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幽灵粒子 167冰山世界

阳光透过被风暴刮得光怪陆离的玻璃，在控制大厅里投下了一道道斑驳的丁达尔光柱。周成慵懒地斜躺在明暗相间的光影里，虽然看上去是在悠哉游哉地抽着烟。

但一直不停抽动的眼角，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就犹如飘散的烟雾和光柱里飞扬的尘埃粒子一般杂糅混沌。

一旁的陈飞宇斜目看着闭目养神的周成，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思问道：

“我说老周，你对这初步分析结果，心里到底有没有底啊？你这乖闺女该不会真交白卷吧！”

周成仍旧闭着眼睛，咬牙冷哼道：

“哼，汤川秀树那个老小子，在半个多世纪前，用神冈探测器那种粗劣的玩意儿都能发现中微子，还因此拿了诺奖。我这净瓶的探测精度，可要比神冈探测器高出好几个数量级。

而且除了太阳这个巨大且稳定的中微子源之外，距离我们55公里的等腰三角形上，还有阳江跟合山两座核电站不停地生产着中微子。白卷是不可能交的，只是看能不能让我们对包括中微子振荡在内的一些中微子基本属性有更深的认识。”

周成掐灭了快要燃尽的烟头，又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

“如果探测目标真的达成，那也算是基础科学的又一次艰难进步了。诺奖委员会那帮老家伙又得冒着被我痛骂的风险，给我发领奖邀请。”

陈飞宇已经从周成那看似不经意的语气中，读出了其中蕴含的期待。他环顾了一周空荡荡的控制大厅，除了他们两个闲云野鹤就剩下在电脑前打着瞌睡等待结果的刘欣了。

陈飞宇感慨地说道：

“想来真是一言难尽，在这样人类科学进步的历史性时刻，居然只有我们三个人翘首以盼。”

周成眯着眼睛，用手在光柱里显出真容的尘埃里微微晃动，说道：

“我早就习惯了，别说现在。就算是在星云纪元之前，除了圈内的从业者，也没几个人关注人类在基础领域取得的突破了。我倒是挺羡慕你们搞航天应用的，你们的探测器到了月球、到了火星、到了更远的地方。

都会成为头条新闻，人们会欢呼雀跃、弹冠相庆，甚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饭局上证明自己学识渊博、心怀宇宙的谈资。而一说到我们基础科学，就是诸如一百年没有进步、再等五十年，一类的言论。

不过也是活该，谁叫我们那么高高在上，离自己的探测目标和人们的正常生活都那么远呢？”

陈飞宇从周成的话中听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虽然他是搞航天工程的，属于应用科学。但他非常清楚基础科学在科学体系中的支柱性作用。

这时，一群鸟从窗外飞过，盘旋了几圈之后停在了窗外的栏杆上。刘欣从电脑前站起身来，走向窗边。那群鸟不仅没有因为他的走近而受到惊吓，反而兴冲冲地用它们那脆弱的喙嘴想要啄破玻璃。

刘欣把窗户推开一丝缝隙，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杂谷洒在窗台上。鸟儿们立刻蜂拥而至，挤成了一个黑色的绒团。刘欣笑了笑说道：

“有时值班无聊的时候，我就会带一点杂谷来喂它们。可能是因为外边太难觅食了，它们竟然每天都会到这里来。”

陈飞宇看着那些不顾一切啄食窗台上谷物的鸟群，说道：

“我们和它们生活在完全一样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本身并没有任何不同。但这个世界在它们和我们眼中，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面貌。它们只能生存在很小的一个空间内，而我们却能拓展出原本不适合我们生存的空间。

因为我们能够发现并运用这个世界运作的规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宇宙规律的探索深度，决定了我们看到这个世界的模样，也决定了我们的生存宽度。而基础科学就是探索宇宙规律的一门科学，可以说是为我们拓展生存空间的先锋。”

周成微微起身，看着陈飞宇的双眼中渐渐充盈起了光芒，颇有几分天涯何处觅知音的意味。但很快，那光芒又暗淡了下去。它躺回椅子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想起一个故事，说大海上有一座冰山，冰山上生活着一群能够融水成冰的蚂蚁。在这座冰山还只是一个小冰块的时候，虽然很小，但蚂蚁们在海面之下每凝结一丁点儿冰块，海面上的部分都会显著地增大。

那时候还挤在狭小冰山上的蚂蚁们，都很在意冰山水下的部分，并且想方设法地让更多的冰凝结到冰山下。随着冰山越来越大，蚂蚁们暂时没有了生存空间上的困扰，大多数的蚂蚁不再关注冰山海面之下的部分，而是开始精心雕琢起了露在水面之上的部分。

有一天，无尽的风暴来了，冰山表面狂风肆虐并且开始出现裂缝。蚂蚁们拼命在冰山上挖掘洞穴，填补裂缝，以求在风暴之下能够活下去。有一只这蚂蚁提出，不能只加固水上部分，而应该加大力量继续扩大水下的部分，这样继续增大的冰山才能对抗风暴。

但没有蚂蚁愿意听它的，因为要让水上部分每加大一寸，就需要在水下部分付出六倍的努力。现在的冰山已经非常大了，蚂蚁们即使付出极大的努力，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直观地看到冰山增大。”

陈飞宇怔了一怔，问道：

“那最后蚂蚁们战胜风暴了吗？”

周成徐徐摇头：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如果蚂蚁们决定不再增加冰山水面以下的部分，那它们就永远都只能在水面上那一点点空间里苟延残喘，或许下一次更猛烈的风暴就会让冰山彻底崩塌。这就是它们宇宙的定律，无可违逆。”

陈飞宇哀叹道：

“我们也有这样一座冰山。水上部分就是我们看得见的世界，而看不见的水下部分就是基础科学。是基础科学日积月累地缓慢沉淀，才为我们在宇宙的大海中留出了足够的生存空间，而我们现在也在面对风暴，也和蚂蚁们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周成淡淡地说道：

“我们的冰山比蚂蚁们的更大，眼前的风暴也不如它们的猛烈。只要风暴最终会过去，那做出这样的选择，看上去也无可厚非。现在我们对基础科学的探索已经接近普朗克尺度，各个子领域也是枝繁叶茂。

这带来的一个负面影响就是，要想沉积出足够的冰块让，世界发生看得见的变化，会比以前需要付出的多得多。而我们生活的世界看上去已经足够美好，基础科学连成为普通人茶余饭后谈资的资格都没有。

但我们应该要意识到，没人能预测下一次风暴什么时候会到来，而我们的冰山又能不能经受住风暴的考验。所有的宇宙都有一个共同的法则，灭绝才是例行章程，存活则是意外收获。”

陈飞宇说道：

“绝大多数的蚂蚁不在乎水下冰山之下的部分这可以理解，但蚂蚁中的科学家们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它们......”

陈飞宇话说一半，忽然噎在了喉咙里。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从身后缓缓靠近，虽然还没有碰到他，但那散发出的彻骨冰寒已经分外明显。

周成依旧半躺在椅子上，他看着窗外的鸟群和阳光说道：

“我知道你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也感觉到了，峰子也是。所以他才会让你到我这里来休假，我们或许应该成为那只最先警觉起来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