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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死而生

宁静之日(二)

人历1995年

“这么快?”钧小姐指尖燃起的白色火焰化作一张白纸,她手一挥,白纸飘至我面前,说:“这次要多少年?”

钧小姐的眼睛大而长,双眼皮的弧度很精致,眉毛浓而细,形状凌厉,像一柄剑。鼻子小却高,鼻头尖翘,让我联想到某种幼年鲭鲨,猩红的薄唇向下撇着,像是一道刀痕。她穿着白衬衫和黑百褶裙,坐在一张厚重宽大的黑色皮制沙发上,翘着腿,胳膊肘撑着扶手,头歪着,手支着下颌,眼神显得慵懒。

我看着钧小姐,苦笑了一下,联想起以往看过的关于满足人愿望的神祇的文艺作品,不禁感叹,她确实不一样,是个真诚又善良的神祇。第一次与钧小姐相见是在梦中,当时似乎在做噩梦,钧小姐擅自闯进来,将追逐我的鬼怪斩杀,对我说,我叫钧,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条件虽在一般人看来百害无一利,但我觉得你需要。

我说,什么交易?

钧小姐说,卖给我你的命。

我控制不住地咧起了嘴,说,好哇,多少钱一年?

钧小姐也笑了,她说,别这样高兴,是你给我钱,买我收走你的命。

我皱眉,说,你咋不按套路出牌呢?电视上演的向恶魔贩卖生命,恶魔不都会给予丰富的报酬吗?比如一年换几百万,十年换一个超能力啥的么?

钧小姐也皱起了眉,说,你电视看多了吧?你们人总把自己太当回事,谁对你们的寿命感兴趣啊?最后问你一遍,买不买,不买我走了。

见钧小姐作势要走,我连忙开口道,买买买,价怎么定的?

钧小姐说,第一年五千,第二年六千,第三年七千,依次累加,一次性买五年打八折。

我说,买一年的意思就是我少活一年吗?

钧小姐说,对,最后你会自然死亡。

我说,那我还能活几年?

钧小姐说,你能活到七十七岁。

我说,我现在没有多少钱,以后还可以买不?

钧小姐说,你床下有个图案,用自己的血把图案描一遍,我就出来了,你死之前,我一直都住在这里。

钧小姐话音刚落,我就醒了,摁亮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忽然心觉可惜。以往我失眠严重,很少有三点前睡着的时候,今天好不容易早睡,却被迫醒来,实在有些可惜。醒都醒了,就看看床下究竟有没有钧小姐说的图案吧,这么想着,我挪开了床,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那片深厚的灰渍,眯着眼睛仔细查看。

是有个图案,还真有个图案,强光下的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看见一片隐约的图案。我想去拿拖把清理灰渍,但转念一想方才钧小姐说,我一直住在这里,改变主意,去厨房拿了擦桌子的布,浸湿后,细心地擦拭起来。

图案很简单,是一个白色的正圆形,整体大约半平方米的面积,图案虽大,但还好不复杂,应该描一个轮廓就可以了吧?不然整不好还没见到钧小姐我就先翘辫子了。我可不敢自己了断。

我的家庭和睦,生活平顺,追忆过往似乎也并无值得记念之事,像幽暗地道里的水洼,寂静而浅薄。我预感到未来五十三年也将与前二十四年一样,回首一眼看到开端,展望一眼窥到结尾,实是无趣。所以我想到了死,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是死。高中时,我偶然间产生了一个设想,会不会这个世界的死,是通向下个世界的钥匙,每种钥匙都能打开不同世界的门。无数扇门后的下个世界都有各自的性格,只有它喜欢的钥匙,才可以打开它的门。而钥匙并不是于此世诞生时就固定的,而是可以雕琢塑造的,比如,我认为此世普遍价值观评判中的最好的下个世界的钥匙,要依靠尽早斩断人事牵挂来获得,简单地来说,就是越早不后悔地死亡,越有机会进入那最好的世界。好的总是不易获取的,此事也是同样原理,死虽然可以是自杀,但不能采用如同跳楼或溺水这样急促而不可反悔的方法,只可以用譬如将自己饿死或者渴死这样漫长痛苦且有回心转意机会的方法,这是最后的考验,不但需要决绝的死心,更需要坚定的意志。唯有意念强大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那最好的世界。深夜失眠时,我常眺望远山,似乎那个娇俏的需要你今早表明心意才可进入的世界,就在远山蓝白色的光芒之中,我也常因此幻想而愉悦,因为这让我尝到了虚幻的决定自己命运的甜头。

