缰,宽肩细腰,身板笔直——是阮无骞。马旁有文书执笔记录,应是在把谕令整理成文当场下发——倒很有几分传说中的倚马草诏的模样。

马前一箭之外隔着老远跪着三个人,朱衣黑甲,都是军人装扮——南方尚红,果然是南赵驻军。

军官道,“雷公镇大疫朝廷上下早已传遍,我等却是求见您时才知道您竟在雷公镇,直如五雷轰顶——您怎么能轻易涉身险地,万一有个好歹——”居然就趴在地上哭起来。

阮无骞应是说了句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丁灵本能地往里走一段,总算听阮无骞的声音问,“南赵的事,中京知道了吗?”

“我等知道您在这里便快马赶来,南赵的折子只怕要明后日才能进内阁。”

丁灵还要再听,被阮继余用力拽住,生生拖出枫林。阮继余木着脸警告,“再偷听,军法处置。”

只能在外等候。如此从正午捱到日影西斜,丁灵道,“去让他们走——你家大人病着,野地里说二个时辰事体,天塌地陷了?”

阮继余被她骂得头秃,“……也差不多。”

“什么?”

“天塌地陷。”阮继余道,“没有督军面授手谕州府没法调遣驻军存粮,多少人家衣食无着,耽误不得。”

丁灵还要说话,忽一时抬眼,便见小文书走出来。阮继余问,“人呢?”

“都退往码头等候手谕了。”小文书道,“余都统,用印吧。”阮继余纠结一时,向丁灵示意入内照顾,自己便同小文书走了。

丁灵入枫林,果然跪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阮无骞一个人坐在马上。近晚又在落雨,丁灵越过绵延的雨幕跑去,立在马前道,“还不回去?”

阮无骞听见声音低头,“丁灵?”

丁灵走到近处才见他乌黑大氅下一本正经的钦差服色,墨色织锦,皮革束带。便道,“大人恕我无礼,今日就不跪钦差了,大人回吧。”

阮无骞上下打量她,“你的伞呢?”

“说得好像你有伞一样。”丁灵道,“回去吧。”

阮无骞回头,扬声叫,“来人,拿伞——”忽一时身体摇晃,便往前扑。丁灵早见他情状不对,抢一步上前,男人湿漉漉半边身体便砸在自己颈畔——

冰凉。

丁灵张臂抱住,“阮无骞!”

耳畔男人的声音携着湿润的水汽,极轻声道,“……不。”

“什么?”

“叫我无病。”

丁灵心中发急,回头不见人来,口里胡乱应道,“那是什么?”

“……就当小名吧。”

“好,无病——阮无病?”

男人“嗯”一声,心满意足闭上眼。丁灵几乎抱不住,好在坐骑神骏,稳定地撑着主人。丁灵将男人歪斜的半边身体移回马上,男人支撑不住,身体前倾,软绵绵伏在马背上。

丁灵伸手撩开散乱的黑发,男人双目紧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雨地里白得跟鬼一样。

“阮无病?”

男人久久才有回应,闭着眼睛喃喃道,“去拿伞……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睡一会……”

“别说话了。”丁灵斥一句,拍一拍马头,“好马儿,带你主人回家。”

黑马微微打一个响鼻,四蹄迈动,便往外走。它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非但速度很慢,连落蹄动作都很轻柔。丁灵便跟在一旁。

外间值守净军见状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督军?”

男人昏沉中被声音惊动,眼睫震颤,“还有什么?”便要强撑着坐起来。

丁灵忙按住,“你别动。”便挥手趋散众人。

男人仍在挣扎着要坐起来,不住追问,“还有什么?”丁灵用力将他按在马上,伸手掩住他乱颤的眼睫,“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只管睡你的。”

男人睁开眼一无所见,耳畔一个声音宽慰,“什么也没有,都很好,你可以休息了。”

终于可以休息了——男人怔怔地想。

……

等他再一次拥有知觉时,发现自己伏在马上,马匹轻柔地摇晃,视野中是清亮的石板路,忽近忽远。他动一下,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掌中,那个人握得很紧,仿佛怕他掉下去。

他用力抽回。

下一时自己脸颊被人捧起,视野中摇晃的石板路变成丁灵雪白的脸,眉目如画,瞳仁乌黑,里头一个晃动的人影——是他。

“阮无骞,你总算醒了。”

他皱眉纠正,“是无病。”

丁灵道,“忘了……无病,阮无病。”问他,“你怎么样?”

“不好。”他不想软弱,却不想逞强,他的人生也许是第一次这么诚实,“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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