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命运从不公平
现在正值下午,但山上的植被异常繁茂,将炽热的阳光阻挡在外,因此,即使正值盛夏酷暑之际,玄太阴宗内依然感受不到太多的燥热之气。
鸟儿的鸣叫清脆悦耳、婉转悠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气,金色的日光穿过树叶缝隙,洒落在山间小道和青石台阶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远处的山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如同一幅画卷展现在眼前,这自然的造景美得令人炫目。
玄太阴宗的位置在南礼市最高的山上,沈不归带着凌翊来到了不远处的凉亭里。
一座雅致的凉亭矗立于山间瀑布之巅,从上往下能看到层峦叠嶂的群山,格外壮阔,距离凉亭不远之处,是险峻的悬崖峭壁,朦胧的雾气弥漫在四周,给整个场景增添了一抹神秘的仙气。
凉亭的中央摆放着几个柔软的蒲团,供人休憩,四周悬挂着淡雅的竹帘,随风轻轻摇曳。
沈不归带着凌翊坐在凉亭中间。
在他们旁边便是瀑布,水汽并没有侵扰到他们,反而给他们带来了一些清凉感。
凌翊对此觉得很新奇,他坐在蒲团上看向连绵的山脉,眼睛都亮了些许。
“这是我师父当年建的。”沈不归轻声道,“他在世的时候很喜欢坐在这儿喝茶。”
“这里很漂亮。”凌翊道,他也不是会客套的人,说的自然也不是客套话,萨姆尔是西方人,他更偏爱欧式建筑,所以凌翊极少见到这样典雅庄重的中式的造景。
“可惜你味觉不太好。”沈不归笑着摇了摇头,“要不然我可以给你沏一杯好茶。”
凌翊侧过头看向他,问道,“你今天的心情不好吗?”
沈不归注意到他之前他就在那里坐了有一会儿了,一般来说,青年的警惕心其实是很高的,若是在副本中在他出现的第一时间沈不归肯定能察觉到。
但是也许是现实世界让他放松了警惕,也许是他实在太过累了,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到来。
他就静静的坐在窗边,看着青年双手撑着头,如同绝望的困兽,周身萦绕着压抑和化不开的疲惫,累的几乎无法将头抬起。
他几乎从没见过沈不归露出那样的神色,那样的神情也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然,就好似在那一刻,青年无措的身影跟一年前的他重叠在了一起。
沈不归笑了笑,“你看到了?”很显然,他并不意外。
少年点了点头。
山涧的风吹动了竹帘,拂过沈不归束起的长发,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凌翊是个很合格的倾听者,他看着青年失神的眼眸,并未出声。
“我今天。”沈不归轻声开口了,他已经很久不曾提起那些陈谷子烂麻的事情了,眼睫垂下,遮住了他眼底浮动的情绪,“去了一个不太喜欢的地方。”
“那里其实应该算是我家。”
不知为何,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愤懑不甘,在面对着少年平静的神色时也随之变得平缓。
“算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沈不归抬起眸子,他细碎的刘海将他平淡的眼神遮挡的有些朦胧,但是凌翊却依旧看到了他眼底的波澜。
“我在出生的时候,也算是受人期待,我母亲和我父亲是一对很恩爱的人。”
在说到恩爱两字的时候,沈不归的脸上泄出了丝丝的讥讽,“如果他们的感情史被拍成电视剧的话大概会很受欢迎吧。”
“但是很不巧,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们这感天动地的爱情,比如我的‘奶奶’。”
“沈家,也就是我父亲家,算是有一些资产,但是我母亲那边家境一般,接下来就是一些很俗套的故事,灰姑娘爱上了富家公子,然后恶婆婆插手阻挠,两个人情比金坚,战胜了流言蜚语,领证结婚,甚至有了爱情的结晶。”
