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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穷书生的前半生

几十年前,有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唯一一本书籍就是少年时不懂事偷了家里的钱财买的《论语》,该来是造化弄人,这书生还真就靠着这本《论语》,开蒙识字,成为了一名读书人。

想起来,当年的顽童偷钱在集市上买了这本书,老子和娘心疼这个独儿,没有怪罪,只不过是买药的钱买了书而已,但是娘的咳嗽就一直没有好,这或许就是祸根。

儒家天下的百姓还算是幸福,不管是什么年景,总有一口饱饭吃,大汉国还算是安稳,和平时期比什么都好。

文家小门小户,家族早就七零八落,轮到文青山这一辈,就只剩下一家三口,守着薄田度日,远离人群独居,文家小子体弱,娘老子都是中年得子,难免要纵容一些。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农耕时代,靠着二老的身体,靠天吃饭,山卡卡头,清闲是清闲,出了问题是无人得知。

老娘抢收割,最终还是被大雨淋湿,一直以来的隐疾爆发出来,挨着一夜不好,第二日就咳血了。

爹爹是当家人,大清早就去请先生,或许是该有此一劫,雨天路滑,深一脚浅一脚一个不注意,就滚下山去了。

苦等不至的文家娘俩,等来的是噩耗,本就是风吹灯一般的景象,娘亲也撒手人寰了,文家一下子只剩下一根独苗。

“唉!好好的一个男娃,怎么就不肯跟我们过呢”?!旁边的猎户家早就知道这小子,聪慧得早,是个肯吃苦的孩子。

懵懵懂懂年纪的文青山,一下子孤苦无依,在周围猎户的帮助下,埋葬了二老,揣着一本《论语》被送去了慈幼局。

在离去的前一天,文青山就睡在坟头上,流干了泪,执拗的他在梦中还在跟爹妈说,要读书啊!

性情大变的文青山,一直不服管教,性格执拗不说,常常偷跑出去,很是难以管教。

教习们为了他,也是愁眉不展,看着比实际年龄还是矮小一些身体的文青山,是个可怜人,唯独一点让人欣慰,此子不习偷盗,不爱说谎,做事勤勤恳恳,就是不服管教。

有管教苦口婆心的劝说,却换来文青山的质问,“你们何以教我,是诗词歌赋还是治国治民”?!

何其怪哉?!一个孤儿,妄想破字障,登天梯?!

文青山常去的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离着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私塾,是镇里面乡绅们筹资合办的教书地,凡是自家适龄的孩童,都能入学,不要拜师礼,但是每年的心意要尽到。

文青山这孩子,长相就不讨喜,脸黑黑的看着就固执,没人管教,自然与读书无缘了。

教书先生一直认为,读书乃千古事,乃人生大事,必须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才行,女子都不能进私塾,何况无根之人,况且此子窃书比偷盗更让人可耻,因此老古板的他最不喜欢文青山偷偷摸摸的不告而取。

秉承读书人不屑与之作贱自己身份的原则,教书先生冷眼无视。

文青山就像一只苍蝇一样,好不容易偷摸过来,一旦被人发觉,总是被火辣辣的教训。也是怪事,爱玩的年纪,那个屁股下面都有团火,谁会耐得住寂寞去学习枯燥的之乎者也。

文青山就是个怪人,任你打骂,就是不走,不管是烈日当空还是寒冬腊月,这个倔强的孩子,还真是在课堂之外,屹立不倒。

时间长了,人们也懒得管了,这么个犟种,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由他去了,以后年纪大了就放出去自生自灭好了。

事情的转机还是在一次考察上,教书先生的好友来访,顺便看看有无可造之材,私塾里大大小小三十几个孩子,从最基本的识字到开始学习儒家经典,只能说良才难得。

好友离席,就看到如人肉柱子一般的文青山,好奇,“此子何故如此”。

教书先生只是摇头。

恰巧有人路过,顺嘴说了一句,“此子是个苦命人,偏偏不学一技傍身,就喜欢在此作木偶人,徒之奈何”。

好友也是个性情中人,详细问之,才知道是个孤儿,心里怜悯,想起自己正好缺个书童,就起来心思。

这事好办,跟着秀才老爷,也算是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妈了。

“何其幸也,那呆子还真顺了心意,吃上了一碗不费苦力的饭食,真让人想不通”!

