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国士》
众人皆笑,门主作揖道:“请相公饮完酒,晚辈再直言相告,家师之命,烦劳相公成全。”
一听“酒”字,寇准顿觉喝茶无趣,却见风墨的手帕已至目下。
金盏里醇香已经覆鼻子,寇准只盯着琼酿道:“这,是什么酒?”
看着寇准的面色,风墨笑吟吟地不着一语,寇准握了握右手就对魏先生嚷道:“仲兄!我今日来,特与你畅饮解怀,你倒好,让别人送酒来,还在那捣腾破水沟,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魏先生也不看他,笑道:“再不喝,你那肚子自己都能叫出来,嚷嚷啥,又没外人,想喝便喝。”
门主恭请,寇准两手接杯,抿一口就看得风墨也跟着一惊,“如何?”
连喝三盏,寇准大笑道:“哈哈,好酒!比内中、蒲中都要好!来,再倒!再来三盏!”
魏先生大笑,“瞅你那样,酒一下喉,原形毕露,这大宋宰执,如此模样,契丹人看了都得笑掉大牙……”
门主一笑,道:“相公神采熠熠,风度超然,非以直道立身,不能有此大象,晚辈佩服。”
寇准喝得五内气生,满面红光,才正眼看着门主,笑道:“才智内收,静气外放,你也不简单,说吧,你家主人是谁?这酒,嘿!这酒!好像在哪里喝过……”
风墨急得自己都想说出来,可看着门主起身作揖道:“家师卓宗仁。”
“卓宗仁?”寇准忽的立起来,“你师父是卓宗仁?”
寇准面色黢红,笑道:“他现在在哪里?”
门主回道:“家师已闭关多年。”
寇准才打量门主一番,脑际迅速闪过从前太乙山上御虚门的情状。
魏先生瞅眼寇准的神色,捋胡一笑,带着风墨和道童最后看一眼优游的金鱼,因为他马上就要把它们全放了。
门主直表来意,寇准听罢激动道:“恨我手软!本相早想整顿这帮祸害,可官家,嗨!手软了,本相应该抱住他让他听我的!”
一想到皇帝不允自己干涉关中漕运,林党王党从中作梗,寇准就怒不可遏,连连三盏酒下了腹。
门主担忧道:“如今天下人皆奉相公为渭南豪杰,此处又是水运重地,皇帝难允准相公染指。晚辈问一句,相公可知这朝堂之上,有多少潜龙邸旧臣掣肘相公?”
一听“潜龙邸”三字,寇准眉间骤蹙,忽而飞展,一巴掌将桌子拍得杯盏跃起,怒火顷刻传递给了杯盏。
一时无话,两人端坐下来。
“好听。”
魏先生转身一笑,背手瞧向清风拂柳间的两只黄鹂,道:“少陵野老,当真雄杰,好《绝句》。”
言罢,又从摇曳的竹叶间看到了盈盈大帆,道:“堂游南帆千重客,竹赖清风万里春。”
风墨即刻赞道:“好诗,‘堂游南帆千重客,竹赖清风万里春’魏先生一目见真,小女子佩服。”
魏先生道:“姑娘见笑了,来,你看我这兰花养得如何。”
一道童,一少女,一隐者,自在其自在,纯真其纯真,聊得不亦乐乎。
端坐良久,寇准渐渐平息了怒气,一盏下肚,威严笼罩,道:“今天,你可直言不讳,无可不能讲,本相既是你的长辈,你要好好学学我是怎么向官家直谏的。”
坦荡淳厚,听得门主欲吐心肺,道:“相公磊落天成,晚辈这就直言了。”
寇准指着面前道:“天下大利大弊,当言则言,如能直中大弊,又能解其大弊,某定执之,虽千难万险,不成不休!你要学你师父能言必言,不留纤毫!”
门主道:“谨遵相公教诲,可晚辈确乎看到了天下大弊。”
寇准直盯着他道:“今日来此正为此,你不说,我也要让魏先生说。”
门主站起来直接道:“这大弊根节正在当今圣上。”
寇准直送青眼:“说下去!”
