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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酒后吐真言(1)

19

我很喜欢和享受这种感觉,这是我从自己的父母以及夏云朵身上不曾体验过的。我和霍晓莹逛着超市,她在蔬菜架子前面挑挑拣拣,我推着购物车跟在后面,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有种居家生活的感觉。

她将挑选好的菜装进塑料袋后,问我是否喜欢吃这种蔬菜。我说,我没有任何忌口。她说,那我就挑一些我会做的了。我说,没问题,今天你是主厨,我是打杂的。她笑笑,问我吃排骨还是炖肉。我说排骨吧。

霍晓莹又捞了一条鲈鱼,说要蒸着吃。走到调料区,她又问我家中是否有这种或那种调料。我说,我不知道,刚才应该在家看好了再来,不过你看看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吧,毕竟家中的调料,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也许都已经过期了。

以后,霍晓莹要是嫁人了,她一定是个既美丽又贤惠的妻子。我想,如果哪个男人能够娶了她,那一定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结账的时候,她抢着交钱,我没让她付账,坚持让收银员拿我的卡。收银员看着我们两人坚毅的眼神,犹豫半天,终于还是从我的手上拿走了卡。

我们开车回了家,我不好意思让一个弱女子来拎重物,所以比较重的东西都由我来拿,她拿了一些相对较轻的东西,即使这样,她还是很吃力。我问她,要不要把东西都交给我,我拿得动。她摇摇头,说,你已经拿了很多东西了。我说,我看你很费劲啊。她说,又不着急,咱们可以走慢点。于是,我放慢了脚步。

原哥和原嫂相挽着从楼前走过,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原哥冲我点点头,然后打量了一下霍晓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说你现在怎么这么难约呢?原来是有佳人相伴呀。”

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这是……我一个朋友。”

原哥和原嫂对视一眼,暧昧地对我说:“行啦,我都懂,你哥我也是从这么大过来的,什么不明白呀……你们先忙吧,我和你嫂子有点事儿,有空吃饭啊……到时候带着这个妹妹。”

我没有应他的话,只是笑着说了声再见。上了电梯,我向霍晓莹解释说:“这是我一个朋友,比我大,我们都叫他原哥,是我们这边的混混儿,我妈以前不让我跟他玩儿。”

霍晓莹扬了扬眉,说:“嗯……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我以为是原哥说的“带着这个妹妹”让霍晓莹感觉受到了冒犯,便说:“他说话一直这样。”

霍晓莹摇摇头,说:“不是,我感觉这个人挺阴的,具体怎么阴,我也说不上来。”

霍晓莹的直觉很准,或者说,女人的直觉都很准。

我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回到家后,她先回屋关门换好衣服,然后出来看了一眼时钟,说:“现在就准备吧,其他的都还好,就是处理排骨的时间比较长。”

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是在厨房打下手的经验丰富,以前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每逢寒暑假,我便会在自己家的小饭馆里帮忙,这些事情对于我来说,轻车熟路,现在只不过是重新拾起手艺而已。

霍晓莹见我手脚麻利,夸赞上了我:“你这不是挺棒的吗,干起活儿来很利索呀,你得对自己有信心,不能把自己一棍子打死。”

我告诉她:“我这是熟能生巧……以前我们家就是开饭馆的,放假的时候,我就会去帮我爸我妈打下手,所以我能手到擒来。”

她有些不解:“既然你们家是开饭馆的,你怎么连饭都不会做?”

我说:“这个问题不能这么想,毕竟我没有学过,我爸我妈也没打算让我接着开饭馆,他们打算过些年干不动就不干了,只不过没想到还没到那时候就……”

霍晓莹见话题又要走向悲伤,便住了嘴,让我帮她拿两个鸡蛋。

前后忙了两个来小时,终于做好了这顿饭,我看着茶几上摆放着的几道菜,颇为感动。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家的气息了。之前夏云朵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我们两个几乎都是从外面买着吃,即使在家做饭也只是煮一些方便面或者酸辣粉之类的方便食品。至于李讴歌和于周他们过来吃饭,那完全是一种消遣,毫无温馨可言。

可能我的情绪波动比较明显,霍晓莹立刻就注意到了,她低声问:“江乐,你怎么了?”