但每次虚幻的喜悦都不会长久,我会很快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胆量,也没有如此坚定的决心。每每想到这,我又会不禁沮丧。

直到遇见钧小姐。

我一度将钧小姐当作那个令我向往的世界的具象化身,其实我也不知道缘由,听她提出那神秘的交易之后我就这么开始这么认为了。钧小姐若是看见我为了获得她的青睐而努力工作赚钱,应该会原谅我勇气不足这一缺点吧?我相信会的。

手指的伤口划过白色圆形的轮廓时,针扎般的刺痛随之袭来,我皱紧眉头,看见血痕亮起的熹微的光转瞬熄灭,为什么不管用?不会真的要涂满吧?我想起钧小姐漆黑的眸子,穿衣出门,在小区门口的二十四小时营业药店购买了纱布与止血定,又辗转去另一家超市购买了一柄美工刀。美工刀刃划破手腕时,我的心急促地抽搐起来,柔软的红色无力地伸展臂膀企图拥抱白色的刀刃,却因虚弱而未果,只得粘稠地坠落。这自然是不够快的,我跪在暗红圆形前,用力地捋着小臂,盲目地将伤口像毛笔一样按压在白色圆形上。

记不得究竟涂抹了多少遍,直到头脑昏沉,浑身发麻,几近晕厥才终于被一股尖锐的灼烧似的刺痛回应。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洁净沉寂的白色圆形已被暗红抹花,随着灼痛袭来,血迅速褪成白色,燃起幼小的白焰。须臾后,白火苗猝然熄灭,烟尘爆炸一样涌起,迅速飞扬。我跌坐在地,看见钧小姐的身影现于正在逸散的白烟之中。

耀眼的月光照透薄烟,钧小姐美艳的脸庞逐渐清晰,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是一所高中的计算机老师,相当轻松,上课不用讲太多知识,潦草敷衍过后,给学生布置好任务,就无事可做了。其实计算机课本就可有可无,成绩不计入大考排名,所以没人什么认真学,认不认真讲也无所谓,只需要每天来学校发四节课呆,就能回家了。以往没有目标,自然也不会想着干兼职赚钱,钧小姐的出现彻底却改变了我,现在的我,是为那个娇俏的世界而努力,是为了钧小姐而努力。工地搬砖的活是从早晨六点半到中午一点,学校的课都在下午,所以并不互相影响。由于和居住小区物业里管事儿的人是大学时的好友,所以虽然没有保安证,但也被他破格录用了,不仅如此,他还在我的请求下,将夜班全都安排给了我,从晚上七点上到早晨六点,正好下了班接着去搬砖。工地搬砖一天二百,一个月六千,当老师一个月实发工资四千上下,当保安一个月两三千。白天晚上都有事干,这日子过得,真他奶奶的充实。

后来我仔细算了算,我一个月可以到手一万二三,除去生活费,可以存下一万,一年就是十二万。按钧小姐所言的价格来看,五十三年累计需要花费一百四十二万,假设每回都一次性购买五年,经过折扣的价格便是一百一十三万,正常情况下,只需要十年出头就可以存够了。但,讽刺的是,我未有寻死计划时,生活总是平静,有了死心,反而变得波涛汹涌了。

注定使我铭记终生的那件事发生在初见钧小姐的三年后,那天夜里,我照常在小区巡逻,转到一半饿了,从兜里掏出吃剩下的一个韭菜包子,正准备往嘴里塞,电话响了。我叼着包子,掏出手机,刚看请来电显示上的边庆二字,我的心就猛地提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以往上学时我住在家里,一个月都和他说不了几句话,更不必说如今了,算上这次,他也只给我打过三回电话,第一次是祖父病危,第二次是在高考结束时,他问我考得怎么样,第三次便是今天。

我连忙把包子装回塑料袋,接通了电话。

“你妈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在第一医院,刚送进急诊室。”父亲的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

“怎么回事?”我的脑子猝然一沉。

“来了再说,我在医院大门接你。”

