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母女(一)
回到阿冕的家,邱素萍让妈妈坐好,给她泡了一杯茶压惊。
邱瑞然心情平静下来,问道:“非非,妈妈刚才是不是很失礼?”
邱素萍说:“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是不是觉得很丢脸?”
“妈,我刚才就想到过这个了,如果一个人做出了连自己都觉得丢脸的事,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妈,你对黄老师,也有心结?”
“我本来不觉得我会这样,其实没见到她之前,我还想过,万一有哪一天,我遇到她,我一定会跟她笑脸相迎……可是刚才,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这样了。”
“怎么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以前一直跟爸爸说欣赏她,同情她,这些话不可能都是假的吧,你从来就不是一个说假话的人吧。”
“不是假话,没见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至少会比她大度,因为我才是拥有你爸的那个人,我比她年轻,我有资格,可是刚才见到她,突然就慌了……哎呀,非非,我越想越觉得丢脸,还当着她女儿们的面……”
邱瑞然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邱素萍安慰道:“妈,没事了,她女儿都是有修养的,不会笑话你的,如果笑话你,那我就再也不拿她们当朋友了,可你怎么突然就不自信了呢?你本来就是比她年轻啊,长得也不比她差呀,你生的女儿也是顶呱呱的呀。”
“可能是因为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办法真正说服自己,但我压在心底,可是见到她的时候,突然间这件事就窜出来了。”
“什么事啊?”
“你说,我和她都结婚快十年了,你都好几岁了,你爸为什么还要写《这雨》?”
邱素萍有点始料未及:“你纠结的是这件事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能不纠结吗,那个妙容明明就是她,那个小孩明明就是她的孩子。
你爸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还表现得那么爱老婆和孩子,却在小说里苦苦爱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孩子,你让我怎么想?
非非,妈妈没有你爸想象的那么伟大,我怕他失望,装得很大度,可是我心里真的非常难受的你知道吗?”
妈妈委屈地滴下泪来。
“妈,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呀。可是,书里的妙容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吧,这么纠结干嘛?”
“不是说具体做了什么,而是我感觉很挫败,那时候他每天回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你,抱你,没想到却躲在小说里去怀念一个只恋了几年的女人,以及那个女人跟别人生的孩子,而我却那么深爱他。
所以我对那个女人没有了当初的美好感觉,我烦她,怕她,也嫉妒她,还为你感到不公平,我和他的孩子,凭什么比不上那个女人和别人生的孩子?”
“妈,你这样说的话,我好像也能理解你一点啦,那你为什么不跟爸爸说?”
“我不敢,我怕他说我虚伪,因为我曾经说过我不在乎他的过去,不是,我说的是欣赏他的过去,尊重那个爱过他的女人,你说怎么跟他说?”
“也是,理解,但是妈妈你错了,我来告诉你,爸爸是怎么创作出《这雨》来的,你想听吗?”
“你又知道?”
“巧了,我刚好问过爸爸。”
“他怎么说的?”
“有一次爸爸出差,看到一个年轻媳妇抱着个小女孩送小女孩的舅舅上火车,女孩的舅舅消失在车厢的门口后,小女孩大哭着说要舅舅不让舅舅走,哭得非常伤心,少妇一边哄小女孩,一边往回走,但哄的时候,一直在开心地笑着……”
“女儿在哭,妈妈却在笑?”
