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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蟑螂的悲哀

林永年以前为了推销中华牌味精,曾和杜德本一块来过宁波,当时他俩就住在镇海饭店,这是宁波最好的旅馆,上等客房价格不菲。看来邱凤鸣真的拿他当贵宾了。

邱凤鸣把林永年送到门口,悄悄塞给他一卷钞票。

林永年一愣:“你这是干什么?”

邱凤鸣低声说:“拿去买一套好点的衣服吧。”

林永年刚要推辞,邱凤鸣按住他的手,朝背后歪了歪嘴,提醒他小李在后面。他无奈,只能收下了钱。

邱凤鸣叮嘱道:“永年兄,你先休息一下,我下班后去找你,咱们共进晚餐,好好聊聊。”

林永年拱拱手:“好的好的,再见再见。”

他乘坐邱凤鸣的汽车来到镇海饭店。门童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寒酸的客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小李把大盖帽往上一推,厉声斥道:“看什么?混蛋!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开门!”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门童赶紧把门拉开。林永年跟着小李走进门厅。

一名主管模样的男子迎上来,诧异地打量他们,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似的。打量了足足半分钟之后,才傲慢地问:“二位有何贵干啊?”

小李朝他哼了一声:“狗眼看人低!”

主管脸涨得通红,怒吼道:“你说什么?”

小李把邱凤鸣的名片递过去:“东亚航运株式会社的邱主任,你不会不认识吧?”

主管愣了一下,脸色由红变白。小李接着说:“刚才我给你们打过电话,代邱主任订了个房间。”

“对对!电话就是我接的!”

主管的脸像泡发的木耳一般舒展开来,热情洋溢地说:“欢迎光临!房间已经安排好了!”

小李指着林永年说:“这位林先生是邱主任的老朋友,你要好好款待,不许怠慢!”

“是是!二位请跟我来!”

主管亲自带他俩去客房,一路点头哈腰,奉承拍马,林永年看着都累。

邱凤鸣给他订的是这儿最好的房间,装修奢华,各种设施应有尽有。主管还递上一张菜单,说晚饭可以送到房间里来。

林永年看着菜单上各种菜肴,差点没挡住要享受一下的诱惑,但最终还是咬牙忍住了。

小李提出陪他去买衣服,他谢绝了。等小李一走,他跟着也离开了饭店,把邱凤鸣给他的钞票留在了房间里。

他不想接受邱凤鸣任何一点好处,否则就是跟汉奸同流合污。他宁愿待在简陋的小客栈里,也决不能出卖自己。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他上小学时就铭记在心了。

然而,这话说说很容易,它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当地找份工作,小学教师也行,账房先生也行,甚至商店伙计也行,不管怎样先安顿下来再说。

可是愿望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他一连奔波了好几天,鞋子都磨破了,鼻子都碰扁了,身边那点钱也快花光了,结果却一无所获。

战争给国家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工农业生产遭破坏,老百姓生活艰难,街上难民随处可见。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找份体面的工作几乎不可能。林永年心里很焦虑。

裕丰客栈的钱老板为人还算不错,他付不出房钱也没有赶他,但他已没脸再住下去,向钱老板辞行说要回上海。钱老板把他送到门口,拱手告别:“林先生一路顺风,下次再来哦。”

“一定叨扰、一定叨扰。”

林永年强装笑颜,心中却万般酸楚。他长叹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裕丰客栈。

对一个落魄的人来说,客栈就如同命运的分水岭,在客栈里他还是林先生,走出客栈就是流浪汉了。

在人们的印象中,流浪汉都是些肮脏、瘦削、猥琐、无名无姓、没脸没皮的人,他们在上海被称作瘪三。

现在林永年只能与瘪三为伍了,看着周围那些可怜的同伴,他忽然想到,瘪三这个词不知是谁发明的?发明它的人真是天才,把这个“瘪”字用得恰到好处。看到这个“瘪”字,就会让人联想到臭虫、蟑螂,流浪汉的形象被这个字勾画得惟妙惟肖。

