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万花羞落

花甲老人将一杯浊酒酹于地上，祭奠他即将逝去的盛唐时代。

窗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哭爹喊娘声。绝顶震惊：太平年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哀嚎痛楚？

众人却见怪不怪，只是叹息。

花甲老人看看窗外：“是官府在捉人征兵。”

征兵……还需要捉？

需要。

大诗人杜甫写过一首捉人征兵惨状的诗——《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这首诗，写的就是大唐到处捕捉平民，驱赶着参军，平民的家人痛哭于道，状极悲惨。

和平时代的人，平淡日子过久了，盼望天下大乱，盼望打仗。他们不知道，战争意味着毁灭，意味着孤儿的眼泪，意味着寡妇的痛哭，意味着生命如同草芥。

人类永远在自我折磨的路上前行。战乱久了，盼和平。和平久了，呼吁战争。然后再战乱，再盼和平，再和平，再呼吁战争……

花甲老人捂着苍老的脸，哭了起来：“这哪里还是我的大唐啊？这哪里还是我的大唐啊？朝廷到处抓人参军。被抓的人，像狗一样，像鸡一样，被驱赶，被毁灭……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战争啊，就是罪恶！”

一个良家子少年被激怒了，拍案而起：“这是哪个卖国贼写的坏诗句？抹黑我堂堂大唐，抹黑我英雄盛世！写几首诗的目的何在？是不是给敌国递刀子？就算这惨状是真的，也不能写！写出来，就是抹黑国家，抹黑朝廷！就是给敌国递刀子！这诗人是汉奸！是狗贼！”

花甲老人对这个世界有些失望，大笑起来。就算是真相，也不能写，写了就是居心不良……不去指责造成惨剧的奸相杨国忠，却指责记录真相的诗人……最可怕的是，诗人为苍生说人话，苍生却骂诗人是汉奸！

老人将一壶酒浇在自己皓首苍颜上，对着天空说：“我说的话，你认为不是人话，我却知道我说的不是谎话。爱之深，责之切。越爱，越指责。如果只能说好听的，是真的爱国吗？”

老人带着淋漓满身的酒水，在凄凉的月光里，踽踽而行，渐行渐远。

绝顶还是个少年，对花甲老人说的话，有所触动，但这触动，很快就被少年热血和建功立业的梦想，冲淡了。

绝顶血脉偾张，畅想着未来战争里的英雄厮杀，饮着酒，回烈血门。

叶护在后面，弹奏起回纥族的乐器“火不思”。火不思，也译作“浑不似”或“琥珀词”。这种乐器，制如琵琶，直颈，无品，有小槽。

叶护唱起了《怨回纥》：“曾闻瀚海使难通，幽闺少妇罢裁缝。缅想边庭征战苦，谁能对镜治愁容。久戍人将老，须臾变作白头翁。”

歌声幽怨，令人感伤泪下。

绝顶说：“叶护，你是回纥人，却唱《怨回纥》，这不搭啊？《怨回纥》是大唐百姓怨恨回纥啊。”

叶护叹了口气：“这首歌，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喜欢唱。在大唐和回纥的战争中，她家破人亡。她只身独影，从边境飘零到江南。所以，她恨回纥，天天唱《怨回纥》。命运就是这么可笑。她恨回纥，生的孩子原以为是大唐子民，没想到却是个回纥种……她得知真相后，哭啊哭啊，没几天就哭死了。”

绝顶一时怅惘……他听到的，怎么都是这么拧巴、这么悲惨的爱情故事啊。

叶护说道：“我恨战争，我恨，真的恨。直到如今，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大唐的人……我的童年少年都在大唐度过。我是大唐人，我从小就被灌输怨恨回纥的思想……我却是回纥太子……”

绝顶忽然想道：星眸是逃亡到大唐来的天骄国人，星眸一直认为她是大唐人，认为她最亲的人是天骄国的亲戚们杀害的，星眸这些年，一直在跟天骄国恶战，曾经两三次将天骄国灭国……

气氛太悲伤了。这不是叶护和绝顶的风格。这两个人都是噩梦里一路走来的少年，都靠着苦中作乐活着。他们不能悲伤太久，太久就活不下去了。

叶护话题一转：“有个问题我考虑很长时间了。一直想跟你说。”

绝顶当即警觉：“那就再考虑很长时间吧，别跟我说。”

叶护转转眼珠，凑近一点。

绝顶赶紧后退：保持距离，别太亲近，我知道无事献殷勤，没憋好屁。

叶护条件反射，真放了个臭屁，然后说道：“你是我的老大对不对？老大就该有老大的气度。”

绝顶赶紧回应：“我不是你的老大。我宣布，我放弃当你的老大。你的花花肠子别跟我说。”

叶护当仁不让：“你不当，我当。从现在起，我是老大，你是小弟。绝顶，是不是小弟必须听老大的话？”

绝顶犹豫该怎么回答，才不会上圈套。

叶护说道：“你看，你跟星妹子断了，这辈子没戏了。”绝顶赶紧说：“兴许十年后，有戏。”

叶护步步紧逼：“十年太远。人家姑娘等你十年？就算姑娘等你，你忍心让她等？你有没有良知？”绝顶一梗梗脖子：“我忍心让她等。我没良心。叶护，我警告你，你别打星眸的主意！”

叶护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星妹子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她过了十五岁了，该结婚了。你不会让人家变成望夫石吧？你看，你跟星眸断了。多巧啊，我跟几个妹子也断了。”

绝顶大怒：“你想也别想！你别坑了星眸。”

叶护说道：“会有天使替你去爱她。我就是那个天使。我去爱星眸，你开心，我开心，大家都开心……商倾，你不开心？商倾，等等我，等等我，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姑娘……”

原来，叶护胡说八道的时候，商倾姑娘在前面小路上一闪而逝。叶护见了商倾，深自后悔：没事开什么玩笑啊，这下商倾当真了，把他当成抢朋友心上人的渣渣了。叶护自认为不是游戏爱情的渣渣……

叶护追商倾去了。

绝顶嘲笑：这么紧张一个姑娘，真是可笑，身为男子汉，却要看一个姑娘的脸色，要追去……真没有男子汉的气节啊。

这时，右侧，一个秀丽的身影，匆匆飘过。

那身影，金似衣裳玉似身，眼如秋水鬓如云，霞裙月帔颈似银……是星眸！是星眸！

他没了男子汉气节，快步跑着追了上去，跑得慌了些，一只鞋子掉了，就这样一跳一跳地跑过去。

那姑娘略感诧异，不禁莞尔一笑。这一笑，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万花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