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假包换白小姐
窄瘦的月亮到底圆了,日子一晃便到五月十五。
别过廖妈妈等一众丫头婆子,絮儿由孟管家领着前往别院。虽说眼看就要自由,心却惶然不安。
集美也不安。小厮们跟在后头运行李,她走在一旁盯梢。防止有人动手脚,顺走好不容易攒下的银子。
前两次来都是夜里,别院景致看不真切,今番太阳底下细看更荒凉了。
满园荒烟,杂草丛生,藤蔓爬满院墙,连正屋墙壁也未能幸免。
园中有个小荷塘,荷花全死了。
塘边全是腐败植物,水面布满水蜘蛛,人一走近,铺天盖地飞起,搅得头皮发麻。
“王妃,到了。”孟管家往正屋一指,笑着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王爷的住所。来前王爷特别嘱咐,王妃在屋里伺候,集美姑娘只能在偏房。”
听得絮儿心中暗骂,要死的人还唧唧歪歪提这么多条件。面上却端的恭敬有礼,“知道了,多谢孟管家。”
孟管家嘱咐跟来的小厮搬抬行李,絮儿趁机在院内东瞧西看。专门看哪里的墙塌了,哪里有地缝,哪里有狗洞。为逃离王府仔细侦察。
可惜别院只是看着破,处处修得牢靠仔细。
正有些灰心,猛然发现已经走了很远,没听见集美的声音。转头看去不见集美人影,只剩满园花草随风簌簌乱摇。
“集美?”絮儿小声唤道,却无人回应。
“集、集美?”还是无人回应。当即吓得她眼泪滚出,生怕窜出个妖魔鬼怪抓了她去。
正要大喊,忽见水边草丛滚动,吓得她连忙爬到旁边老槐树上。却见水塘边“噌”地站起一个人,“小姐!有田鸡!”
集美手里抓着一只小青蛙,正嘻嘻笑着。“等会儿做干锅田鸡吃,好不好?上次你说的什么牛蛙,我问了厨房,咱们这儿没有。”
絮儿一时感动得紧,自己随口说的菜集美居然记在心上。穿越过来这些日子,如果没有集美相伴早疯了。
她从树上跳下,见那青蛙表皮粗粗的,绿中带黑斑,有些害怕,“放了吧,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少作些孽。”
集美悻悻地放走青蛙,纳闷不已。小姐昨天还吃了两块鸡胸呢,这会儿怎么开始普度众生了?田鸡和鸡,真是同鸡不同命呐。
待回房,集美在偏房归置物件,絮儿佯装大家闺秀的样子走到屋内,款款坐到那张她翻过的罗汉榻。
左摸摸,右摸摸,横竖不对劲。有重回犯罪现场认罪的尴尬。
环视屋子,一应陈设简单朴素,丝毫想不到这里住着一位王爷。
榻对面是一套太师桌椅,两旁分设高几。上头各摆一只冰裂纹梅瓶,因无人料理并未插花,落着厚厚的灰。
碧纱橱隔出内外两间,里头靠窗位置放着张书案,靠墙的多宝阁则摆满书画,最里是几个箱笼斗柜与一张雕花架子床。
絮儿探着脑袋往里瞧,架子床撒着纱帐,不闻人声。她轻步走去,凑耳朵到床边细听,想知道李辞在不在喘气。
馥郁的茉莉花头油香气袭来,里头传来个喷嚏声,接着是连绵不断的咳。
絮儿心道不好,他该不会阳了?转念一想不对,古代没那病毒。
她在床边嗅来嗅去,不觉眉心皱紧。齐王李辞缠绵病榻的人,浑身上下居然没有一丝恶臭,反倒有淡淡沉香与皂角香。
奇怪,奇怪,谁给他擦洗换洗呢?
是廖妈妈?
那她老人家真是遭罪,难怪经常讨要赏钱。
是那个嘴臭小厮?
极有可能。仗着和王爷关系亲近才那般嚣张。
“闻够没有?”
絮儿思绪神游之际,纱帐后冷不丁荡出个虚弱的声音。
当即臊得她满脸通红,退开半步福身,“方才无状,请王爷恕罪。”
里头的人又不说话了。
絮儿不知道哪里得罪他,只好装得更为乖巧,“王爷息怒,妾身往后不敢擅自闻王爷了。”
沉默良久,纱帐那头传来李辞突兀的一声浅笑,如同春节时没燃尽的爆竹突兀起动静,吓得絮儿猛一激灵。
笑什么笑,有病!
絮儿暗骂一句,拔腿欲找集美,却听纱帐内李辞轻声启口,“诗画双绝温柔娴静的白小姐,是你?”
絮儿转身翻个白眼,“如假包换。”
“噢,原来可以换。”李辞冷声道。
絮儿提裙挨到床边,“我就是白小姐,王爷不喜欢休了便是。”
隔着纱帘,李辞见她粉腮微鼓,怒目圆睁,两片檀色薄唇暗暗开阖,应该在咒他。
也不难猜,那张脸只差把“李辞去死”写在上头。
他见识太多诡计多端的女人,突然来个直来直去的女人,是有些新鲜。
那副染霜的嗓子蓦地添入些逗趣味道,“听起来你很想被休。”
“没错。”絮儿眯眼往黑洞洞的纱帐看,想用圆溜溜的眼珠子,瞪死他。
热辣的眼神投来,岂会感受不到。
李辞略偏脑袋看去,花窗射来的晴光映出她的单薄轮廓。夏纱轻薄,她修长的四肢笼在里头格外婀娜。
君子非礼勿视,他别过眼盯着帐顶,“好,那我就……”
话里意思似乎有些动摇。絮儿眼珠骨碌碌一转,兴许能用激将法让李辞休了她。便将整颗脑袋凑到帐前,“就怎样?有本事休了我啊!”