“对,我也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想通了,小女孩哭得越伤心,越证明舅舅背地里有多疼她,所以少妇才会这么欣慰。
爸爸觉得这一幕很温馨,就创作出了这小说。妈,爸爸这时心里只感受到爱,感激世上有那么多不展览不呈现却默默地付出着的爱,就像小女孩的那个舅舅,女孩无邪的哭声,就是舅舅爱的证明……”
妈妈脑里蓦然也浮出了那个画面,想起邱素萍小时候来省城要离开时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自己的心情,好像也跟那位妈妈一样欣慰,一样温暖……
“妈,只有心里有爱并得到爱的人才会理解这样的爱,才会珍惜这样的爱,所以爸爸在此之前,他的作品都是悲情的,在此之后,作品都是温暖的,他变了,因为他真正觉得自己幸福了,他可以彻底放下过去,只拥抱现在了……”
妈妈沉默了一下,瞥她一眼道:“就你聪明,就你懂,妈什么都不懂,行了吧,看把你能的。”
邱素萍做个鬼脸,扳着妈妈的肩膀说:“谁让我遗传得好呢,是不是?所以,你记得爸爸后来写了一首诗,回答了张不凡,你还记得吗,何妨着意悟斜阳……就是因为张不凡觉得斜阳代表的是妙容绝情离开所带来的绝望,而爸爸觉得不是,他认为绝情是温暖的开始……”
“行了行,懂了,别摇了,我说了我有肩周炎,我主要担心的还有一件事,非非,你知道他们离婚了吗?”
“哦,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张秋告诉我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几天前。”
“他们离婚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了吗?”
“我怎么知道。”
“离婚的第二天,她发了一个短信给你爸,只有一句话,昨天我和安默离婚了。”
“黄老师发的?她没手机吧。”
“她用张秋的手机发的。”
“为什么要发这么一条短信给爸?”
“所以我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这条短息,难道是暗示你爸跟我离婚,好跟她再续前缘吗?”
邱素萍哭笑不得:“妈,你觉得可能吗?”
“我怎么知道,更奇怪的是,后来,这个短信我找不到了,你爸把这个短信删除了。这是不是做贼心虚?
你爸以为我没看过短信,也从来没跟我提过,非非,我有点害怕了,我拿不准了。
我本来还觉得,我比她年轻,她还长期呆在乡下,我不怕她,可是今天看到她,我感觉到,她真的有一种东西,是我没有的,妈真的害怕了,非非。”
邱素萍说:“妈你别这样,你也有她所没有的东西,不一样的人。”
“可是万一你爸爸需要的,是她有的而我没有的,而不是我有的而她没有的呢。”
“妈,你相信我,爸不是这样的人,黄老师也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宁愿相信她,也不相信妈妈?”
“因为你真的理解错了,妈,我当然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不可能偏着她,但是,你不认识黄老师,你如果多了解她一点,就不会这样想啦,你还是先跟她聊聊吧,妈,你闷着不是办法,只会把事情弄糟。”
妈妈咬了咬牙,看看邱素萍,苦笑一声:“非非,我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反面角色似的,会不会,别人当我是恶人了?”
“那首先,你不要觉得别人是恶人,妈,跟黄老师见一面吧,亲自面谈一下,是不是你把人家想坏了,你要是不敢,我陪你去。”
就在这时,邱素萍的小灵通响起来了,邱素萍看看来电,接了电话:“张秋,回去了吗,哦,我知道,明天,我陪她去。”挂了电话,对妈妈说:“黄老师说,你可能对她有误解,她希望可以消除误解,所以想跟你聊聊。”
“你告诉她,我累,不想去。”
“妈,你今天这样不给面子,人家没怪你,反而打一个电话过来主动要和你说清楚,她得罪你了吗,她伤害你了吗,是相反好不好?”
“我和她能说什么呢?”
“去见一面,不就知道了吗?妈,不要躲避,躲有用吗,躲的结果,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一篇小说中十几年都没走出来,你该不会打算让这条短信也困扰你十几年吧……”
邱瑞然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妈,试一试吧。”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妈……”
“不要劝我,我这辈子只有你和你爸,我不象人家,离了婚还一样有人关心,我不想受这样的打击,你再劝我,我明天一早就回银城,我不会去的。”
邱素萍无奈苦笑。这时舅舅也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到了楼下,她妈妈要不要回去,邱素萍看看妈妈,妈妈说累了,不想走,就在这边住了,邱素萍告诉了舅舅,舅舅也没上楼就回去了。
过不多时,阿冕也回来了,这时已经是晚上快10点半了,见母女俩相对无言,而邱素萍居然还没卸妆,大为吃惊,问道:“阿姨你在这里,怎么不给非非卸妆,非非过来,我来帮你。”
她一边卸妆一边问道:“阿姨,你今晚是打算和非非在这里住吧?”