他大抵也是被人期待过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是沈轲遇,可遇不可求,他偶尔会想,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那么依照着潭絮岚那么温柔的性格,他一定会沐浴在爱中成长,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
就算沈不归说话的情绪很平缓,但是凌翊还是能感受到他脸上越来越浓的嘲讽神色。
“如果我不是那唯一的牺牲品的话,我大概率也会为他们的爱情歌功颂德吧。”
“在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沈家老太太,也就是我的亲奶奶,把我从医院中偷偷抱了出来,扔在深山里。”
竹帘被风吹的摇曳,沈不归的墨发也随之飘摇,俊逸的眉眼看上去疏朗绝尘,“也许是我亲缘浅淡的缘故吧,我注定与沈家无缘,我在山中被路过的师父捡走,留在了玄太阴宗。”
“命运如此。”沈不归朝着凌翊露出了一个笑,“我必然会成为一名月师,这是我既定的命运。”
“那你的父母呢。”凌翊问道,他作为没有亲属的实验体并不太理解这些,也不太懂沈不归平静话语之下压抑着的不甘。
“他们?”沈不归的笑容更大了些,“他们找了我一阵,我的父亲也随之醒悟,跟他的母亲撕破了脸,从她手中夺了沈氏公司的权,逼迫着那些人认同我的母亲。”
“然后在我被扔掉的七年之后,他们也慢慢走出了‘伤痛’,生出了一对龙凤胎,也就是我的弟弟妹妹。”
“就跟所有的烂俗电视剧一样,结局总是要大团圆的。”沈不归笑容讥诮,眼眸带着冷意,“扔掉了他们亲骨肉的老太太被这一对‘乖巧’的孩子打动了,她跟那对夫妻和解,接纳了她一直都瞧不起的儿媳。”
如果凌翊是个正常人的话,此时大概会出言安慰或者给他一个拥抱,他无法共情沈不归的不甘,只是问道,“那你呢。”
沈不归摇了摇头,“没有我。”
他就是这个原本和睦家庭中的一颗毒瘤,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为了让过去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消失殆尽,沈家人选择将他从家族历史中彻底抹去。
身为长子的沈轲遇,他的名字却成了禁忌。
沈家的人在后来的岁月中对那对龙凤胎宠爱有加,甚至沈老太太也心肝宝贝一般的疼惜着她曾经嫌恶至极的血脉。
他的消失甚至成了一种另类的催化剂,将他们的感情莫名其妙的激发了出来。
如果他‘懂事’一些,如沈老太太所言真的在山上被野兽啃食殆尽,或者就此一直留在宗门中不再与他们产生交集,那么沈家的大团圆将在他的牺牲下简直堪称完美的结局。
可惜,错就错在十九岁的沈不归渴慕亲情。
他的师父在某天的夜晚,突然将他叫到房中,告诉了他的身世,并且让他去下山寻找自己的生父生母。
血脉亲情对于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来讲无疑是诱惑力极大的,那时的沈不归并没有多想,也没有察觉到师父掩饰的情绪。
那一幕,在他午夜梦回之际成了他的梦魇,让他无数次后悔自己的选择。
但是在当时,他欢欢喜喜的在师父师兄的目送下下了山,按着提示敲开了沈家的大门。
出乎意料的,他并不受欢迎,那些隐匿多年的暗疮因为他的出现再次被戳破流脓,给当年的三位当事人带来了无尽的久违的钝痛。
沈老太太无疑是最见到他的人,在面对这个亲手丢弃的长孙时,她是厌恶的,沈不归几乎是她整个人生最大的污点,也是她极力想要揭过的,与儿子之间的最大隔阂。
一切平和的假象在他登门时都被戳破,十九岁的沈不归怀着好奇和憧憬站在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面前,却被“家人”们用异样的目光审视。
他的奶奶在他面前昏倒,他的弟弟妹妹尖叫着朝他砸来东西,他的父亲质问着他的身份,问他有什么目的。
只有他的母亲,含泪看着他,母亲对孩子总有一种天然的磁场,谭絮岚在第一眼见到沈不归的时候就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突兀,沈家人激烈的反应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在了沈不归的头上,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的屈辱,不甘,惶恐,难堪。