我吸了一下鼻子,说:“谢谢你。”

她轻轻一笑,问:“谢我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做了一顿饭?”

我坐下,怅然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了,其实,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也很少能在家里一起吃饭,我们家几乎全都在小饭馆里吃,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是三个人坐在一起,即使在小饭馆里,那也有家的感觉……后来,他们不在了,我几乎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即便我回到我姥姥家,和他们团聚的时候,我也没有这种家的感觉……谢谢你,我看见茶几上摆着菜,忽然就想起了爸爸妈妈还在的日子……谢谢你,霍晓莹。”

她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几乎从来没有在女孩子面前哭过,尤其是长大以后,除了我父母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掉过一些眼泪,其他时候几乎都没哭过。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居然在霍晓莹面前哭了。

霍晓莹咬了咬嘴唇,说:“江乐,其实我应该跟你说句对不起……在刚刚之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油腔滑调的人,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一个……好人,我一直感觉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所图的……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可能是误会你了,你只不过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

霍晓莹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我总是不敢面对已经发生的各种事情,我总是习惯去逃避。

霍晓莹也坐下了,她说:“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说实话,霍晓莹做饭的手艺还可以,但是与我那个在小饭馆里掌勺的父亲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做的菜,还算合我胃口,其实,这顿饭给予我的意义远大于它的味道。

我一边吃饭一边和她闲聊,这次她听得很认真。我给她讲了我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我又讲了我们是怎么欺负郑三牛的,还讲了原哥是如何带着我们干坏事,并且把锅甩到我们身上,他却独善其身。我讲了我的父母给予我的教育,我说正是因为他们对我事事干预,我才如此懦弱的。我给她讲了我的小姨夏云朵,讲了她的一些趣事,我告诉霍晓莹,虽然夏云朵是我的小姨,但是她更像我的姐姐。说到了夏云朵,我想起了她的前男友,也就是我的大学同学于周,于是我给她又讲了我们宿舍里的大家,我告诉她,我们宿舍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和《炊事班的故事》中人物对应的外号。当我提到李讴歌的时候,她的状态明显不一样了,似乎浑身抖了一下,她瞪大眼睛,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遍我们宿舍大家的名字,我又讲给了她。她叹了口气,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我问她,你想说什么?她摇摇头,示意我继续讲。对于她的反应,我并没有多想,而是继续兴奋地讲述着我们宿舍的一些趣事,最后,我告诉她,我所有要好的朋友几乎都是大学同学了,不过这些同学也随着毕业,为了生活奔波,也终将会逐渐远去。说到这里,我有些感叹,惆怅起来,幻想着自己孤独终老的样子,不禁有些难过。霍晓莹双眼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被我的话所触动,而是在思考着什么。她虽然看着我,但是她的眼里却没有我。

“霍晓莹?”我轻声叫她。

她这才正视我的眼睛:“嗯?怎么了?”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呀?”

“啊,没有啊,我发呆了?”她笑了笑,“看来你确实很缺爱啊……你天天这么在家里呆着,接触不到更多的人,当然会孤独啦。”

我看着她笑的样子,忽然想起来吴晓夕,虽然霍晓莹比吴晓夕要漂亮多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我居然觉得她们之间有些相像的地方。

我说:“其实我以前也交过女朋友……”然后,我把我和吴晓夕之间那些寥寥无几的事情讲给了她。我想要添油加醋,但是我和吴晓夕之交淡如水,加了油醋也不是味儿,于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我和吴晓夕的事情讲给了她,又把我最近从吴晓诚那里听到的一些关于吴晓夕的零星的事情也说了。

“以后你得勇敢一些,”她似乎无动于衷,只是再次笑了笑,继而问我,“你的冰箱里有啤酒吧?我刚才去放东西的时候好像看到了。”

“你喝酒?”我问。

“可以小酌一点。”她笑。

我很高兴,迅速站起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问她:“你能喝多少?”