“是啊。我就是想留下来,问你一些事,所以就留下来了。”
“问什么,朱朝吾啊。”阿冕现在已经比较坦然了。
“对呀,我看今天全程都是朱朝吾在陪你,阳老师是不是准备撤退了?”
阿冕笑了一笑,说道:“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过了。”
“是你答应朱朝吾了?”
“没有,我感觉是朱朝吾跟他谈过了。”阿冕说。
“怎么感觉的?”
“朱朝吾好像约他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没问。就在冬至的那个晚上,阳树忽然请我到他家,让我坐在沙发上听他弹钢琴。他弹着一首曲子,我听了一阵才知道,其实这是一首不长的曲子,只是他一直在重复,然后他也没说什么,就一直在那里重复着弹,一遍又一遍……”
邱素萍灵机一动说:“是不是萨帝的《烦恼》?”
“是。”
“哇,还真有人弹这个呀,他弹了多久,弹了多少遍。”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过这曲子,也不觉得好听,所以刚开始莫名其妙的,听他一遍一遍地弹。
曲子不好听,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的,听得心里非常难受,好像他是在表达一种没人可以说话没人可以陪伴的感觉,而我就在他的身后。
他弹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过我,就一个姿势,没有变化过,好像他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或者所有的人都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世界只有那台琴,在跟他无聊的说话,就是这么一种感觉,我知道不对劲,偷偷走过去看,才发现他流眼泪了。
他是一边带着眼泪,一边带着笑容,一边安静地弹着的……”
邱素萍和妈妈对看了一眼,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安静的弹,这个画面,给人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然后我就说,阳老师,我觉得有点累,我想回去了。
他也没有回头,说,回去吧,我还得再弹,还有700多遍呢,你听不完的,听得完也会累的。
我说,我都听累了,你弹得不累吗?
他说,累也要弹完,你回去吧,你听过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一个人听。
我说,这是什么曲啊,为什么要弹这么多遍?
他说,这个曲子,叫烦恼,是法国一个作曲家写的,他叫萨帝,他自己说,这个曲子要弹840遍。
我说,你一定要弹这么多吗,那你不得弹到天亮吗?
他说,弹到天亮也不要紧,这就像是我要走的路,你已经陪了我一段了,你累了,就可以先回去了,剩下的,我自己走下去,再累也会走下去的,一直走完它。”
邱素萍说:“我怎么听得,好像很辛酸的样子啊。”
阿冕说:“他说的时候,跟平常的口气没有任何差别,可是我也听得心里很难受,又很内疚,我问他,那弹完840遍之后呢。
他说,弹完之后,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知道我把这段很难很难走的路,坚持走完了,起初是你陪我走,然后你累了,你走开了,我自己继续走,慢慢的走完了,就这样子,你累了就走吧,我不送你了,帮我关上门,别吵到邻居。
然后我就走了,帮他把门关上,进了电梯时,正好只有我一个人,我的泪就掉下来了。”
邱素萍说:“然后他就不来你这里了?”
“是,不来了。”
“也没有说什么珍重,再见?”
“没有。”
邱瑞然说:“这个什么曲子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邱素萍说:“你不知道一点都不奇怪,又不是什么名曲,是一个怪人写的怪曲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这个人和这个曲子,如果还有人弹这个人的曲子,那一定是心态出了问题。妈,我因为好奇而弹过,真不是什么好听的曲子,不弹也罢。”
邱瑞然说:“那这个曲子主要是表达什么东西啊。”
“失恋。萨帝曾经爱上了一个女画家,热恋了一段时间后,女画家离开了他,然后萨帝就写了这首基本上没有人愿意去弹的曲子。阳老师要是真的把他弹完了,可以申报吉尼斯的。阿冕姐,你真的觉得他会弹完吗,一个人,就这么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