门主道:“太祖皇帝神武天授,创业之巨也是亘古未有,但是兄终弟及,遗祸之大,至今难弥。”
寇准也立在阶前,目中却是天子的身影。
门主缓缓道:“晚辈以为大弊有三:其一,皇帝用相辅国,几如使用私隶,随心擢用,随心罢黜。二十年间,虽九相执政,常常谋策未定即丢官去位,致使军国大政反复无常。宰相之心既已摇荡,则两府六部十六路诸州,怠矣。终于皇帝妄用威柄,不听宰相谋国远略而北伐,几让帝国精锐丧尽边关,使燕云十六州化为泡影。”
想到近日自己又被皇帝痛骂,寇准就让他说说这二十年皇帝拜相之事。
门主拜道:“即位之初,皇帝不得不用太祖旧臣,薛居正、沈伦、卢多逊三相,也都因秦王冤案一猝死,一贬官,一流放。李昉拜相,皇帝竟因宵小诬告直接罢之。起复赵普,然其垂老无力,皇帝罢之而用吕蒙正。却因吕公直言立储之事,直接罢免而复用李昉,并且起用张齐贤。然而李张二人皆依上命,皇帝竟借其不能直言朝政相继罢免。”
寇准不寒而栗,因为拽着皇帝衣服苦谏,皇帝几次都说要罢了他。
不是寇准多么看中名位,一旦罢官,自己刚施行的改革举措,便毁之一旦。
门主继续道:“……仅仅一年时间,皇帝就将七品通判拜为大宋宰相,宋琪谋国,也算实心用事,然而两年不到,皇帝就怀疑他结党营私,又罢之复用吕蒙正。不久,皇帝因为吕公亲属株连又罢却。朝臣都说吕端糊涂,然其醇厚清正,能决大计,皇帝竟只听奸邪诬告而戴枷之,再罢辅国重臣……”
门主苦笑叹道:“如此,反反复复,虽天赋诸葛之心,兼备房谋杜断,而难酬治国良策,况且大宋立国不过三十余载,其间祸乱贻害,深远矣。”
寇准一抬袖子,闭了双目,缓缓道:“现在,你该知为何我与吕端分日压班政事堂了吧?”
门主俯身,拱手拜道:“大唐名相魏征去世后,李世民竟疑心他结党营私,命人毁弃了魏征的墓碑,李世民尚且如此,后世君王,相公自知。虽然李世民后来抱镜而泣,终难掩人主不测之威。前车之鉴,明公不可不深察。”
寇准两拳握得咯吱响,前些天还被皇帝大骂一番,尤其现在皇帝身体大不如前,更是君心难测,其间滋味,寇准想起来就怒气中烧。
门主立着不言,听到魏先生他们仨嬉笑着,好不快意自在,回眸就看到那魏先生竟在河里捉鱼……
想到自唐末百年以来,不论梁、唐、晋、汉、周五代,还是南方十国,他们御虚门都对朝政了如指掌,可天下人却少知其名。
谋划之精密,筹措之广布,就连寇准也难知根底,可一想到义兄卓宗仁当年跟他说的种种应验朝政,寇准就急道:“贤侄,请说其二。”
门主谢道:“天子颠倒辅国重臣,致使潜龙邸旧人无论贤与不肖,都多居高位。今日皇帝大费国帑,修筑河朔重镇,然山南山北屏障已失,北虏视之如虚,危机重重,去年雄州知州何承矩列阵抗敌,险被皇帝罢黜,如此良臣,相公理应保之用之。”
寇准认可道:“何承矩久在河北,确乎能人。”
门主这才从袖口拿出一折,道:“此为何知州欲上皇帝密札内容,请相公过目。”
寇准一惊,接道:“好,好!”
但见密札写着:“臣知雄州何承矩冒死上奏《水上长城攻略二论》。”
览罢,寇准赞叹不绝,道:“此乃社稷之臣,好个何承矩!他的那道《屯田策》,满朝信服,今观此文,看来寇某要亲往雄州一趟了。”
又引用文中语道:“‘日月风云,天阵也,山陆水泉,地阵也,今用地阵而设险,以水泉而作固,连绵八百里水上长城,胡虏纵有铁骑,安能折冲?’说得好!”
可门主却背出其中一段,道:“然今缘边守将,轮换频频,多非其才,难守疆界。敌虏一旦南侵,诸将倘若制御无方,动误国家,虽提貔虎之师,莫遏犬羊之众。”
寇准慨然道:“看来此文,你已了然于胸,是啊,官家太过纵容那些个无能之辈。”
门主再拜道:“相公久在枢府,必知那王超傅潜之流,非大用之人,却掌领大宋兵机,今三关重镇,关乎社稷存亡,若使护国良将,成潜龙邸旧臣刀俎上鱼肉,乃社稷之祸,百姓之害。今契丹蠢蠢欲动,势必卷土重来,杨嗣、康保裔、范廷召、田绍斌等功勋老将,秦翰、桑赞、田敏、石普、张凝、蔚昭敏等年轻一辈,皆契丹畏惧之悍将,却时时被潜龙邸旧臣掣肘,为将来计,明公不可不深察!”
寇准点点头,“甚是!杨延昭呢?”
门主才笑道:“义兄之用,全在相公腹内。”
寇准但笑不言,然而谈到契丹秘密组织九部玄帐,寇准却如在云里,门主便详说其庞大罗网,今已深入大宋朝野,甚至后宫……
饮罢三盏,寇准兴致甚浓,道:“贤侄且说其三。”
门主拜道:“治国理政,财为军政根本,今天下财富利尽东南,而盐铁、户部、度支三使、淮南六路转运使、发运使,其人若用不当,则危害至深至巨。晚辈以为,当今天下,大宋理财圣手当首推陈恕。”
寇准微笑,“然。”
门主道:“然三使各行其事,中书另有计算,致使诸相于帑藏聚用两不相知,无预于远,相公怕深有苦味。而蝇营狗苟之辈乘此作奸犯科,其祸又难测。”
寇准思量再三,道:“细说。”
门主拜道:“家师曾告诉晚辈,言当今朝堂,能兼具韩信、萧何之才略者,不乏其人,然又能备桑弘羊理财之智策者,唯相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