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转折点(上)
林永年告辞,带着小泥鳅前往一家深藏在小巷里的茶馆,冯惠堂和陈福林在那儿等着他们。
小泥鳅气呼呼地质问林永年:“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动手?事先不是都说好了吗?”
林永年说:“偷了他的钥匙不算,还要再放回去,风险太大了,我越想越觉得不靠谱。”
“你不相信我的本事?我是神偷一剪梅的高徒……”
“得了得了,别吹了!你就爱吹牛!”
“不管怎样总要让我试一下嘛。”
“你还不明白?这是一锤子买卖,一失手就全完了。”
“可是两手空空的回去,怎么向人家交待?”
“这你别管,我会跟他们说的。”
小泥鳅将信将疑的跟着林永年,两个人来到约定的那家茶馆。
冯惠堂和陈福林见到他俩,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冯惠堂问:“怎么样?成功了吗?”
小泥鳅尴尬地看着林永年,摇了摇头。
陈福林很失望:“白跑了一趟?怎么搞的?”
“没机会下手,”林永年说:“吉野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即便能偷到钥匙,再要放回去也很难。万一被他察觉,不但你们的计划泡汤,我和小泥鳅也搭进去了,所以……”
陈福林一屁股坐下,叹了口气。
林永年偷眼瞟着冯惠堂,观察他的反应。
冯惠堂把手上的铁球哗啦一收,拍拍小泥鳅说:“不要紧,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只要人没事就好。”
这正是林永年希望听到的。冯惠堂的确不单单是利用他们,而是真的拿他们当朋友,现在可以把底牌亮出来了。
他向陈福林讨了一根香烟,划火柴点燃,缓缓道:“我有个新的主意,不知二位要不要听?”
冯惠堂把目光转向他:“当然要听。你说。”
林永年抽着香烟,从容道:“我请吉野明天下午3点到华清池谈生意,他答应了……”
冯惠堂立刻明白过来,把铁球往空中抛了一下,兴奋地说:“好主意!真是好主意!怎么早没想到!”
华清池是本地最高级的澡堂,也是日本人爱去的地方。
陈福林乐得直拍大腿:“林先生这主意太妙了!等吉野脱了衣服去洗澡,偷钥匙就容易了,这活儿我都能干!”
小泥鳅笑道:“怎么样?我没瞎说吧?林大哥真是一肚子妙计,快赶上诸葛亮刘伯温了。”
陈福林连连点头:“我服了、我服了。”
在一片欢笑声中,林永年说:“我们也不能低估了吉野,这家伙很狡猾,没准会暗中进行调查。为了防止露馅,我和小泥鳅要住到大旅社去,这才符合上海商人的身份。”
“说的对!”冯惠堂吩咐陈福林:“你马上去镇海饭店开一间房,一定要最好最贵的!”
当晚,林永年和小泥鳅住进了镇海饭店的高级客房,里面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还有宽敞的客厅,家具都上过蜡,油光铮亮。
小泥鳅扑通跳到席梦思床上,在上面打了几个滚:“软软的真舒服!大哥,你也来试试!”
林永年笑道:“我不来,你一个人试吧。”
“这么软和的床我还是头一次睡,”小泥鳅兴奋地说:“这地方比咱们那个窝棚好太多了,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林永年哼道:“废话!这怎么能比呢?住在这儿,一天的开销够咱们俩吃一个月了!”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唉,可惜啊。”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只能住一宿,真不过瘾。有朝一日我发了财,定要在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
小泥鳅从床上爬起来,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脸上挂着傻笑,还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喂,你别转了行不行?转得我头晕。”林永年说:“你给总台打个电话,让他们把晚饭送来。”
“什么?晚饭送到这儿来?”小泥鳅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我可没钱哦,你有钱付吗?”
“放心吧,不用花钱,”林永年说:“我们住的是贵宾房,店家送一顿晚饭,想吃啥随便点。”
“真的?一分钱都不用花?”
“当然,我还骗你不成?”
“那太好了!”小泥鳅摩拳擦掌:“我要点好多好多!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不吃白不吃!”
林永年开玩笑地加上一句:“吃了也白吃。”
“这话什么意思?”
“吃得再多再好,第二天一泡屎全都拉掉,岂不是白吃了?”
“呸!你这才是废话呢!”
小泥鳅斜了林永年一眼,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这玩意儿我还没用过,怎么用啊?”
林永年告诉了他。小泥鳅开始打电话点菜,可是他只知道路边摊的下等菜肴,什么烧鸡、腊肉、炒螺蛳之类,这儿根本没有。他气呼呼道:“真扫兴!那就有啥来啥吧!”
