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等聂景迟火急火燎赶回宫内，沈余娇已经被好生安置在了凤鸣宫内修养。她的面色仍有些苍白，双眸紧闭睡在东偏殿的卧榻之上。

“母后……”聂景迟看着坐在榻边面露愁色的白瑢，“阿娇她……”

“此事已经差人去查了，既是皇后之旨，自然无人敢拦。只是阿娇……”她抬眸，手抚上聂景迟的小臂，而后紧紧握住，“太医说，阿娇此番身心受损严重，今后可能再难有孕了。”

皇后白瑢有些犹疑：“只是……”

“母后且说。”

“阿娇同琛儿，先前的确私下里会过面。”白瑢不忍细看聂景迟脸上的神色，便回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的沈余娇，“但本宫只记得那时闲来无事，便出了凤鸣宫四处走走。那时候曾瞧见过阿娇从东宫出来，却只是瞧见背影，并不曾看清面容。”

“……现在想想，该是迟儿出发潍州之前的事了。”

潍州。聂景迟记起他们夫妻二人从潍州回返汴京之前，聂景琛便背着他往潍州来过，莫非……二人真有私情？

聂景迟思索间逐渐沉了脸色，但当下沈余娇身体尚虚，他不便细问，只能之后再做打算。无论如何，既然流言四起而难抑，便总归有些二人私交的确凿证据作为引火线。他在背后细细摸索，自然便会生出端倪。

但当下前朝同样混乱，相比起后宫私事，于他而言终究还是政党争端更重要些。因流言所扰，再加之沈蕴山这一巨大支柱的离世，如今的他，在前朝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东宫。

白玉几案之后的聂景琛悠然放下茶盏，抬眸看着恭敬立在身前的聂凡，面上似笑非笑：“如今的五弟，可是拥护者众多呢。”“臣弟哪敢同皇兄相比。臣弟才学浅薄、心胸狭隘，若论继承父皇衣钵，还得是皇兄才对。”

聂景琛挑眉一笑：“五弟怎能这般轻贱自己。”他拍拍身侧的坐榻，“你我兄弟二人既闲来小叙，便不必如此恭谨。坐。”

待到他话音落，聂凡方才在一旁落座。他双手接过聂景琛递来的茶盏，却依旧低垂着头，只沉默不语地饮茶。

“五弟缘何不敢抬头看我？我又不是什么恶鬼。”聂景琛故作不满地一皱眉，倏而便又舒了眉头，“五弟这般惧我，说出去倒真真成我欺负兄弟了。”

聂凡闻言，方露了笑容道：“不会，皇兄分明对兄弟姊妹们宽厚得很，是臣弟，有愧于皇兄的恩泽罢了。”

“三弟如今失势，正是五弟取而代之的好时候。五弟，准备怎么做？”

“臣弟的计划尚未思虑周全，如今……暂难以相告，望皇兄勿怪。”

“无妨。”聂景琛低垂下眼眸，辨不清神色，“五弟若有需要，只管告诉我便是。”

这边聂景琛同聂凡扳倒聂景迟的谋划尚在继续，那边聂婉嫣的婚事也开始步入筹备阶段。

早朝之后，聂擎渊留下了众臣，而后将聂婉嫣召见到大殿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聂擎渊沉着脸宣布了她同梁佑之成婚之事，并意欲下令召人筹备成亲事宜。身子已经恢复过来的沈余娇站在聂景迟身侧，二人有些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儿臣早有心上人，不愿嫁给那驸马！”聂婉嫣直接打断了聂擎渊的话头，跪在殿中哭得梨花带雨，脊背却依然挺立，带着她身为公主所有的骄傲与自尊，“若是父皇执意要儿臣与之成婚，儿臣唯以死相逼！”

沈瑀伫立在聂景迟身侧，默默攥紧了双手。他需要扪心自问，叩问他的真心，是否真真正正爱着她。

只要他一句话，他完全可以放弃副相的地位与荣华，甚至聂擎渊对他的器重，带着聂婉嫣离开。聂景迟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沈余娇亦是身觉悲痛难抑。毕竟在朝堂之上，她连上前抱住她的能力都没有。

聂婉嫣的哭声里带着无尽的决绝，回荡在朝堂。底下一众朝臣嫔妃皆噤声，心底里却无一不为五公主叹惋。犹疑了许久，沈瑀终于走到殿中，在聂婉嫣身畔并立而跪，俯身行了个大礼：“臣深觉有愧于皇上器重，然臣如今心意已决，虽知圣命难违，仍愿相求。”他顿了一顿，目光对上她的一双泪眼，“臣自请辞去副相之位，素衣还乡。”

在一众朝臣的唏嘘之声中，沈瑀的神色却愈发坚毅：“且……臣爱慕五公主多年，却意图逃避，实非大丈夫之为。此番辞相，臣更请求皇上能容许臣带公主殿下一同离宫，望皇上成全。”聂景迟闻言，亦带着沈余娇一同行礼道：“副相大人同五公主两情相悦，实为鸳鸯眷侣，望皇上成全！”进而是朝堂之上此起彼伏的求告：“望皇上成全副相与五公主！”

沈瑀俯身向地，在聂擎渊面前深深一揖。聂婉嫣看着他跪伏在地的模样，泪眼中多了几分欣喜与幸福。

在这样决然的，她抛弃了所有、毫无退路的时刻，她听到了他的真心。纵然死去，亦是死而无憾了。

聂景琛一直沉默不语地注视着一切，而后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他动作细微，却被站在彼端同样缄默着的聂凡看了个彻底。

似乎……是他计划中的一步呢。声东击西吗？还是激将法？

他缓慢垂下头去，用纤长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的神色。无论聂景琛这一步棋是真心实意为了他，还是只是为了稳固自己这个太子殿下登基上位的青云路，他都无所谓。聂凡一向深知自己的处境，不过是这条命还能苟活多长的问题罢了。

但他确实未曾料到，沈少傅——现今应当是沈副相，对聂婉嫣爱得会是那样深切而隐秘。

逼近晌午的朝堂之上，众人心绪复杂。聂擎渊被气得不轻，紧攥着双拳皱着眉，大袖一挥叫宫人扶着下了朝。大家喧闹着散去，聂婉嫣跪坐在殿中用帕子擦拭着眼泪，沈瑀则轻轻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肩背。

“臣……谢鲁王殿下成全。”不知为何，沈瑀抬起头来，笑看着聂景迟道。

“你们二人既真心相对，那便是上天所赐的好姻缘。我只不过帮衬了一把而已。”聂景迟笑着回应，沈余娇在一旁静默着，总觉得身边人的笑意不达眼底。

真心相对……他们夫妻二人如今趟过这遭流言的河，“真心”二字，便愈发显得可笑了许多。

到头来，曾经亲手射出的利箭，终究还是射进了自己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