她说:“明天我还得上班呢,少喝一点吧。”

我说:“冰箱里的凉,我在阳台还有没拆箱的。”

她说:“无所谓。”

我把啤酒放到她的面前,她抠开拉环,举起罐子等着我。我也赶紧打开拉环,和她碰了一下,猛喝一口。喝酒时候,她几乎一言不发,我偷偷看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少顷,一罐凉啤酒喝完了,她的脸颊微红,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娇艳无比。她把头发梳起,挽成一个纂,用手腕上的皮筋勒住。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从望远镜里看到她时,她就是束着这样的丸子头,仅穿着一件绿色内衣在屋里晃荡。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点开始喜欢这个姑娘了。

她束好头发,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喝酒也上脸吗?”

我说:“不呀。”

她说:“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很烫,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胡思乱想的后果。我尴尬地笑笑,说:“可能是屋里太热了吧。”

她说:“你可以再帮我拿一听啤酒吗?我的喝完了。”

我轻轻摇了摇自己的罐子,所剩不多,索性仰头一口喝下,然后从冰箱里又取出两罐。

我以为她还会像刚才一样不言不语,但是她刚刚和我碰了一下杯子,就问我:“你们学校远吗?”

“挺远的,在北边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对我们学校感兴趣。

“哦。”她失望地点点头,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为什么想起来问我们学校了?”

“刚才听你说你们宿舍的人,都挺有意思的。”

“有机会带你认识认识他们,都挺好的,”我说,“要不然下礼拜我约他们来我家吧……不过说不好,小胡估计不来,他太远了,现在他住北面,老高也不一定有时间,他现在正被他爸薅着拓展路子呢,可能也就大周和班长能来……”

霍晓莹笑着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你说的班长是叫李讴歌吗?大周叫于周?”

“你记性还挺好,另外俩呢,还记得吗?”

“小胡叫刘……刘鑫,老高叫陆斌,对不对?”

“对对对,”我伸出大拇指,“你脑子真好。”

霍晓莹再次和我碰杯,然后猛喝了一口啤酒。我本来只是浅浅抿了一口,但是见她喝了一大口,我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她放下啤酒罐,脸颊更红了,她的眼睛有些迷离,但是迷离中又带有坚毅。少时,迷离和坚毅都藏在了即将涌出的泪水后面。

我大惊,赶忙询问:“怎么了?”

她用袖子擦拭着眼睛,待擦干泪水后,眼圈却红了一大片。

霍晓莹看着我,说:“江乐,我忽然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能点点头:“你说吧,我听着呢。”

霍晓莹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说:“听你说完你的事情之后,我更觉得对不住你了,我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可能认识的话,我就不应该怀疑你……”

我想,霍晓莹喝多了,她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她继续说:“从你们学校大门出去,一直往西,是不是有一片没有通车的道路……现在通不通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零六年的时候是没有通车的。”

我掐着手指头计算着。现在是二零一零年,零六年是四年前,那年的九月份我们刚刚上大学,那时的那条道路确实没有通车,甚至道路两侧都没有停着的汽车。我回想到那一年后,对霍晓莹点了点头。

她接着说:“一到秋天,道路的两边枫树和银杏树的叶子就都变色了,连远处的山上都是彩色的,对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是的,我们宿舍的人都很喜欢那边的景色,我还记得大三那年秋天,大家约了好多朋友一起去附近的森林公园爬山呢,那时候,小毛还活着。我想到小毛,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霍晓莹咬着嘴唇,双眼低垂,似乎也陷进了回忆之中。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霍晓莹怎么会知道我们学校那边的景色?

“霍晓莹,”我说,“你去过我们学校?还是说你实际上是我们的学妹?”

她抬起头,嘴角抽动两下,说:“我没去过,有人给我说过那里的景色,他还承诺我要等到秋天带我去看一看呢。”

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她是如何猜到我就是那所学校的。我说:“后来为什么没去呀?”