结果一小时后,炒的烧的煎的炖的摆了满满一桌子,外加两瓶五年陈黄酒。这顿不花钱的晚饭吃得太爽了。
小泥鳅摸着滚圆的肚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不好,我路都走不动了,快扶我一把。”
林永年大笑起来:“你的肚子是橡皮做的吗?竟然装得下这么多东西,我真佩服你!”
“以后不知啥时候才能敞开了吃,机会难得,不多吃点那才傻呢。”小泥鳅边说边打饱嗝。
林永年调侃道:“当心一点,你肚子里装满了鸡鸭鱼肉,别打嗝掉个肉丸子出来。”
“才不会呢。我睡觉去了,明天见。”
小泥鳅倒在床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林永年也上了床,却迟迟未能入睡,担心吉野看出破绽取消交易,或者更糟,把他俩抓起来。
不出林永年所料,第二天他从总台服务生那儿得知,昨晚有人来打听过他们的情况。还好他早有准备,吉野没有起疑心。
下午三点,林永年按照约定与他在华清池见了面。
两个人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完澡,并排躺在雅阁的卧榻上,一边品茶一边谈判。
林永年装出一副急切的样子:“不瞒你说吉野先生,我急于回笼资金,希望咱们的买卖能尽快成交。”
吉野则端起了架子:“做古董和做股票不同,其中的花样太多了,急不得,要慎之又慎。”
“我理解、我理解。”林永年说:“这样吧吉野先生,我今晚就回上海,三天后把东西全部带来,价钱好商量。”
“这些东西你打算一共卖多少钱?告诉我,我好早做准备。”
“这……说实在的,我要求不高,只要能稍微赚一点也就满足了,所以价钱方面我听你的。”
“好!一言为定!”
吉野以为自己拣了大便宜,乐得手舞足蹈,一瘸一拐的像在跳探戈。林永年差点就笑出声来了。
趁林永年忽悠吉野的机会,小泥鳅打开吉野的衣柜,做好钥匙印模,交给了冯惠堂。澡堂衣柜的锁对小泥鳅来说形同虚设。
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现在就等着看结果了。
三天之后,消息来了。传说有人深夜潜入吉野棉纱株式会社,把两名值班人员捆绑起来,抢走了一个大箱子。那些人竟敢在东洋鬼子的眼皮底下抢劫日本商行,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几天所有的茶馆酒店都在议论此事,人们惊讶之余又为之喝彩,干得好!干得漂亮!
这时林永年和小泥鳅却是异样是心情,高兴中带着失落。高兴的是,这件壮举有他俩一份功劳。失落的是,冯惠堂此后再也没和他们联系过,他们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小泥鳅气呼呼道:“我们帮了他这么大忙,怎么连一点辛苦费都不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林永年也觉得冯惠堂这样太过分了,但又怕说出来火上浇油,只好安慰小泥鳅说:“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吃香的喝辣的,还在高级客房当了一回大爷,也没白干。”
然而这并不能让小泥鳅心里好过些,他还是忿忿不平:“别说辛苦费了,连个谢字都没听见!翻脸不认人!”
“行了行了,”林永年说:“发牢骚也没用,咱们快要断粮了,赶紧找活儿干才是正经。”
可是僧多粥少,活儿太难找了。这天他俩从日出找到日落,仍毫无收获,只能瘪着肚子往回走。
来到他俩的窝棚附近,见一辆卡车停在那儿,陈福林和两名壮汉在窝棚跟前转悠,陈福林手上还拿着棍子。
林永年心一沉,这是干什么?想要杀人灭口?有可能!很有可能!黑道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小泥鳅也察觉情况不妙,低声说:“不好!这是冲我们来的!”
林永年喊:“跑!快跑!”
可是太晚了,陈福林已经发现了他们,大声喊道:“站住!别跑!站住!快站住!”
林永年和小泥鳅吓坏了,他越喊,他俩跑得越快。可是那两名壮汉左右包抄,把他们截住了。
陈福林走过来,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二位,冯大哥派我来请你们,快上车吧。”
他的笑容里隐藏着阴险和狰狞。
林永年强作镇定,说道:“我们累了一天,腰酸腿疼的,不想去了,请你代我们谢谢他吧。”
“这怎么行,我没法向冯大哥交差,走吧走吧。”
陈福林抓住林永年的胳膊往卡车那儿拽,他力气很大,林永年只能乖乖的跟他走。小泥鳅想逃,被壮汉一把抓住。
小泥鳅拼命挣扎:“干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一名壮汉狞笑道:“别急,上了车自然会放的。”
小泥鳅恐惧地喊:“不去!我不去!”