以前他看不起那些瘪三,认为他们都是懒汉,不思进取、自甘堕落,根本不值得同情。现在他明白自己错了,其实并不是那样的,每个瘪三心里都藏着一段辛酸的往事。

林永年白天和瘪三们一起在街头流浪,晚上睡在屋檐或桥洞下。短短几天下来,他也和那些瘪三一样肮脏,变成了让人讨厌的臭虫蟑螂,人们见了他都会远远躲开。

知识分子自尊心都很强,被人嫌弃让他很受伤。但这并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忍受的是饥饿。

饥饿是什么滋味,以前他从未尝到过。他生于小康之家,无论如何饭总是有得吃的。后来开工厂当老板,那就更不用说了,你请我请,三天两头有饭局,都是大鱼大肉,到后来甚至都吃怕了。直到现在,做人做了四十多年,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饥饿的感觉。

饥饿的感觉是一种缓慢的、持续的、越来越深的痛苦,仿佛身体里有一条贪吃的蛇,正逐渐把你的五脏六腑掏空。

这种痛苦的程度虽然不像刀割那么强烈那么血腥,却同样难以忍受,甚至可以说更难忍受,因为它似乎永无止境,不管你醒着还是睡着,它都在折磨你撕咬你,让你觉得生不如死。

瘪三最基本的谋生手段就是乞讨。但林永年不会乞讨,也从没想过要乞讨,自尊心不允许他那么做,他低不下自己的头颅。他很羡慕周围的同伴,因为他们都没有这样的顾忌。

他口袋里还剩最后几毛钱,勉强支撑了两天。第三天是饿着肚子度过的,什么也没吃。

到了第四天,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地侵蚀着他的肠胃、他的神经、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几乎无法思考,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我饿!我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

一个小男孩左手拽着母亲的衣角,右手拿着一只烧饼,在街上边走边吃。烧饼是刚出炉的,面粉、芝麻和糖的香味钻进林永年的鼻腔,令饥饿感加倍膨胀,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饥饿逼疯了。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趁现在还跑得动,把烧饼抢过来拔腿就跑。要是有人追上来,就在烧饼上吐一口唾沫,那样人家就只好拱手相让了。这是瘪三的绝招。

林永年决定要试一试。他鼓足勇气,从后面靠近小男孩,手慢慢伸出去、伸出去……

他猛一转身,快步离开。

他没有抢小男孩的烧饼,自尊和羞耻阻止了他。这种事他做不出来,饿死也做不出来。

他继续在街头徘徊。

七月份的太阳就像一只大火炉,无情地灼烤着一切,气温超过了35度,地上热气蒸腾。

他又饿又渴,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踉踉跄跄,几乎要瘫倒了。他勉强支撑着走到一棵树下,在阴凉处躺了下来。

透过枝叶的缝隙,望着湛蓝的万里无云的天空,恐惧感忽然涌上心头。他熟悉这种感觉,这是死亡将临的恐惧。他在监狱里也曾感受过这种恐惧,但这时比那时更强烈更紧迫。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想,世界这么大,却容不下我林永年一个人,也许死神已经在前面等着我了。

不!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见我的妻子女儿,还要找庞金海那个坏蛋算账!

他在心里挣扎抗拒,但又明白这是徒劳的。他想到了监狱里等待处决的犯人,他现在的处境跟他们一样。

不!比他们还要可悲!他们临死还有一顿断头饭可吃,而我却是个饿死鬼!

断头饭从古到今一直都有,罪孽再深重的人也有免作饿死鬼的权利。而我,蒙冤被害却要作饿死鬼,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接着,他又想到了邱凤鸣。

别说上天虐待你,没给你机会,上天给过。假如自己聪明一点圆滑一点,没有意气用事不辞而别,此刻就能坐在镇海饭店的高级客房里,衣冠楚楚,惬意地吹着电扇,喝着茶或咖啡。

他有点后悔,也许应该接受邱凤鸣的安排,混一阵子再做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一切都晚了。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哪有脸面再见邱凤鸣。

