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沈余娇趁其不备,猛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人显然一惊,施力收回手去,她紧抓着他的胳膊,借力从床榻上起身,身子穿过帘幔凌空一瞬,而后轻盈落到地面。
一片昏暗之中,她与那闯进房里的歹人无声缠斗着,却不料那人竟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来,左手擒住她的双臂禁锢在身后,右手握着短刀,用手腕紧紧抵上她的咽喉。
“我知道,你不想杀我。”几缕漏进房内的月光之下,刀刃的寒芒反映上她的面颊,“太子殿下派你来的?”
“鲁王妃娘娘就不怕惊醒鲁王殿下?”那人戴着面罩,声音低哑。
“我给他的酒里有药,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沈余娇低垂着眉眼,她身后的人已然松开了束缚她的双手,从一旁木架上取下外袍披上她的身:“往日多在太子殿下口中听闻,今日一比试,鲁王妃娘娘的身手倒的确敏捷。”
她笑着转向他:“就说怎么下江南这些日子总有些难以言说的不适感,看来是太子殿下心急了。”
“太子殿下可因鲁王妃娘娘而难过着呢。”那人将短刀收入怀中,“他说,要娘娘回宫之后亲自好好补偿他。”
“怎么?就因为梁家?”她挑挑眉,只觉得好笑,“兖州太守梁常烨梁大人既贪图私利偷收赋税,已然违反我大雍法度。纵使没有梁侍御上报给殿下,叫殿下在朝堂之上将此事公诸于众,露馅也是早晚的事。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多少朝臣私下里同样做着腌臜勾当,此次不过杀鸡儆猴罢了。太子殿下反倒应该庆幸,梁大人终究只是一方太守,而非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她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既然本宫早与太子殿下有合作,在你面前倒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如今天下时移势易,单皇宫之内就已勾心斗角许久,更遑论难免有些安顿在远方的大臣们没有自己的私心与权欲。太子殿下若是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众人,小心掉下来摔成齑粉哪。”
沈余娇说话间顺势作摊手状,似有意似无意地轻飘飘继续了话头道:“只怕有些人,正瞧着太子殿下专心打压鲁王殿下的时候,已经暗中筹谋好了自己的计划呢。”她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本宫毕竟居于深宫之中,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不过人心难测,可要叫太子殿下……小心有人背后捅刀子呀。”
她微眯着笑眼,瞧着他怔愣了半晌之后,草草行过礼便跃入夜色之中,悠悠然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又躺回了床榻上。这夜难眠,倒是身侧被她下了安睡药的聂景迟尚还安安稳稳地睡着,也叫她心底里多了几分心安。
她方才那些话不过随口一说,但毕竟她在琼玉楼时,也或多或少同朝堂上那些与聂景琛、王丞相交好的那群人打过交道。有些事真假混杂,纵使东宫那位不肯全然相信她的话,这番也好叫他多烦忧些日子,为聂景迟搜寻他意图毒杀沈蕴山的证据争取些时间。
随着夜色渐深,她侧卧在床榻之上,亦缓缓闭上了双眸。
翌日,沈余娇夫妇二人便踏上了返回汴京的路途。兴许是因为昨夜她已同聂景琛派来的暗卫对过招,如今二人返回皇宫的旅途反倒无意间轻松了许多。
话虽如此,她依然需要保持几分警惕。当下梁家之事方过,聂景迟尚且无法同梁佑之交换消息,她是唯一尚有变通的信息来源。她必须要足够小心翼翼,方能独善其身,为聂景迟,更为自己谋利。
聂景迟见她神情郁沉,将她揽近了几分:“阿娇舍不得离开临川?”
“臣妾早不是个小孩子,何谈什么舍不舍得。”她哂笑道,“有些东西,再难舍,也总该舍得。”
沈余娇又提起那个药包:“这药包既是重要证物,殿下务必好生藏匿,莫再叫旁人发现了去。那小宫人淳沨瞧着天真无邪,不知背地里是个什么模样,只怕他倒打殿下一耙,叫殿下平白失了气势,又背了莫须有的罪。”
“你我搜寻证据,只需寻得八九成即可。有时候,假话藏在真相里,比绝对的真相更能摧毁一个人。”
聂景迟注视着她的侧颜,静静听着她说话。沈余娇虽不曾看着他的眼睛,但他却愈发觉得,他的阿娇实在深不可测。
他心底里陡生了些忧虑,却又很快被自己说服下来。
诚然,事到如今,他最能够信任的,只有沈余娇而已。
二人带着各自的忧虑,相对无言地坐在马车里。车轮碾过城镇的青石板街,又穿过山林之间湿润的泥土路,二人走走歇歇,倒也及时赶回了宫中。
刚一回鲁王府,恰从东侧回廊里穿过来的初莺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忙小跑着迎上来,一边向袖中掏着什么。
她走到聂景迟面前,将藏于袖中的一封信递到聂景迟手中:“殿下,娘娘,前两日梁侍御差人送了信来。奴婢听送信的人说,梁侍御近几日因天气变化受了些寒,正歇着呢。梁侍御特意嘱咐过来,叫殿下只需读信便好,不必去御史台找他。”
“病了?”聂景迟微微皱眉,“这几日天气冷暖不定,确实该小心些才是。”他同沈余娇对视了一眼,二人便一前一后往书房走去。
二人读过梁佑之的信,得知昨日起宫里突然下令,要御史台严加调查宫中众臣,称所谓“严查朝臣俸禄数额是否有误”“严防官员暗中勾结”云云。但聂景琛兴师动众要御史台诸位做这些,无非是为抓出异端之徒罢了。
聂景迟觉得好笑:“皇兄为帝位暗中谋划这么多年,这次倒难得摆了场阳谋。”
“太子殿下莫非是想声东击西?”沈余娇挑了挑眉,“毕竟这般大的动静,是抓不住真正的豺狼虎豹的。”
“无论如何,我们做事都该更小心些。”他捏着手中的信笺伸向桌案上摇曳的烛火,把信烧作灰烬,“秦英是母后那边派来相助的人,他的身份与行踪必须隐藏好。”
沈余娇闻言点点头道:“宫里众人皆知,圣上同皇后娘娘明面上是恩爱夫妻,实则在政权之上依然分为立场鲜明的两派。”她苦笑出声,“只是没想到所谓宫内皇权争斗,到头来终归还是家事。”
她幼年时翻读史书,皇子之间争权夺位更多是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如聂景琛兄弟二人这般同为嫡系所出的同胞兄弟,却要为帝位流血拼命的,实在是少见。
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个尚能对此泰然处之的旁观者。若非聂景迟性子同皇后白瑢更相像些,她实在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的胜算。
毕竟同为她负有血海深仇之人的儿子,她对谁,都不会抱有任何一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