另一名壮汉吹胡子瞪眼:“冯大哥请你是看得起你!快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永年和小泥鳅被强行架上了卡车。二人面面相觑,暗暗叫苦,看来今天难逃活命,要向阎王爷报到去了。
小泥鳅咬牙切齿:“妈的!想不到姓冯的这么狠毒!我们被他利用,简直瞎了眼!”
林永年后悔莫及。他以为自己经历过一番磨难,已经看透了世道人心,想不到还是上了别人的当。江湖水实在太深了。
小泥鳅朝自己脑袋上捶了一拳:“都怪我不好!我不听你的话,害了自己也害了你!”
林永年叹道:“死到临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小泥鳅握紧拳头说:“妈的!死就死,不怕!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林永年望着他苦笑。他话讲得硬邦邦,可是声音分明在发抖。也难怪,他才十七八岁,人生之门还没完全打开就要关闭了。我呢?再也见不到妻子女儿,报仇雪恨的愿望也泡汤了!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孽?你为何总是与我作对,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卡车一路疾驰,最后来到金利源码头,停在一排平房前。
林永年和小泥鳅被陈福林等人催促着,战战兢兢地跳下车。
完了!大概要被“沉猪猡”了!
所谓“沉猪猡”就是把人捆起来塞进麻袋,沉到水里淹死。这是黑道惯用的手段。
林永年和小泥鳅正叫苦不迭,忽见冯惠堂走出平房,手上盘弄着铁球,微笑相迎:“二位兄弟,等你们好久了,快请进。”
林永年和小泥鳅儍在那儿,脸上的表情简直无法描绘。什么叫又惊又喜,什么叫死去活来,此刻他们深切体会到了,而先前的猜疑恐惧更让这种惊喜放大了无数倍。
林永年有很多话要对冯惠堂说,可是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幸好小泥鳅替他说了:“乖乖我的妈呀,把我们吓得半死,还以为要杀人灭口呢!”
陈福林大笑起来:“难怪你小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两条腿弹琵琶,原来如此啊!”
大伙跟着一顿哄笑。小泥鳅受了奚落非但不生气,还故意耍宝,抱着脑袋做恐惧状,这下大伙笑得更开心了。
林永年默默地望着陈福林,同样是这张脸,刚才看着那么阴险狰狞,此刻却变得无比亲切可爱,真奇怪。
冯惠堂问道:“老林,你们在找活干是不是?愿不愿意上我这儿来?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永年和小泥鳅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愿意!”
就这样,他俩在码头里安了家。冯惠堂在那一排平房里腾出一间给他们住。房子虽然简陋,但跟窝棚相比还是好得多了。
林永年从陈福林口中了解到,冯惠堂是青帮的大阿哥,辈分很高。他为人豪爽仗义,济贫救难,更有一身非凡的武功。他能徒手撕开马口铁罐子,就像撕纸片一样轻松。他的两只手就像两扇磨盘,能把玻璃渣碾成粉末。
当然这都是传闻,冯惠堂从未当众展示过。不过从他手上盘弄的铁球来看,这些传闻大概也差不到哪儿去。
冯惠堂在码头工人当中有着极高的威望,一呼百应,所以连码头的日本主管都不敢得罪他,有事还须跟他商量商量。
金利源码头属于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就是邱凤鸣所在的公司。
当晚,冯惠堂摆酒为林永年和小泥鳅接风。
林永年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向冯惠堂讲述了自己遭到陷害、流落江湖的经历。他与此人虽然刚认识,却像信任老朋友一样信任他。怎么会这样,他自己也搞不清。
冯惠堂对他深表同情:“我跟不少坏人打过交道,但像庞金海那么阴险毒辣的,还从未见过,你碰上他真是够倒霉的。”
他想了想,接着说:“你暂时还回不去,扛大包又不适合你。这样吧老林,你到码头夜校当老师,教大伙识字读书学文化,怎么样?”
林永年很惊讶:“什么?码头上还有夜校?”
“是啊,我在这儿办了个夜校。”冯惠堂说:“在码头上干活的都是老粗,大字识不了几个,更不懂做人的道理,我想要改变这种状况。你来得正好,可以帮我大忙。”
“这是件大好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林永年高兴地接受了这份工作。他流落江湖,饱经磨难,现在终于有了较为稳定的归宿,可以喘口气了。这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他浑然不知,这时另一个转折点正在他家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