霍晓莹看了看我,又把眼皮耷下,似乎想着什么,仿佛要做出某种决定。我看着她,她的脸上表情转变极快,短短几秒钟,就出现了犹豫、坚毅、寡断、倔强、不安、果敢。她的情绪展示完了,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然后扶着沙发缓缓站起,往茶几和电视之间的空旷地走了两步,慢慢哈下腰,小心翼翼地卷起右腿的裤腿。

我无法想象,一个貌美如花的青春姑娘,她的右小腿竟然是假肢,我之所以能够准确地判断出那只是一截小腿,是因为她的膝盖活动自如,平日里穿着裤子,丝毫没有显露出她的残疾。那是一条塑胶质感明显的“小腿”,上面套着一层类似丝袜的套子。她没有取下它,只是让我看了看,然后便把裤子放了下去。

我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吃惊过,甚至都忘了让她赶紧坐下。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外人的这种惊讶,微微笑了笑,重新坐回到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她拿起啤酒罐,浅浅地喝了一口,对我说:“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无法回答。按说,一条并不血腥的假肢并不可怕,我从网上见过许多真实的恐怖的画面,它们无一不冲击着人类的感官,霍晓莹的腿与之相比,完全算不了什么。但是,我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我无法想象,一个漂亮的姑娘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残肢的,又是如何走出自己心里的阴影的。

我又想,我现在终于理解她为什么平日里一些动作会很缓慢了,而且,我也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在洗澡的时候需要一把塑料凳子,并且洗澡的时间会那么长了。

她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我的碗中,说:“江乐,你的胆子还真是挺小的。”

我摇摇头,严肃地说:“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面对它的……我想,如果要是我,也许我永远无法从这里面走出来。”

她说:“我也是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妈妈也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吗?”

我点头,说:“记得,那是我跟你说完我的父母的事情之后,你告诉我的。”

“当时我坐在驾驶位置的后排,我把右腿放在了前排两个座椅之间的扶手盒上,当车祸发生的时候,我瞬间就晕了过去……”

霍晓莹告诉我,她在救护车上醒来过一次,隐约看到了车内的顶灯亮着刺眼的光,悬挂着的吊瓶来回摇晃,听见医生轻声唤着自己。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是却又无比疼痛,她不知道是身体疼痛还是心里疼痛,接着,她又沉沉地睡去了。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又似乎车祸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霍晓莹说,实际上,自己第二次醒来的时候,腿部已经做了截肢手术,而此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她浑身无力,麻药劲还没过,暂时还未感觉出疼痛,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她想动动,但是护士不让她动。她问护士,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护士说不知道。照顾她的是一位护工阿姨,霍晓莹询问护工阿姨,但是她也说不知道。很快的,霍晓莹发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她谎称自己要上厕所,护工阿姨把便盆端来,她说想下地去上厕所。护工阿姨说不行,你现在不能下地。霍晓莹问为什么。护工阿姨说你的腿没了,自己上不了厕所。这个消息如同一个霹雳在霍晓莹的头顶炸开,她努力抬腿,终于感觉到了右腿膝弯以下的空白。霍晓莹说,那种突如其来的状况,让自己一时感觉不到悲伤。她说,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是不懂的,那是一种把心丢向一个无底悬崖的感觉,它一直在下坠,你永远不知道它何时到底。霍晓莹又说,不过,我的心很快就到底了,因为知道了妈妈的消息。她的爸爸来看她了,在她的逼问下,她爸爸告诉了她关于霍妈妈的情况。接连两个重大的打击,让她一下就颓然下来,茶饭不思。那段时间,她的爸爸瞬间从一个精健的中年人衰老成两鬓斑白的老人,这个坚强的男人一面要处理亡妻的后事,一面要应付事故处理的情况,一面要来照顾术后的女儿,繁杂的事务和精神的痛楚即将压垮他。后来,霍晓莹的断肢处出现了恶化和感染,让她高烧不断,在那个暑假,她一共经历了四次手术,才保住了性命。那段时间,因为母亲的去世和自己的残疾,让她整日郁郁寡欢,三番五次动了轻生的念头,甚至有一次都已经割破了腕部的静脉。但是她看到了即使家庭遭受重创依然坚强的爸爸在自己割腕之后一夜之间头发全都白了,知道自己是父亲以后唯一的依靠,终于和父亲抱头痛哭一场后,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让霍爸爸去给她办了休学,她要利用这一年时间好好康复起来,并且需要熟悉义肢。霍晓莹在刚开始使用义肢的时候,总是控制不好,爱摔跟头,而且义肢与膝弯结合的地方,新长出的皮肤总是被磨破,她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挺过了之后一年多的时光。