我飞奔回家换了身衣服,搭车前往第一医院。对于我计算机教师的身份,母亲很满意,她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时,语气尽是骄傲,她常说,我女儿是个老师,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但只有我和父亲知道,母亲满意我计算机教师身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老师这个职业的伟大。其实这件事是在母亲去世后我才从父亲嘴里得知的,父亲说,你妈高兴你当那什么计算机老师,其实跟老师这个职业屁关系没有。一开始她很不高兴你当老师,因为她觉得当老师很累,你会休息不好,但她觉得不论怎样,这都是你的抉择,只要是你的抉择,她都会尊重,所以她从没提过反对的意见。但自从你跟你妈聊了工作的事,她觉得你不会因此受苦受累,才真正放下心来,才真心高兴和满意。当时虽然不知道母亲的想法,但心里总觉得不能让她知道我夜里还在当保安。

我抵达第一医院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对于我所在的小城来说,凌晨两点早已到了休息的时间,阴云无月,路边无人,车辆稀疏,甚至夺人健康的疾病也仿佛配合氛围一般陷入沉睡,医院大门左边的路灯坏了,父亲站在黑暗里,出租车刺眼的白色车灯照亮他的时候,我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他并不宽阔挺拔的脊背似乎抚平了我心中的焦虑。

“怎么回事?”我问父亲。

“你不是很久没回过家了么,你妈想你了,但又觉得你在忙自己的事,也没打电话打扰你,晚上做了个水煮鱼,想着送过去给你改善改善伙食。”父亲递给我一支烟,也叼了一根在自己嘴上,他低头看着红色的正燃烧的烟头沉默须臾,说:“你妈那个人你也知道,眼神不好,又笨手笨脚的,她怕你已经吃过晚饭没肚子吃她做的鱼,就着急忙慌地想往你家赶。刚入冬,天黑的早,三楼的声控灯也坏了,她又心急,一个没注意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摔一下咋就摔进急诊室了?”

“我也不知道。”父亲蹲在马路边,迷茫地抬头望着我,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绵长的走廊漆黑一片,只有急诊室门上的标牌亮着刺眼红光,父亲蹲在门边低着头,不发一言,红光笼罩着他,像一朵云唯独在他头顶下着血雨。我在稍远处靠墙坐着,身边的安全通道标牌有气无力地闪烁着绿色的光,我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或许是由于每天连轴工作,我坐着竟睡着了,还睡得很死,直到翌日下午才醒来。

今日未有平时初醒的困倦,似乎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依旧是阴天,但下起了雪,云像泼洒在纸上的纷乱墨迹,有的色深,有的更深。雪是干瘪的粒状,每粒都像裹着凛冽的寒气,从未闭的窗户掉进来,悄无声息地融于热气。父亲站在窗前,逆着灰白色的光,手上的香烟已经燃到滤嘴,他低头看着窗台上的那盘生出嫩绿小芽的蒜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样?情况严重吗?”我坐起身,看着父亲的背影,犹豫了半晌,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妈买菜总是爱买多,咋说都不听。”父亲说:“大蒜也论公斤买,昨天做水煮鱼才发现,还有小半袋子都长芽了。”

听着父亲的话,我的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热,只是低头沉默,不敢开口继续问了。

母亲头七的夜晚,与父亲一同饮酒,他喝醉了才将母亲去世的原因告诉我,他说:“你妈一直有脑血管方面的毛病,但你在上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她拖着没去做手术,只是一直吃药。后来你毕业找了工作,你妈依旧心疼钱不舍得去做手术。她说,我这点小毛病没必要浪费钱去治,还要帮妙妙攒房子的首付呢。照医生的诊断来看,你妈在你上大学的时候,脑血管病已经发展成肿瘤了,但当时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一滴瘦小的泪珠缓慢地爬出父亲的眼眶,而后急促地划过脸颊,坠落在茶几上。窗台上的那盘蒜苗长高了不少,虽被外面的路灯照得有些发黄,但不显干萎之态,反而直立挺拔,树苗似的。父亲揉了揉眼睛,将香烟摁灭在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里,说:“那天晚上你妈摔下去的时候,磕到了头,把脑子里本来就不求行的血管震破了不少,抢救不过来了。那天早晨她一不留神把老花镜摔碎了,第二天是我为数不多的假期,她刚好逮住机会,说让我陪她逛逛街,顺便买个新老花镜……”