那气鼓鼓的样子在李辞看来十足幼稚,却也不能大意。贵妃大费周章选出的细作绝非凡品,不按常理出牌更难对付。
李辞沉吟片刻方道:“抱歉,就更不能放你走。”
当下怄得絮儿转着圈跺脚,气不打一处来。天煞的李辞果真与外界传言一样,古怪、小气、记仇。
而这别院处处完好,墙又修得高,根本翻不出去。
这李辞身子虽虚,却不像命不久矣的样子。有这么足的精神头气人,一年半载肯定死不了。
难不成这辈子都出不去了,每天伺候他吃喝拉撒?
思及此,絮儿鼻尖泛酸,泪花盈睫,满肚子委屈没地方泼洒,转到书案趴着小声哭,不忍让集美听到。
她越难过李辞越觉有趣。
试想如此美貌杀手费力接近他,不急于杀他反倒低声啜泣,必定是要博取他的怜悯。
他将嗓子放得更硬,“省些眼泪,本王死了再哭。”
絮儿抬眸横抹一把眼泪,这小子真他爹的自作多情,哼笑一声,“呸!谁要哭你。何况我哭我的与你有何相干?”
沉默半刻,纱帐内荡出平静的声音,“原不相干,只是可惜我的纸。”
絮儿垂头一瞧,书案上厚厚一沓宣纸已被她眼泪浸透。
面上那张混着脂粉,拓下她斑驳滑稽的脸。一时气恼羞愤,哭得更响。
引得集美跑到门边问,“王妃,出了什么事?”
絮儿吸溜一下鼻子,强装镇定,“没事没事,不过踢到桌角。替我取些消肿化瘀的膏子来。”
待集美的脚步声远了,她才默然掉泪。
与李辞共处一室,真切有了冲喜的感觉。身不由己,被命运推着赴死的感觉。絮儿分不清原主和自己谁更可怜。大约都可怜。
那哭声说娇柔也不娇柔,和着鼻涕泡呼哧呼哧起动静,半点美感没有。胜在真实。
李辞蓦地揪心,好像自己真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欺负姑娘家取乐。
可不就是。
这几年他处置的刺客没一百也有八十,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今朝叫那孩子气的眼泪一润,陡然软下半分。
他淡咳两声,缓缓开口,“化淤膏,斗柜顶层,天青小圆瓷盅装着的。”
话说得没头没尾,语气亦不自然。显出久不和人相处,不知如何表达关怀的生涩。
而絮儿无心感受这些细节,斜恨向床,“谢谢,已经痊愈了。”
恰此时,窗外的蝉蓦地响成一片。浓烈的夏天来了,带着旺盛生命力。使絮儿生出勇气,她一定要逃,带着集美一起逃。
李辞死与不死她都不愿困在这里,必定找机会逃走。
随即收起眼泪归置行李,装出要长住的样子。
隔着纱帘,李辞见她撩开衣袖,系起襻膊扫洗屋子。露着两截白嫩的小臂。
小姐不像小姐,丫头不像丫头。
手上动作既不优雅,也不谨慎。擦桌子险些将花瓶碰翻,好在反应快平稳接住。
不怪自己,反骂花瓶不长眼。
抖鸡毛掸子力气太大扬起满屋尘埃,反把自家呛得弯腰咳嗽。
许是恼鸡毛掸子,许是恨他。她两下拆了掸子的毛,掷到地上狠踩几脚,踩得鸡毛乱飞,在乱尘飞舞的屋里。
热闹人间大概就是如此动静,带着丰富情绪。哪怕显露厌恶,也是实打实的情感。
李辞久未接触,只觉陌生。好似封印百年的孤魂,意外被她揭开符咒,诡异地闻见自己身上曾存有人的气息。
他极轻地笑了下,又很快收住,唯恐被谁听见似的。或许怕他自己听见。
嘴角能勉强管住,眼睛却不太听话,忍不住瞥一眼,再一眼。
直至晚饭时分,孟管家亲自带下人送饭来,打破两人独处的诡异氛围。
远远听见院内有人喊,絮儿乔作殷勤迎出去,“哎呀孟总管,怎么亲自来了?”
那股热络劲头让孟总管害怕,恭敬回道:“贵妃娘娘交代,王爷久病未愈,需要好生食疗进补,老奴怕底下人不仔细,亲自送来才放心。”
絮儿叫集美接下,假意客套,“不留下来一起吃呀?”
吓得孟管家险些闪断老腰,“老奴是哪个位分上的人,岂敢与主子一道用饭。总管房还有些事,老奴先行告退。您慢用,慢用。”
别院内外透着阴森死气,加上王妃不同寻常的热情,更添万分古怪。孟总管感到身寒体颤,匆匆退了出来。
走出好远才嘱咐送饭的小厮,“往后王爷王妃的饭菜分装,务必让王爷把该吃的都吃了。”
说着往后谨慎地看一眼,“王妃看着孔武有力,饭量肯定不小,别叫她代王爷吃了。那可坏了娘娘的大事。”
这厢絮儿和集美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在案上看,简直吓人:
肥得滋滋冒油的玫瑰酱鸭、肉粉汤、水晶蹄子、鲍鱼焖羔羊。连点心都是流心芝麻酥,裹了十层糖粉的炸芋头。
全是荤腥极重的食物,一盘绿色蔬菜都没有,更别提应季水果。
絮儿转头看床。两年了,李辞吃这样多油荤又躺着不动,该有三四百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