霍晓莹说到这里,热泪盈眶,我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以至于她说的一些关于自己心情的话,部分我都忘却了。一方面我只关注了她的情绪而忽略她说的内容,另一方面是我没有她的经历,很难与她共情。

我还想说的一点,就是当我看到她的义肢之后,对她的倾慕之情也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怜悯和同情,虽然她的容颜是那样动人,她的性格是那样温暖。

我问霍晓莹:“你是哪年出生的?”

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轻轻擦了擦眼泪,说:“八八年的。”

我说:“咱俩同岁,我也八八年的……你是几月的?”

她说:“四月份。”

我笑了笑,说:“那我比你大,我是二月底的……你是几号的?现在就是四月啊。”

她说:“十九号。”

我打开手机,查看十九号是哪天。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今天是四月十八日。

她看着我,没说话,等着我说。

我举起啤酒罐,说:“先碰一个,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她口称“谢谢”,和我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酒。我也喝了一口,说:“我不是一个怎么太会说瞎话的人,你不要笑,我真的是一个很真诚的人……我想告诉你,我之前确实对你有一些想法,当然不是那些龌龊的想法,试问哪个男的不喜欢漂亮姑娘呢……可是我听了你的事情之后,觉得你挺不容易的,对你那那种感觉变了,忽然觉得你就像个……像个……像个需要人关怀的妹妹……所以,我问了你的年龄和生日月份,我想说,我能把你当成妹妹吗?”

她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警惕,而是和我开起了玩笑:“你还说你不会说瞎话呢,我知道,你知道我的断腿之后就对我没兴趣了吧。”

我被她说中了心事,有些尴尬,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说:“哈哈,不是的,我真的是觉得你挺可怜的,比我还要可怜,哈哈……”

她却不笑了:“江乐,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真正可怜你的,大家都一样,给予他人的所有怜悯都是一种施舍的行为,我们不是乞讨者,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恩惠,我们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一切,所以,自从我想明白之后,我就告诉自己,我断的是腿,不是心。”

我也笑不出来了。是啊,一个身残志坚的姑娘说出的这些话,让我一个健康的男人感到了无比的惭愧。我反思自己,确实在期待他人的惠施,我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渴望得到各种感情——包括但不限于亲情、友情、爱情——渴望得到有效的沟通。我的停滞不前并不是没有人拉我一把,而是我自己不肯迈步。

我说:“你说得对,我也得适时做出改变了。”

她忽然一笑,略有些凄惨地说:“其实在你之前,我就有过类似经历,去年也有男孩追过我,我一开始亮出手上的戒指,他们还不死心,但是我一挽起裤腿,他们就抱头鼠窜了……所以,我刚才揣测你也是这样的。”

是啊,霍晓莹,你这个聪明的姑娘,猜对了。我虽然很喜欢长得漂亮的女生,但是我却没有信心去和你一起承受断腿的事实,我无法面对其他人的指指点点。

我说:“你还是给我讲讲你这个戒指的故事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戒指,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又是一笑,而这次的笑容很是轻松,并且看起来有些狡猾。她眼珠一转,对我说:“哥,我一会儿要跟你说的话,你对谁都不许说,知道吗?”

我高兴起来:“你承认我是你哥了?”

她点点头,举起啤酒罐,故作大气地说:“多个兄弟多条路嘛,来,干杯!”