我看着电视柜上放着的那个缺少一片镜片的老花眼镜,想起以往的事。母亲没什么文化,想着一直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身体不如往日也是契机之一,索性用攒的钱买下一个便宜的店面。母亲的针线活技艺高超,将那店面简单装修后,开了一家裁缝铺。几年后,似乎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市里有一所高中迁址,正好成为母亲裁缝店的邻居。高中正是最臭美的年纪,加之校服肥大不合身,所以几乎每个高中生都会不同程度的裁改校服,母亲的生意因此火爆。她日夜连轴,只为多赚些钱,每次我去母亲的店里让她注意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轻轻地笑一下,说,妈妈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依然想让你过得好一点,让你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她眼神不好大概就是因为整日将视线汇于针尖细线吧。

父亲看我当时悲伤,不忍让我再增添自责,两个月后才对我讲出了那个急救室夜晚发生的事,而那时的他,也仅距死亡咫尺之遥了。母亲奇迹般地醒来了一次,她睁眼便问,妙妙在哪?妙妙来了吗?医生也是一惊,连忙将父亲叫进去。

父亲说,妙妙睡着了。

母亲眼中的光暗了,她说,妙妙很多年没叫过我妈妈了,我还想最后听她叫我一声妈妈呢……

父亲说,等着,我现在去叫她。

母亲笑了笑,说,别叫了,妙妙累,别打扰她休息。

高中时,我第一次将寻死的念头付诸行动。母亲不像其他父母一样责怪寻死的孩子,她私自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她觉得我会寻短见是因为她对我过于严厉,过于不尊重,过于不加关心,以至于没有让我感到过开心,所以才不得已走了寻短见的路。后来每回接母亲的电话,我不自觉地没有喊过妈,只是有事说事,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我嘴里的简单的一句妈妈,或许是我过于迟钝,或许是我过于冷漠。我确实没有让她感受到我的爱,没有像她尽到母亲的责任一样尽到女儿的责任。

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从我开始日夜连轴工作后,失眠的情况少有发生,今天是个例外。直到路灯熄灭,我才终于下定决心,移开床,取出放在床头柜里的纱布美工刀和止血定。

“怎么啦?”钧小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睛说:“不是和你说过早晨不要叫我嘛?”

召唤钧小姐的次数多了,我逐渐发现她并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样冷漠,反而很可爱。现在她穿着白色睡裙,散着长发,光着脚丫,狐狸眼睛一样形状漂亮的眸子里带着些娇嗔。

每回见钧小姐都得割腕淌血,头脑昏沉。其实召唤她若只是买短命的话,只要攒够钱后一次解决就可以,但我在短短三年间就控制不住地找了她十几次。我对钧小姐的感情难以言清,就算仅是见她一面都要经历死亡将来的折磨,我也愿意。母亲下葬的那天,钧小姐第二次出现在我的梦中,细节难以记清,但她温柔怀抱和香软身体带给我的感觉却难以忘怀。

“我可以用我剩下的命,来换母亲复活吗?”我看着钧小姐,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力量还不足以做到这件事。”钧小姐苦笑了一下,说:“人命虽轻,却也是一去不复返的,起死回生这事儿或许只有真正的桃浪才可以办到。我也只是桃浪其中一小片破碎神魂的转世而已。”

钧小姐之前和我讲过关于初始之神的故事,她说初始之神之称中虽也有神一字,却与神有天壤之别,神在初始之神面前连尘埃也算不上。初始之神共有六位,分别为,被称为群星之神与宇宙具象的淮逝,被称为燃月之神与初始梦魇的月燃,被称为初始光耀与封印之日的寂盛,被称为初始混沌与毁灭根源的沉浮,被称为初始生息与生息具象的枝流,以及被称为初始死亡与死亡具象的桃浪。据说初始之神诞生于宇宙形成之前,本体已消亡,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钧便是桃浪其中一个碎片。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很遥远,但却令我深信不疑,因为我在初中课本上见到过这些名字。钧小姐的目的是融合其他桃浪碎片,聚集更多初始死亡的力量,最终献祭自己,复生桃浪。不知为何,了解钧小姐的真实身份后,她少了神秘感与距离感,令我更加喜爱了。

“那,可不可以把我剩下的命转让给我父亲用?”

