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一将成，万骨枯

强梧一阵惊讶，说道：“呃……您当真是那位周瑜大人？当年曹贼挟数十万大军，却被您羽扇纶巾，谈笑用兵之间，以寡击众，一下烧得灰飞烟灭。那一战，让曹军死得死，逃得逃，大快人心！周大人，您乃是我们心目中立下不世功业的大英雄啊！”

岂料周瑜却一摇羽扇，斜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大英雄……吗？你们又怎知那些被大火活活烧死的，都是曹家军？”

强梧怔道：“呃……难道不是吗？”

周瑜仿佛回忆起了当年的刀光剑影，缓缓说道：“曹孟德主力部队由骑、步兵所构成，屯扎赤壁以北的岸上，那一战他曹孟德并未受到多大的损失……反倒是那些被我一把大火活活烧死的水军……他们几乎皆是原本荆州刘表的无辜将士们啊！”

强梧震惊道：“呃，您的意思是……”

周瑜接道：“几十万条荆州人命，一瞬间就被我一把大火所焚烧而死。那些惨死于烈焰之中的人命，便成就了你们方才口中所说之‘千古功业’？”

朝云不由沉默下来，思量着周瑜所言。

当初蔡瑁携刘表之子拒先帝入主荆州，并率众投敌。当时曹操号称八十万大军，其实大部分都来自于收归的蔡瑁手下一众荆州子弟。

赤壁一把大火，如今想来，确实如周瑜所言，他烧死的不是曹贼的手下，而是荆州无辜的兵士……若当初先帝接刘表所赠，入主荆州，或许就不会有赤壁一战，即便有……恐怕烧的也不再是荆州子弟，而是人人见而诛之的曹贼……

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底那根莫名的弦，仿佛又松动了一下。

强梧却不理解周瑜所言，激动道：“您英勇对抗曹贼，以寡击众，立下千古不灭的传奇，此事怎能以罪业而论之？”

周瑜叹了口气：“也许就凡俗观点来看，是千古功业吧。然而一夕之间，烧死如此多无辜的人命，难道主事者都不需些许负责吗？”

“这……”强梧又是一阵惊讶，想不到当年东吴一军之统帅，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周瑜接着说道：“我脱离凡尘至此，修仙隐居，才看出原来我为此事，身上已背负多巨大的业！此业至重至大，天道悠悠，难以逃避，此后不知要历经多少世，方能消得尽？即使我来巫山，原本可得千年寿命，如今至多不过仅得十分之一！一念及此，对天下权势，更是毫无兴味了。”

朝云收起思绪，抱拳道：“周大人，可否冒昧一问……晚辈不解，您又怎会来到巫山的呢？”

周瑜说道：“是巫山仙子带我来到此地的……当时我进军巴丘，行近巫山……她用一只桐琴，化为一具我染疾而亡的尸身，瞒过世间所有人。连仲谋、子敬，以及我的妻子乔氏，所有人都相信周瑜染上恶疾，突然病故了。”

朝云更加疑惑，问道：“何以巫山仙子要带着如您这般不世的英雄，突然离开您正活跃的英雄舞台，远离人寰？”

说到这里，仿佛说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周瑜笑了起来，回答道：“因为，仙子她担忧我会卷入权势罗网，变成一位面目可憎的红尘中人……所以她利用正好我功业达至巅峰之际，巧施奇计，早早便把我带至巫山来。

“事后回顾既往，如今我十分感激此事。想一想，昔日充满理想大梦的仲谋、玄德、孔明他们几位，后半辈子深堕权力罗网之中，人都变了。反倒我因缘际会，早早离开英雄舞台，无意中保全自己天然的本真心性，也维护了无瑕英雄形象。或许如此，反才真是幸运！”

朝云点了点头，心中不禁认同周瑜的说法。

强梧却蹙眉道：“但周大人，您怎舍得一下就抛弃所有世人所看重的事物——功业、社稷、主君、忠义、娇妻、子女、名誉——您竟舍得说抛便抛，如此洒脱一走了之？”

周瑜说道：“就当作我当真病故了，不就成了吗？”

“呃……”

“你想想，人生其实不正也是如此吗？造化无常，何曾在乎你是否位在巅峰，是否甘愿割舍……它要把你带走，便不由分说，一下把你带走了。命本便如此，你又要与谁去据理力争呢？”周瑜反问。

朝云不禁点头道：“有道理……”

强梧却摇头道：“不，晚辈的意思并非如此。晚辈想问的是，何以您一世英雄，竟会愿意如此轻易让巫山仙子在您功业巅峰之际，便把您带走？您难道自己毫无抵抗吗？”

“原来想问的是此事？”周瑜思考良久，才缓缓道，“因为，我亏欠她一份很大的人情……”

“欠她人情？”

“嗯……当初赤壁之战，其实是她牺牲了自己百年的修为与寿命，替我造出了东风来。若非如此，假若赤壁一战而败，我与仲谋、子敬这些当初的主战之派，必然皆会沦为千古笑柄。成王败寇，成者英雄，败者罪人，天下事向来至为残酷！若是我们那一战欠了东风，不幸败给曹孟德，你还会认为我是大英雄吗？”

“呃……”强梧登时支吾，无言以对，他没想到流传甚光的借东风一事，竟是由此而来……

但既然如此，那巫山仙子岂不是间接害死了荆州无数兵士？

仅仅为了周瑜等人所谓的名誉，就用一阵东风杀死了这许多的无辜之人？

这是仙子……还是魔头？

强梧不禁陷入沉思。

朝云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世间多少事，根本无法理清个所以然来。尤其在这天下间的大是大非面前，到底谁对谁错，又有谁能说了算呢？

周瑜摇了摇羽扇，说道：“也罢，今天似乎说了太多尘俗往事了。我们就此打住吧，这些事……日后我恐怕都不会再提起了……”

他的生命已不剩多少年，今日能够畅谈当年往事，全是因为从这些年轻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年叱咤风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