我和她又干了一杯,说:“你放心,你哥我虽然人品一般,也没什么本事,但是就一点好,那就是说到做到……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

我妹妹霍晓莹说:“你得发誓,跟你所有亲近的人都不能说,包括我的名字。”

我举起左手,竖起三指,放在脑边:“我发誓,如果我要把你的事情向别人透露一句,我就……我就……”

她笑了:“算了吧,我跟你开玩笑呢,别发誓了,你只要保证我不对别人说就好啦。”

我放下手,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现在是你哥了,我得保护你,怎么能把你的事情乱说呢。”

她看着我,脸上的笑容缓缓落下,说:“我先提个人吧,我想你应该是认识的。”

我不解:“我认识的?咱们有共同认识的人?你说说我听听。”

霍晓莹坐直,说:“我在北京有两个认识的妹妹,一个叫江小鹿,一个叫司雅。”

“司雅?”江小鹿的名字我没什么印象,但是司雅的名字却是知道的,她是我们班长李讴歌的女朋友,“我还真知道一个叫司雅的。”

“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女孩,叫王若涵。”霍晓莹说。

我更加明戏了。霍晓莹说的这个王若涵,正是李讴歌大学时的第一任女朋友,和司雅一样,他们都是发小儿。我有些惊诧,站了起来,说:“你怎么认识她们的?说起来还真是巧啊,咱们之间还真的有共同认识的人啊。”

她很淡定:“你不要激动嘛,我不光认识她们,我还认识李讴歌呢。”

“真的假的?”

“当年江小鹿、司雅和李讴歌还叫我小嫂子呢。”说到这里,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我能看出来,她的笑容不止停留在脸上,心中一定也开心地笑了。

“为什么叫你嫂子?他们的大哥是谁?”我问。

她说:“你应该认识他吧……他去过你们宿舍,他回来告诉过我,说你们宿舍的外号都是根据《炊事班的故事》起的。”

这次我真的惊了,我知道,霍晓莹说的是李讴歌的发小儿于行之,因为李讴歌确实带他来过我们宿舍,所以我们都认识他。而在李讴歌的口中,于行之的这位前女友,已经在车祸中驾鹤了。李讴歌给我们讲述于行之的前女友时,我们都曾感叹过,为他与女友天人两隔而感到悲伤。我没想到,现在与我喝酒的姑娘,正是之前我所耳闻到的一位“死人”。

司雅是于行之的表妹,她曾经管霍晓莹叫小嫂子还能理解,李讴歌看上了司雅,跟着叫一句小嫂子也没什么,另外那个我没听李讴歌提到过的江小鹿,为什么也会叫她小嫂子呢?(提前透露一下,过了两年,我也认识了江小鹿,不过不是通过李讴歌认识的,而是别的渠道。)

我拿着啤酒罐的手有些颤抖,我并不是畏惧和一位别人口中的“死人”说话,我知道她并没有死,因为灯下有她的影子,我所害怕的是命运的巧合,是理论照进现实。因为按照米尔格拉姆的六度分割理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而我和霍晓莹之间,有两条这样的通道,一条是我、李讴歌、于行之、霍晓莹,另一条是我、郑三牛、郑三牛的爸爸、霍晓莹,这两条的通道都没有超过六个人。

我颤颤巍巍地说:“你说的是于行之吧?”

她怅然地点了点头。

我接着激动地说:“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你了,我们听班长说过于行之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们是在南京游玩之后出的事故,可是……”我停住了,霍晓莹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我怎么能说她已经在别人口中死掉了呢。我承诺她不会向别人说这些事情,我也就没必要告诉她,她在别人那里的结局了。我说过,我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可是什么?”

“哦,没什么……咱们真是有缘啊,没想到居然在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你,今年又认识了你。”

她莞尔一笑:“我认识你们比你们认识我要早……他第一次去你们学校的时候,就是零六年秋天,回来就告诉了我,你们学校那边的景色极美,然后又把你们宿舍里的外号讲给我听,当然,我只知道你们的外号,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否则你第一次告诉我你的名字时,我就会知道了……直到刚才你给我讲了你们宿舍的外号,我又结合你之前说过你们宿舍是平房,瞬间就推断出来了你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小江。”

我点点头说:“我们是在你出了车祸之后听班长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

我依旧不想说她在我们之中已经“死了”,便说:“他主要说了于行之的一些感受,说他是多么难过之类的。”