“这个也不行。”钧小姐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从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关注你了,你有被死亡亲和的体质。这段时日能来帮你是因为终于杀死了那个发现我行踪的另一个化身,可以安心一阵子了。知道为什么每次你见我都得流很多血吗?其实我看你受伤也很心疼,但也无能为力。我受了很重的伤,没有血中蕴含的死亡之力支撑无法现身,我剩余的力量只能帮你了,对不起,妙妙。”

“那我可以不可以知道,我父亲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可以。”钧小姐垂眼,沉默片刻,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

“还有两个月。”

“他妈的,敢欺负我们妙老师?!”杨厉一脚踹翻工头,站在我身前,骂道。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由于母亲的过世,我接近一个月没有工作,学校的工作很好请假,物业管事儿的与我相熟,很好办。原本最难办的是工地的活,这活儿一天不去就会有人顶替,下回有空位不知会是多久以后了。但当时的工头很欣赏我,休息时他常请我喝饮料,总夸我说,我最欣赏你这种自强能吃苦的姑娘,我干工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姑娘。给工头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率先开口问我是不是有难处,你要想干,这个位子可以一直给你留着。

后来工头替换成了开发商的小舅子。那个逼玩意很欠揍,平日常挖苦讽刺我,还说要包养我,被拒绝之后,开始处处为难于我。别人的工资都是日结,我的却要一周一结,还要先压老子一周的工资。这我都忍了,因为别的工地一天工资一百五,这儿两百,我想着压一周就压一周吧,只要发就行。大约一个月后,工头以经费吃紧为由,开始拖欠我的工资,其他人的照发。我这脾气,哪吃得下如此的亏?我踹开工头的办公室,板砖哐一下砸在他的办公桌上,说:“今天,工资和你的命,我要带走一个。”

工地的工头基本都与街上的混混相勾结,这孙子也不例外,只是我没想到这些小混混都还挺训练有素,警犬似的敏锐,板砖声一响,就窜进办公室八九个人,硬生生将我挤了出去。

工头似乎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不敢叫小混混揍我,也赶不走我,就开始无能地大声斥骂,或许他希望我会因此觉得丢人,进而自己离去。开玩笑,老子死都不怕,会怕丢人?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工头也骂得更加起劲,似乎想找回点场子。

我微微低头,盯着工头的眼睛,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在我即将出拳时,余光看见一个高大壮硕又眼熟的人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待人近了我才看清,这人叫杨厉,是我的学生。

“他妈的,敢欺负我们妙老师?!”杨厉一脚踹翻工头,站在我身前,骂道。

杨厉身后跟了十来号人,为首的几位我都挺眼熟,有周言,刘冶,方准,白渊水,这几人都不老实,经常能听见校园广播通报批评他们打架,让我有些惊讶的是,人群里还有翼亭。我很喜欢翼亭这孩子,他挺老实的,对待计算机课态度最认真的就是他,也经常向我请教问题。虽然平时的我很讨厌经常和我说话的人,但作为老师时却像被另一个人格上了身,越向我请教问题我越开心。

在杨厉三拳两脚打翻几个小混混之后,工头蔫了,边嚷嚷着我大哥是吕望,你等着,非得弄死你,之类的我听不懂的话,边灰溜溜地跑了。

“妙老师,你咋在这儿搬砖呢?”杨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确认我安然无恙后,问道:“你一个月没来,大家都挺担心你的。”

“呃,一点业余爱好罢了。“杨厉是咋知道我在这儿搬砖的呢?真实的缘由不能告诉他们,我又不擅长编瞎话,低头沉默了片刻,才想到可以转移话题:“你们是咋知道我在这儿的呢?”

“跟踪你这馊主意是翼亭出的。”杨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别看这小子平时不说话,看着老实,其实点子可多了,老师你别怪他哈,最担心你的就是他了。”

“我没啥事,就是想休息休息。”我欣慰地笑了,说:“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放心吧。”

看热闹的人散了,杨厉也带着人走了,可刘冶迟迟没有离去,我看着他的期待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师父,您在这儿修炼呢?”

“就是简单的搬砖。”刘冶这小子什么时候都是一脸高傲,总拿鼻孔看人,现在这么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有些想笑:“谁是你师父了?“

刘冶双手捧着一盒烟,打开烟盒,送到我面前,谄媚地说道:“再教我两招呗?“

“会的全教你了,再逼话揍你。”我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还记得第一次教这个班的时候,下了课,刘冶就鬼鬼祟祟地走到身边,说:“妙老师,你会功夫吧,能教教我不?“

“我不会。“我眉头皱起,心里却是疑惑,这小子是怎么看出来我会的?

