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只记今宵(中)
漆黑的夜空中并没有半点星辉点缀其间,偶然兴起一阵沁凉的夜风,将明月阁四壁长长的垂幔吹得东飘西荡,飘飘摇摇。
柳明溪答非所问的说了句,“我吃饱了。”
她的话音刚落,明月阁中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全都怔怔地望着她,一室静寂。
众人心思各异,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莫名,就连一直打量着叶澜依神色的明二夫人也觉察到了异样。
说起来,明二夫人属于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的人,她对于身份地位低下之人,尤其是地位不如她的女人,从不假以好颜色。此时她终于注意到了坐在斜对面那一双容貌极为出众的白袍男女。
在月城,不论男女老幼,富贵贫穷,一律着白袍,但是白袍也能分出贵贱。
譬如说她身上的白袍,乃是用产自天山,洁白细腻,薄如蝉翼的映月纱,层层叠叠缀缝而成,即便放眼整个西域也就明家的几房贵夫人才有资格这么穿。
更不说她所用的香脂,水粉,都是极为讲究的,单说她悬在腰间那枚足有婴儿半个拳头大小的蓝田紫玉,以及她头上所用的一套共七支紫玉包金簪,无不是让人一看就眼热心跳的稀罕物什!
明二夫人自认为周身既富贵气派又清新别致,格外惹人瞩目,就算叶澜依一身粉色锦衣华服都不能将她的风头争去分毫。
可是那名男子……虽然从他们极其平常的衣饰上看不出什么,但是那名男子的身量颀长挺拔,那副五官仿佛带着天生的尊贵气息,即便他始终不一言,也让人不容忽视,一见难忘。
此时他的眼帘正微微下阖,浓密的眼睫也微微低垂着。顺着他的视线,明二夫人看到了他拥在怀中的女子,身材略显娇小,被他护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因为他自身的长相过于惹眼,理应不会被人注意到他的怀中人。
明二夫人先前不就连一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那样的低贱女子,直接视而不见。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她听到不断有人提及圣女殿,那可就不得不仔细琢磨一番了。
柳明溪身上的白袍所用只是平平常常的细白棉布,不仅如此,她身上连件像样的饰物也没有,说不出的寒酸。可笑,这样的女子和圣女殿中那位怎么能比?
不过,她这张脸,这眉眼,这唇鼻……她岂不活脱脱就是那画中的澜熙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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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信奉圣女殿,圣女自古居住在赤莲城,她却不只是赤莲城的圣女,事实上圣女殿在西域诸城地位从古至今都是至高无上的。
圣女代代相传,传女不传男。
她们本质上不属于任何家族,所以她们通常没有姓氏,就算幼时有,那在成为圣女之后她也是没有姓氏的。
每一任圣女都有一项神圣的职责,她须在西域,也只能在西域。从诸大家族中选出一名优秀的男子为夫,与之共同孕育子嗣。
女婴自幼抱入圣女殿,男婴则会属于夫家,自古如此。
至于圣女会选择中哪家的哪一名子弟,这一切都无法确定。
从概率来说,西域诸城各大家族子弟的机会是均等的。
千年传承下来,西域各大家族都或多或少有着圣女的血统。
澜熙圣女选择的是赤莲城叶家,而其女红衣圣女选择了明家。
如今赤莲城城主叶光耀,即叶澜依之父,正是澜熙圣女所出。
而早早夭亡的前任红衣圣女,明家家主明怀阳之妻,便是叶光耀的胞妹。
明家借势一举拿下西域五城,只可惜红衣圣女并不眷恋月城或明家,甚至不喜留在赤莲城。
她在诞下小圣女后不久就擅自离开赤莲城的圣女殿,结果客死他乡,就连那一岁左右的小圣女也从此杳无音讯。
一时间她的死因众说纷纭,尘嚣其上。
甚至有人放出风声来,小圣女并非明家之后,生父另有其人,惹得明家和叶家反目成仇,红衣圣女才不得不避走他乡,至今尚无定论。
红衣圣女死后十八年了,圣女殿中始终都悬着前任圣女澜熙的画像,从未更换。
至于明家为何又会与赤莲城叶家结亲,那自然还是因为叶家大小姐是叶家惟一的女儿。她不仅是与圣女殿中的澜熙圣女,也是与红衣圣女血脉最近的女子。
若是有叶家和明家联手推动,即便因着那位不知还在不在人世的小圣女,而导致叶澜依不能顺理成章地接替圣女一职,她的女儿却能理所当然入主圣女殿。
只是,不想看到叶家和明家联手的势力实在太多,为避免祸端,他们才没有大肆声张,而是让叶家将低调地她护送至月城。明家也没有急于大办婚宴,而是平平常常的将她迎至明月居,做出一副叶家大小姐只是到月城游玩的假象。
除了明怀阳外和叶光耀及他们的心腹以外,并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的打算,就连叶澜依本人,起初都是被蒙在鼓里。
不出意外的话,叶澜依将是下一任圣女的生母,因此,即便明家再不喜叶澜依其人,都不会有任何人出声反对明十七与叶澜依的婚事。
但是,意外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生了!