霍晓莹咬着嘴唇,也开始难过起来。她说,大二开学之后,于行之联系过她两次,均被她以坚决的态度告知选择分手,这也是她被自己逼得没有办法的事情。霍爸爸曾经见过于行之,便跟她深谈,他认为于行之这个小伙子还不错,他正式表示同意女儿与于行之谈恋爱,因为霍爸爸知道,自己终究有老去和死亡的一天,他无法陪伴女儿一生,女儿需要一个能够与她共患难的男人。霍爸爸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非常自私,为了女儿的幸福,就要牺牲一个男孩的一生。但是为人父母的,当然还是以自己儿女的幸福为主,只能无暇顾及他人的感受了。霍晓莹则缓缓摇头拒绝了父亲的提议,她知道自己非常爱于行之,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于行之的累赘。自从母亲去世、父亲白发之后,霍晓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她知道,在自己的人生中,爱情并不应该是首位的,她所需要的并不是呵护,而是自己真正的独立,自己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因为她爱于行之,她不能给于行之增加负担。现在,她必须狠下心来,让自己与于行之分手,让他彻底对自己死心。即便霍晓莹已经狠下心来,但是和他提出分手时还是痛哭不止。霍爸爸在门外听着女儿的电话,也不禁老泪纵横。相比于肉体上的折磨,心灵上的创伤才是最痛苦的。在那段时间,她经历了丧母、断肢、失爱的接连打击,一下子就憔悴了,本就瘦弱的身子变得更加骨瘦嶙峋了。她一直默默地告诉自己,她要改变自己,要陪同父亲一起修复心中的创伤,她的家庭更加重要,她“不爱”他了。于行之不信,他说他爱她,她肯定也爱他,家庭的事情,一个人承担比两个人承担要轻松一些。霍晓莹的态度很坚决,她说于行之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自己绝对也不会让于行之找到她。而后,她让父亲把自己的两个手机号都注销了,重新办理了新的号码。她要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决断,不仅仅要失去于行之,还要失去她在学校的同学和朋友,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和过去做一个告别。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每逢黑夜,霍晓莹都会把头埋进被子中无声痛哭,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狠心”的话,是不会和过去断干净的,她不希望于行之看到自己“丑陋”的右腿,她希望把自己最美丽的样子留在于行之的大脑中。

说完这些,霍晓莹再次流下眼泪。她告诉我,她之所以要来北京找实习单位,就是想要在茫茫人海之中试图寻找到于行之的身影,她知道自己与于行之此生无望了,她只是想再看看他。

我无法告诉她,于行之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能够拿捏住他的女朋友,我不想让我刚刚认的妹妹更加痛苦。

我还是告诉了霍晓莹一些事情:“不瞒你说,我昨天刚刚见过于行之。”

霍晓莹眼睛一亮,她看向我,急切地问:“他现在还好吗?过得怎么样?他……他有没有走进一段新的……新的生活?”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霍晓莹心中的于行之,至少暂时是这样的。我告诉她:“昨天的于行之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我没问他现在干什么呢……哦,就是昨天中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跟他和班长在外面吃饭呢。”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我看不出她的悲喜,不知道她在思考着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他?我可以让班长把他约出来。”

她抬起头,说:“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把我的事情跟别人说的。”

我试图解释:“这不算是告诉他们呀,我只是想完成你的心愿。”

她说:“那也不行,我既然已经狠心下来了,就不要再让他抱有希望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想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他的身影。”

她愕然了,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我知道她其实根本放不下于行之,我又说:“要不然这样吧,改天我带着你去他们家那边儿憋着他,咱们不下车,就在车里偷偷看看他,行不行?”

她摇摇头:“不了,我不想主动去见他,我只希望能够真的偶遇他,其实我并不想再做无意义的挣扎了。”

我摇了摇啤酒罐,已经空了,问她:“你还喝啤酒吗?”

她也摇了摇啤酒罐,然后一饮而尽,说:“我还能再喝一听。”

于是,我把冰箱中最后两罐啤酒取出,说:“再喝的话,就要去阳台拆箱了。”

她说:“好。”

“之前我们班长只说过你和老于之间很少的事情,”我打开啤酒,说,“我想听听你们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对他一直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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