种种情绪交杂,他几乎就要掉头直接离开,作为下一任的圣玄月师,沈不归骨子里是带着独属于天骄的傲气的,他被师父师兄们呵护着长大,自然无法接受沈家人这种态度。
谭絮岚却在那混乱的档口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那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属于母亲的温度。
也就是那一刹那,他在女人祈求的目光中选择妥协。
太阳已经西下,山顶上看到的日落宏伟壮观,血红色的夕阳染红了云霞,将青山笼罩在内。
凌翊听着沈不归平淡的叙述,目光紧紧的落在他俊逸非凡的脸上,他根本无法跟人共情,所以并没有太多感觉,只是在看到青年眼底的漠然时心底偶尔会有一刹的抽动。
“后来呢。”他问。
沈不归的思绪已经沉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有些事情,就算过去许久,也无法让人释怀。
“师父说我尘缘未了,让我留在山下,我就用那种不尴不尬的身份留在了沈家。”
生长在避世宗门之中的少年如何能够适应现代化十足的现代生活。
他不会用手机,不会使用二维码,甚至不会买东西,不会坐车,不懂流行语,也不理解那些所谓的热梗。
周遭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且无措,他无法融入其中,却又不可避免的想要去理解。
十九岁的沈不归在术法造诣上已然高深,甚至算得上难得的不世奇才,但是现实世界并不认可他那一身无用的灵力,沈嘉泽和沈嘉玉被沈老太太挑拨洗脑,但也许他们本就无法接受他。
少年人的恶意不涉及肢体冲突,却比肢体冲突的杀伤性更大,尤其是,他们本是血亲。
他在沈家的那一年多过得实在算不上好,无数次的想要回到师父师兄的身边都被拒绝,无助的十九岁少年彷徨过崩溃过。
他被沈老太太强硬的送到了学校,但无法融入群体的沈不归根本无法跟人相处,他的性格被扭曲,被迫变得孤僻,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得益于他的好相貌,就算他孤僻、不学习、抗拒做卷子,也没有人觉得他怪异,甚至有些人朝着他靠近,觉得他特立独行。
“没有人欺负你吗?”凌翊打断了他的回忆,轻声问道。
他懒散的趴在桌子上,露出一双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睛。
青年回了神,他浅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的他看上去气定神闲,束着高马尾,单手撑着下颌,俊美如同谪仙,压根让人无法想象在他十九岁时无措的模样。
“冷暴力也许有吧,但是我不太在意就是了。”
“后来呢。”少年又问。
此时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太阳落了山,在远处依旧能看到一些红色的痕迹,但是更多的已然是深色的夜幕。
凉亭外,一只只萤火虫悄然飘过,它们轻盈地舞动着翅膀,散发着微弱的光,时间仿佛凝固了,氛围变得宁静,微风轻拂着了两人的发丝。
闪烁的幽光如同暗纱,轻轻地笼罩在他们身上,沈不归静静地看着趴在桌上目光清浅的少年,哑声道,“没有后来了。”
“我与他们断了联系,重新回到了山中。”
凌翊能察觉到他话中未尽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收尾必然不太好看。
但是他也没有多问,毕竟他一直都不是太多嘴的人,既然沈不归不太愿意说,那么他也就不问。
他坐起了身子,视线跟他交汇,想了想,随后淡声道,“不用太难过。”
这样的安慰实在干巴巴,但是对他而言已经算是非常真心实意的劝慰了。
他其实是懂的,在沈不归说到无法融入世界之时,他有一刹的失神,他还记得,自己从实验室中逃出来时看到周遭陌生的一切时那种欣喜又惧怕的无助感。
在那一刻,他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