不管外人怎么想,文青山从此就成为了一个书童,从此他能经手的书就多了。

秀才老爷本是救人一命,中途才发现,这孩子还有些读书人的脑筋。与堂堂正正坐在私塾的那些小子相比,旁听的文青山记忆力超群,所有的篇章都能一一背诵,教书先生的讲解也能囫囵吞枣,一手树枝写就的文字,起码有劲。

秀才老爷点点头,还好,这个书童不算个文盲,做书童也算是顺理成章。

秀才老爷尚未成家,立志不高中绝不还家,因此日子其实也清贫,好多时候都要靠君子之间的通财和秀才老爷的微薄收入,这才勉强度日。

秀才老爷年过四十,除了读书,对于吃穿用度,能简就简,文青山的事情,其实也不多。

秀才老爷别的不多,抄写的书籍不少,等他苦读的时候,文青山就能在一旁伺候着,除了添水,往往都无事,他离书本却更近一步了。

秀才老爷是个肯下功夫的,背诵经典如痴如醉,常常最喜欢提笔抄写,练就了一手好小楷,背得不少的好华章。

也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文青山文采没有什么显现,这吃墨水的功夫,倒是先培养了。

秀才老爷这么多年一次次的踌躇满志,一次次的铩羽而归,不是心灰意冷,而是不解其意。

浩然儒家,不得浩然正气者,不管你是否有文位,还是要被人低看两眼的,不巧的是,他就是学习功底扎实,才气却不显的那个人。

秀才老爷偶尔空闲下来,也会教教文青山,可能是同病相怜,青山的记忆力超群,学东西很快,就是离开所学所知的,竟是不能言语,看来也是一个死读书的,秀才老爷也就断了心思。

相依为命了三年,秀才老爷继续不中,夜雨天爬上树梢酒醉问天,被雷劈中,已到少年的文青山再一次没有了靠山。

秀才老爷的尸骨被送去了故乡,文青山背着一筐书离开了县城。

他清楚地记得,老爷临死前还在告诫他,“要多读书,老爷就是读书不精,这才惨淡收场,我家中藏书,你都可以留下,今日我与你解除关系,以后天大地大,浩然依旧,你且去吧”。

十四岁的年纪,要么务农,要么务工,读书?太选人了!

文青山在一个不像乡村的乡村,还真就当了一回识字人。

这里是一处“悲田院”,专门收纳没有后人照顾的鳏寡孤独,是一处敬老院,也是一处慈幼局。

文青山年纪不大,却是凭着能读书写字,曾经当过秀才老爷的书童,竟然就真的挤掉好几个关系户,在这里住了下来,平时间就管管那些手脚不灵活的衣食,得空就教教孤儿们认字,日子清苦也悠闲。

文青山就这样谋得一件吃饭的差事,虽然谈不上好,但起码安稳下来了,再有钱有势的人,不也一日三餐,一席之地嘛。

这里是繁华大城市的边缘地带,走不多远,就是烟花逍遥地,男男女女寻欢作乐,今宵一刻才是正经。

文青山一个少年郎,经常要路过这里,去一趟书局,那里是唯一不驱赶他的好去处,他记性很好,背下好文章,就匆匆离开,回去用小刀刻在自制的竹片上。

来来回回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习惯这个闷葫芦了。

那年,文青山开始四处投递拜帖,要取得白名,他志向远大,他踌躇满志,他要踏出最开始的一步。

“你身家不清白,又无人引荐,况且你现在身处贱业,我家老爷如何能帮你,你且速速离开”。

“荒谬,黄口小儿妄想染指读书,滚”!

“笑话,你简直侮辱读书两个字,整天不务正业,肚子里没有半点墨就想学人家科考,好好喂饱自己再说吧”。

随着文青山黯然离开,别人还不解气,“学什么不好,妄图一步登天”。

文青山第一次坐在石台阶上,看着等死的老人和顽皮小孩没有生气,他连书都不想读了,读书是死路,有什么用。

夜色如水,文青山连晚饭都没吃,绝望到麻木的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花街柳巷,有相识的还好调笑他一句,小相公读书开窍了,知道书外美人如玉了?!

文青山自然是不会回答的,旁人也不在意,都知道他是个闷葫芦,更是嘲笑他要学读书人科考,都是下三滥的人,凭什么你想些不该想的事情。

哗啦一声响,文青山走过巷子,被一大盆洗脚水兜头而下,茫然的他抬头就看到一个迅速收回去的头,不一会儿又慢慢升起一小半,看到他的呆样,又迅速收回。

天气微冷,文青山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小风一吹,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小公子”?!

这时有柴门推开,一个女子推开门,拉着一个半大的丫头出来。

文青山还是呆呆要走的样子,根本想不到“小公子”这个称呼是说给他听的,他最习惯别人叫他“没人养的东西”。

“小公子,奴家有礼了,方才这丫头偷懒,得罪了公子,夜里凉,还请到里屋更衣,以免着凉了”。

这是九娘与文青山的第一次相遇。

文青山呆呆的样子可能在别人看来很傻,但是在九娘看来,却不知道怎么地有些心疼,硬拉着他进了屋,让他烤着火,换了衣服。

从此他们就结识了,一个孤儿,一个为青楼女子。

“小公子是哪里人”?

“小公子在哪里住”?

“小公子有心事”?