刘冶二话不说一拳朝我打来,我下意识侧身躲过,顺势前崩步,猛地抬肘顶向他的胸口。

刘冶倒飞而出的身子撞倒一片课桌,他一手捂着胸口,断续地大笑,重重地咳了几声之后,嘴里兴奋地喊着:“我真没看错!“

我从小就对八极拳感兴趣,练拳和锻炼身体被我当作一个陶冶情操的业余爱好,我其实没有练过实战,更不会打架。在刘冶这小子的死缠烂打下,我教了他一招半式,敷衍说,招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体得好,不然会的招式再多,反应跟得上身体也跟不上,先好好锻炼身体吧。我有些好奇为啥刘冶能看出来我练过,问过他一次。刘冶说,老师您虽然长得高又瘦,乍一看像文质彬彬的弱女子,但眼神一下子就把你出卖了。你的眼神像虎一样霸道而自信,练武时间长了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学都学不来。

回家的路上,我抽着刘冶发的烟,心中莫名甜丝丝的。平时我总是不苟言笑,也从未像一个慈爱的老师一样对待这些学生,以为他们也会像看待陌生人一样看待我,但没想到看样子他们还是挺喜欢我的嘛。

同天夜晚,又是我巡逻的时候,又转到上回掏出韭菜包子吃的地方,又接到了一个令我心肝俱碎的电话。

“是边庆的家属吗?”

“是,我是他女儿。”

“你父亲在第一医院急诊科三楼抢救,尽快来缴清费用。”

“他妈的!我爸又怎么了!“接连的打击令我实在无法冷静。

“重度烧伤,脑震荡,全身粉碎性骨折。“医生的语气与当时父亲的语气一样听不出波澜。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是烧伤又是骨折?我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更换保安服,冲出小区,站在马路中央拦了一辆出租车。

医院大门左边的路灯仍旧没有被修好,熟悉的黑暗里却不再有父亲的身影了。

缴了费用,我连忙向护士指示的那间急救室跑。门边站着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高大男人,他见我来,细缝一样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嘴角挂着戏谑的微笑。

“看你妈了个逼!“我被那男人盯得发毛,忍不住骂道。

“我也不想这么做,可他给的太多了。“那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瞬间想起下午那小舅子工头苍白的威胁,他说他大哥是吕望,非得弄死我,眼前这人就是吕望?

“你是吕望?“我只觉怒火上头,视线飘忽,脑仁砰砰地跳动,拳握得紧到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不,吕望是我大哥,但这个主意是他出的。他说那小子掏钱买了一条命,他觉得诛心比杀人有意思多了,我觉得有道理,就把你爸弄死了。“那男人笑了笑,朝我伸出右手,说:”我叫连雍,认识一下吧,以后你要看谁不顺眼,只要钱到位,谁我都可以替你弄。“

我只觉得怒火让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看着连雍轻佻的笑容,又看向急救室血红色的标牌,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我什么也想不了了,我什么也不想顾及了,我现在就想把连雍弄死!弓步蓄势,转胯运劲,我练拳十六年的功力带起全身的力量,伴着怒火,集中在这一肘上,实实地打在连雍的下巴。

连雍骤然腾空而起,以一个陡峭的抛物线为轨迹倒飞而出。落地时,不知道因为错觉还是我已神志不清,只感觉地面都沉重地震颤了一下。

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安葬入土了,整件事都是姑姑负责操办的,我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第十九天,连雍来看守所看过我一次,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得以进来这里的,他隔着铁窗说:“边妙瞬,你是叫边妙瞬吧?“

“你真牛逼啊,老子差点让你一肘子打死。“若有若无的烟气从铁窗栏间飘进来,连雍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不该惹那个人,他太有钱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你知道的吧?我也不想把你爸的每根骨头都打断,我也不想把你家烧了。“

“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哈哈哈哈哈!“连雍放肆地大笑,说:”本来想让你这辈子都出不来的,可看你这么有劲头,就算了吧,期待和你下一次见……“

连雍话未说完,便被铁门沉重的巨响打断。我甩了甩胳膊,看着铁门可以塞入鸡蛋的凹陷,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后来警方判定火灾是因父亲抽烟而起,父亲的粉碎性骨折也被判定成自己摔的。

今天的雪和母亲过世那天的雪不一样,是蓬松的一朵一朵,像是鹅绒。没有风,柔软的雪几乎垂直地从天而降,我抬起头,看见灰白色的天上点缀着星星一样的雪花。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我站在两座墓碑前,坟上的一层雪像是某种不知道野草的嫩芽。

“此前的所有皆已注定,放弃作为人的一切吧,死亡并不可怕,她有着温暖的怀抱。”钧小姐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下巴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说:“随我走吧,我们一起追寻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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