他躺在那儿,渐渐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脑袋又重又空洞,重得像块石头,空得像个洞穴。他浑身瘫软,连动动手驱赶苍蝇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任凭几只苍蝇在脸上爬。

也许它们知道我快死了,在抢位置吧?他想,等我一死就在我的身体里产卵,繁殖后代。

其实用不着苍蝇报信,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持续的、一点一点的离开自己的身体,飘向虚无深邃的天穹。此刻他心里反而平静了,这是绝望带来的平静。他人还没死,心已经死了。

他不知躺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不过几分钟,朦胧间觉得有只手拍他的肩膀,嘴里叫着“先生!先生!”

眼皮像铅一般沉重,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眼皮张开一条缝,看到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个人是谁?他是在叫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认出来了,面前这个人是裕丰客栈的钱老板。

钱老板一脸惊讶的表情,犹犹豫豫地说:“你……你是林先生吗?我没认错吧?”

林先生三个字唤醒了林永年的记忆。我曾经是工厂老板、商界强人,我曾经衣冠楚楚意气风发,可现在……

他知道自己已经狼狈得不像样,活脱脱是个叫花子了,不由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惭万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腿一软又躺倒了。

钱老板伸手把他扶起来,问道:“林先生,你不是回上海了吗?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林永年只好撒谎道:“唉,别提了……我到码头去买船票,不料遇上了扒手,身边的钱都被掏了。”

从钱老板的表情来看,他丝毫没有怀疑。撒谎撒得这么顺溜,林永年自己都很吃惊,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也许在压力之下,每个人都会如此的吧?

“你真倒霉啊,”钱老板同情地叹了口气:“就像俗话说的,人走背运马掉膘。……对了林先生,你落难了干嘛不找邱凤鸣帮忙?他不是你的同学、关系很好吗?”

“不要再提他了,”林永年有气无力地说:“他替日本人做事,我没他这样的同学!”

钱老板会心地笑了笑:“林先生也是个犟脾气的人,和我一样。你不幸落到这个地步,我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这样吧,你先到小店住些日子,养养身体再作打算。”

林永年想不到钱老板如此仗义,喃喃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你我萍水相逢……”

“客气什么呀,”钱老板打断了他:“常言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走吧。”

“那就多谢钱老板了。”林永年嗫嚅。

“免谢!免谢!”钱老板笑道:“我这人虽然姓钱,但并不把钱看得太重,做人还是道义为先。来来,林先生,我扶你一把,脚下当心,看来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啊。”

钱老板的热心肠让林永年深受感动,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想起了石铁山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说的真好。现在他真正深刻体会到了。一个钱老板,一个庞金海,给这句话做了完整的诠释。

林永年在裕丰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虽然一开始状况很差,但他身体底子还不错,只要有吃有喝,恢复得很快。他回想这些日子的遭遇,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这天钱老板来到他跟前,拱手道:“林先生,看来你身体已经康复了,可喜可贺呀。”

林永年紧紧握住钱老板的手:“我落难在此,举目无亲,多亏钱老板相助,真不知怎么报答你啊。”

“不必不必,”钱老板连连摆手:“这点小事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林永年说:“救命之恩一定要报!”

钱老板笑道:“好吧好吧,以后日子还长呢,要报答有的是机会。”

林永年郑重地说:“我林某发誓,今后若有出头之日,绝不会忘记钱老板的恩德!”

“不说了、不说了,”钱老板摆手道:“林先生,这点钱你拿着,买船票回家吧。”

他把一沓钞票递过去:“我是个小老板,手头钱也不多,帮不了你多大忙,别见怪哦。”

林永年感觉一股热浪在胸膛里翻腾,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口塞得紧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告别钱老板,离开了裕丰客栈。

走了一段路,他转身朝客栈眺望。那是一幢破旧的两层小楼,已经被时光摧残得摇摇欲坠,好几块窗玻璃碎了,变成了一个个难看的黑窟窿,就像缺了牙齿的老人。

他朝客栈看了好一会儿才接着上路。他要牢牢记住这个地方,将来好报答钱老板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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