三句话本是客套,一个答案比一个揪心,九娘终于知道,为何会心疼他了。

文青山反而被这三问弄清醒了,自己怎么鬼迷了心窍,在这里耽搁时间,说着就要离开。

女子见他衣衫单薄,这外面风大,衣服还未烤干,就好言相劝,文青山执意不从。

“我家姑娘心善,你真当自己是读书公子哥了,酸不拉几的,书没读几本,架子倒挺大”。

文青山后知后觉,小丫头的刻薄语言他其实最习惯,本该由她去说,但是今日在女子面前,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深处幽暗,自当向往光明,岂能自甘堕落”。

“好你个不是东西的玩意,我家姑娘好心照顾你,你反倒是看不起人了,这里是耍乐的地方不错,你又算得上哪家的公子”。

小丫头牙尖嘴利,文青山不敌,女子却有些惊讶,这丫头也是苦命人,今日为何这般刻薄。

文青山离去,九娘去取琴,到她献艺的时候了。小丫头这时间还在愤愤不平,心说这穷酸小子还敢看不起人,等有一天她长大了成为头牌,一定要让他好看。

当然了,没等到她长大,九娘就就把她送还给嫲嫲了。小丫头心里有万般不解,化为浓浓的泪眼委屈而下。女子只是说跟着她没有出头之日,还送了些银钱给小丫头,笑容真挚却死活不提换丫头的事情。

她一个操琴卖艺的,技术不错,一手针线活也很上档次,平日里索要不多,嫲嫲不会太为难她,一个丫头而已,犯不着和她生气。

几日之后,九娘寻寻觅觅找到文青山,送去一件旧长衫,“原本不该冒昧打扰,一则是为了那丫头给你道个歉,行事不端还不悔改,言语不忌惹人生气;

二则是小公子既然有心读书,该有一点读书人的气派,这长衫是万万不能少的,这件衣服是用旧料子改的,一点小心意,希望你不要嫌弃;

三则是提醒一下小公子,病急切忌乱投医,你胡乱闯入,恐怕连真人都见不到,更何况科举”。

文青山被一语点醒,连拜三拜,言语中颇有些语乱,甚至说过要为她赎身。

九娘笑了,她又不卖身,哪里需要去赎身,只是此时,何必浪费别人的好意。

她是妖,是人们口中说的那种放荡的女妖精,事实上她并不是,她甚至有些洁癖。一路走来,她辛苦在青楼里赚些小钱,求的是浩然,只不过一直未能找到心仪的对象。

今日之事,不过是对浩然儒生的憧憬,也希望他就是未来的浩然者。好在浩然天下,当妓女也好,歌女也罢,身份虽然低贱,还不至于被土匪恶霸欺凌。

九娘看着文青山瘦瘦小小的身影走远,就像是在自怜,心中没默默为他祝福,也是为自己打气。

顺着九娘的指点,文青山走进一处文会,他遇上了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贵人,他的发妻。

是不是人才,要在适宜的地点遇到高看你一眼的人,在机遇之前,所有的才华在不合适的地点,都是狗屎。

文青山在文会上一直不起眼,好似一个贫家小儿,突然来到豪门的宴席上,身上原本合身的长衫也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他的表现被别人看在眼里,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已经把他同墙外的人一同打上标签,但有不智之举,肯定要打将出去。

文青山缩在角落里,又好像回到了当年墙外偷听的岁月,当有夫子说话,好似老爷还在的时候,如饮琼浆。

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接近浩然的日子。

文会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闪光点,但文无第一,总有人不服气,那么就要靠自己的引经据典和口若悬河来让所有人服气。

有一个争论点,有人旁证博引,被人质疑,又拿不出证据,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主家的夫子乐见其成,故意不去提点。

文青山听得认真,眉头却越皱越紧,直到最后,抬起头来一脸的不解,这两位气质不俗的人,难道都错了?!

傅家的小女一直在观察,在场之人,他最年幼,与她相仿,见此人异于常人,忍不住开口道:“你眉头紧锁,是听不懂,还是另有言语”?

众人看过来,文青山一下子有愣住了,完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

小女子也呆了,不曾想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让别人如坐针毡,于是赶忙补救,“我且问你,可曾读过书”?

文青山老老实实点头。

“他二人争论之着,你可看过”?

文青山又点点头。

“他二人孰对孰错”?

文青山舔了舔干巴巴的唇,许久才小声说,“都不对”!

哗然!

傅家的夫子笑了,很善意;傅家的家主笑了,很意外;傅家小女子也笑了,总算没做错事。

二人一听不干了,哪里冒出来的穷酸小子,一点礼仪都不懂,“错在何处”?

文青山突然想起九娘跟他说过的话,读书人要想出人头地,除了读书,还应该有惊人之语。他想不出什么惊人之语,但是他脑海里,有的是读过的书。

“《尔雅·释水》有言,泉一见一否为瀸。井一有水一无水为瀱汋。”

文青山歪着头看着天,清晰的方块字就在他脑中,就在他眼前,他初初有些声音颤抖。

但儒家经典如何能够让他不自信,他越说越起劲,开始站起身来,开始气沉丹田,开始直抒胸臆。

往日点点滴滴的文字,汇成涓涓细流,在他的口中炸响,让人们先是恍然大悟,再是目瞪口呆,后是十人九慕。

文青山口含天宪,儒家浩然气入体,一举获得读书人认可和青睐。

那一年他刚好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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