那个始终半遮着脸躲在男子怀抱的女子,她有着与圣女殿中澜熙圣女如出一辙的容貌。她的年纪约莫十八九岁,艳若桃李,明若朝霞,铅华弗御,芳泽无加……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这些人中也已包括叶澜依,初时她并未将柳明溪和圣女殿中的画中人联系到一起。那也是有原因的。
柳明溪的打扮极为素净,在她身上也谈不上哪怕一星半点的气势。全然不像她的祖母,澜熙圣女那般有着尊贵无匹,宛若天生的气质。
她一直都是那么高高在上,像是立在云端,俯瞰众生之人。
而柳明溪,她的长相虽然讨喜,可她说话做事,仿佛半点都不比自己强。是以叶澜依只觉得柳明溪看起来面熟,直到人家都纷纷谈论起圣女殿,她才恍然大悟。
柳明溪岂止是像澜熙圣女,若是换上红衫,再戴上金冠,她和圣女殿中澜熙圣女宛如一人!
至于楚辰,先前,他压根没有仔细打量过叶澜依以外的女子。
柳明溪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个长相还不错的小家碧玉罢了。因着赵大哥的关系,他尊称她一声嫂子,她还扭扭捏捏的不敢答应,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
楚辰不论如何都不会将她和在西域有着无上容光的澜熙圣女联系到一起去。但是到了这时,他也现柳明溪和叶澜依真不是一般的相似!
她,或者说他们究竟是何来意?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死死握成了拳头。
明二夫人越看柳明溪便越觉得心乱如麻,向来八面玲珑的人,忽然失去了侃侃而谈的欲望,她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晚宴接近尾声,楚辰代替一脸吊儿郎当的叶澜依向明家诸人郑重道了谢,“多谢明二夫人的盛情款待,多谢明福管事,劳诸位费心了。楚辰定然向城主禀明一切。”
这话说得……明家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他说,他们做什么他都会禀明城主,叶澜依在月城过得怎么样,赤莲城那边都会一清二楚,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他面上笑嘻嘻,说起话来却丝毫都不客气。
更让人不明白的是,他们带了那个长相酷似澜熙圣女的女子又是何用意?还有那女子身边的男子,显然也不是个好惹的。
不得不说,这一顿晚饭吃得舒心的人可不多。
明二夫人阴沉着脸携一众女眷急匆匆离去时,已经连表面的客套都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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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去,柳明溪和赵政霖也踏月色返回他们的小院。
经过一座小桥时,赵政霖蓦地停住了脚步,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明溪,你看。”
“唔?”柳明溪依言,顺着他的指尖望出,却是一潭静静的池水,映出了天上的弦月。她忽然想到,她和赵政霖在一起七八年了,这还是头一回一起赏月。
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是和这轮水中映出的弦月一般,似乎从不曾圆满过。
曾几何时,她深爱着他,他对她不屑一顾。
如今,她已不敢再爱,他却如影随形。
赵政霖揽紧了她的腰肢,将她曲线曼妙的身姿贴向他。薄唇欺近她小巧可爱的耳垂,他轻声问道:“是不是看起来很相配?”
柳明溪愣了愣,这才明白,他根本就不是让她赏月,这厮从不是风雅之人,她心中了然。可是她又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不论生什么,你都要记住,你是我的。”赵政霖把下巴搁在她的顶,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她柔软的顶,轻声地呢喃道:“你准备好了吗?”
要知道,他们所在的拱桥是池子上头唯一的通道,这里人来人往,交通繁忙。
柳明溪顿时感到心跳如雷,她不禁怀疑,这厮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她羞恼不已道:“你胡说什么?在这可是在外面!”
经过这些时间的细细思量,赵政霖已然隐约理出了一些头绪来。
这次明月阁晚宴之后,只怕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且不论他们所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只怕想要隐在暗处查找慕容征已是不可能。
那时她也在场,同样耳闻目睹,想必也能意识到接下来会生什么。
在赵政霖看来,这也未必是完完全全的坏事,如果他们口中所说属实,那么那人应该比谁都坐不住吧?
他原想提醒她一下,她是他的,他们本是一体,他已准备好迎接暴风雨,问她是否也已准备好……
赵政霖完全没有想到柳明溪居然是这样的反应,这或许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属于他们的安宁时刻,又是如此良辰美景,怎容辜负?
赵政霖笑了,他眼波明灭如含秋水,微微一笑和风霁月。
他的嗓音低沉,暧昧沙哑,“为夫向来尊重夫人,那我们这便回屋吧。”
柳明溪愈窘迫,这万年大冰山忽然不冰了,他会犯傻也会会犯浑,还老爱朝她笑,更时不时还冒出几句让人匪夷所思的浑话来,她嗔道:“你可别乱来!”
乱来是吧?
赵政霖如同受到了鼓舞一般,猛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向他们暂住的小院。
他突然的莽撞行径吓得柳明溪花容失色,她重重地锤他几拳,只是那人皮厚肉糙的,竟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她的小手却开始痛了。
她的秀眉蹙起,一脸羞愤交加,几欲哭出来的模样。
赵政霖见状,把她的身子往上挪了挪,轻啄了一口她红艳艳的唇瓣,“哭什么,为夫会让你很舒服的。”
柳明溪心中一咯噔,这……这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好巧不巧,他们刚刚来到那处小院外,翼正立在院子里忙着指押几名小厮将烧好了热水的送进净室里备用,自然没有错过自家主子那一句。
翼身形微顿,他下意识的转过脸去,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只不过,此举实在多余,但凡在场的人,没人会不知道接下来会生什么。
于是,所有人都极有默契地装作没有看到杵在院门口的两个大活人,埋头苦干,佯装忙个不停。
柳明溪心中又是一咯噔,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他们简直是在欲盖弥彰!
事已至此,她惟一能做的也只是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再不敢再抬一下。
她在心中不住地祈求,让这个精神已然错乱的男人快快恢复正常,别再丢人现眼!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