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难哭
实木的房间、华贵的陈设,暖黄的烛火下更显沉重。
妲娜靠着床脚坐着,以指为笔,不断重复着一笔一划。
毛绒绒的小脑袋一动不动,小小的身子影儿大大地投射到墙上。
乌朵出门看热闹,没关门。廊上来往的人多,匆匆忙忙,连带着他们的影子也纷杂匆忙起来。
光影交汇,迸发出数不尽的奇形怪状。妲娜瘦小的身子蹲成一小团,静静的,任凭墙上的影子杂乱地变幻。
武子期的震怒一下子烟消云散,他说:“妲娜,和我一起去吧。”
“去哪里?”妲娜抬头,黑黢黢的小脸上一双水眸清澈明亮。
“去见跳楼的四太太,听说那是你的母亲。”武子期添了一句:“你的阿妈。”
“他们都这么说,不过,我不记得了。”
妲娜继续学习,镜湖般的水眸无悲无喜,此刻干净得有些空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外头嘈杂,武子期关上门,他决定好好教妲娜汉文,这就多教她几个字。
妲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武先生哇,汉文好难,看在雅拉女神的份儿上别教新的了,这三个我还没学完哩!”
武子期:……
鸡飞狗跳了一夜。
清晨,妲娜早早出门放牛,武子期领着乌朵去餐房,和主人家一起吃早饭。
首座空着,仁钦老爷还在房里,听说管家端饭端茶去,但被罚了。
出于礼貌,武子期问了一嘴。
“别理他,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汉子一样,装模作样给谁看。”大太太不屑,显然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妲娜昨晚哭了?”
武子期实说实话,“被汉文难哭了。”
金珠小姐哭丧着脸,大倒苦水:“阿妈啦我都想哭了,汉文太难了,我将来也不去东唐呀!”
“闭嘴!”大太太喝住女儿,对武子期笑道:“武先生莫听小姑娘胡说,她不仅要学,还需好好学,更要学得好。”
大太太的阿妈是东唐人,小时候随阿妈去过长安,知道长安的好是三个佛桑都比不上的,去佛桑宫当妃子不若去长安世家大族里做当家主母。
孩子到底年纪小,不懂事,眼皮子浅,做阿妈的总是为孩子多打算一些。
“她要是不想学,偷懒,你就打,狠狠地打!”
金珠(⊙ˍ⊙):???
武子期(⊙ˍ⊙):???
武子期爽快答应,但不敢打少爷小姐们。
寄人篱下,且东唐与西原时有摩擦,他身份特殊,不能明知故犯。
很快,少爷小姐们懒得来上汉文课,他也乐得到处溜达。
跟着妲娜放牛,被西原壮丽的风景震撼。
西原地广人稀,时常整片整片草原都没有人,就算他被震撼得像头野猪一样地咆哮也没有人嘲笑。
牛不会嘲笑人,只会吃草、喝水、拉粑粑,时而甩甩尾巴哞哞叫。
中午,二人在溪边歇脚。
扎着衣摆、裤脚捞了半天一条鱼也没捞起来的武子期吃着妲娜的烤老鼠,害怕但能吃,才发现彼此都对对方有些误解。
武子期(⊙o⊙):不是说西原人不吃老鼠么?
妲娜(⊙o⊙):不是说东唐人顿顿大老鼠嚒?
带着这些误解,二人默默啃完老鼠,洗手洗脸。妲娜拿一块小碎布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脸上的脏和鼻子下干了的鼻涕。
“接下来要把牛赶去草松软一些的地方。”
“草松软一些牛更喜欢吃是吧?”
“啊不是,松软一些睡起来舒服。”
武子期:(ˉ▽ˉ;)…
嫩草如丝,一碧万顷。
“唔……爽!”妲娜席地而躺,拉过一头小牦牛当枕头。
武子期半信半疑,也拉了一头小牦牛来,学着妲娜的样子躺下,“呃……真的爽呐!”
妲娜笑,望着蓝得很干净的天,问:“武先生不怕我么?阿巫阿使说我身体里有一只很厉害的魔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武子期打了个哈欠:“我不怕鬼,我怕人心。”
“你们唐人心思就是多,不像我们西原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搁。”
“想爱就去爱,有仇就去报。”
……
武子期先妲娜醒来,躺着望天发呆。
西原的天很蓝,很高。
天空里的鸟叫声尖锐,长得很大,粑粑也很大坨。
妲娜口渴了,要挤牦牛奶喝,“武先生喝不喝?”
武子期笑笑,一个鲤鱼打滚翻起来,“我去挤吧。”
他见过妲娜挤牦牛奶,知道怎么做。他吃了妲娜烤的老鼠,应该为妲娜挤牦牛奶喝。
武子期看准了一头牦牛,拿出水囊接着便开始挤,被结结实实踢了一脚。
委屈巴巴望向妲娜:“这是为何?”
妲娜:“因为你挤的是蛋。”
武子期:/(ㄒoㄒ)/~~
被牦牛踢了一脚的武子期趴在踢他的牦牛的背上回雅拉府。
夕阳西下,雅拉湖与血色锦霞交相辉映,水和天连成一片,都很璀璨。圆圆的残阳,鸟飞过,映出暗暗的影儿来。
牛背上的武子期又被震撼得像野猪一样咆哮起来。
他想,定是西原这般壮丽的景色洗涤人心的爱恨嗔痴。
饶有兴致地教妲娜一句文章:“‘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说的便是此景了。”
妲娜不清楚,是武先生的西原话不好,还是武先生太高估她的汉文水平,一个下午说了好些她听不懂的话。
忽略掉听不懂的,只针对她听懂的话说:“还没到秋天呢,是春水!”
妲娜将皮鞭缠绕在腰上,扑去湖边,水丛里的大鸟小鸟齐齐振翅,飞向血一般的残阳,剪影碎碎,影影绰绰。
刹那的惊鸿,难以言说。
武子期选择像野猪一样咆哮:“太美了,我很少用震撼来形容风景!”
妲娜掬水,笑容明媚:“先生,是春水!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