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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经年一别

打这往后,郁瞰之倒是明白了点什么是身为班长的责任,没事就薅着班里的人一同去校场比划。他再也不敢来无影去无踪,生怕下次事情闹大了捅到师长那去,毕竟,何楚卿什么不敢干?

这天是何楚卿第一次轮到跟在师长身边做警卫工作。17连刚组成,还欠磨合,几乎人人都想在师长面前争一口气,轮到谁跟在师长身边,回营总有一箩筐话要显摆。

何楚卿一向是躺下故作不感兴趣,其实背地里一直竖着耳朵听,不肯落下一句话。

开始警卫连的工作后,他和顾还亭见面难免比准备选拔时候少了许多。

有时候匆匆在师部大门打个照面,何楚卿怕显得失职,永远目不斜视。除此之外,就连他去找薛麟述识字,也难碰见一面。还不如偶尔跟祈兴去寻徐熊见的次数多。

师长才从西京城内的司令部赶过来,随同伴着他的警卫员是郁瞰之和陶涸,一干人看起来都疲惫不堪,这是鞍马劳顿的结果。

于是这天,何楚卿就在师长房间门口站了三四个小时的岗。

顾还亭短暂地睡过一觉出门,仍是直奔着办公室去。临到进门,他似乎才抬眼看了一眼随行的警卫员是哪位。

师长像顺手似的拍了一下何楚卿的肩膀,何楚卿顿时会意。跟着师长进办公室之前,他如愿以偿地看见跟他一同站岗的鲁光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办公室里薛麟述正襟危坐着翻看文件,他抬头扫了一眼来人,道:“师长,您休息的时候我问了我师的所有驻扎地,豫军暂时没有任何异常。”

何楚卿闻出一点硝烟味:“师长,要打仗了吗?”

听说战时,17连全连上下都会在师长身侧寸步不离。此时,若说何楚卿心里没有一点期盼,那是不可能的。

师长不着急回话,却只是问:“你我许久不见,还没问过你在警卫连工作还适应么?”

顾师长现在真真正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了,何楚卿仍一点不见外地道:“没劲。师长,你让我做您随身的警卫员吧。”

薛麟述拨冗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忙碌地既惊讶又期待,权等着师长怎么回这番出言不逊。

师长眼里的疲色还没有消尽,胡茬也还没来得及打理冒了头,但眉眼之中却尽是闲适的放松之态。顾还亭揶揄地轻“啧”了一声,刚要说话,那边的门却被亟亟地敲响了。

才进来的通讯员连衣服褶子里都暗藏着“急”字,才敬了礼就迫不及待地说:“师长,萍庄方向豫军主动发起了进攻,蒋旅长来电。”

师长的笑意便就此戛然而止在西北军最后一个平静的冬日午后。

师指挥所里能遥遥听见阵前的炮火声,大张旗鼓地轰轰隆隆,直把近在眼前的年痛快地庆祝到底。

出了庄县,17连确实没再离开过师长身边半步。尤其1排,连立春这天该咬的春,都是他们看着师长囫囵对付下肚的。

薛麟述拿着个干粮,边看通讯员呈递过来的电报边道:“7旅和31旅都说打到了关隘了,战局就此僵持住,豫军接下来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指挥所是半地下式的,前方豫军一有动作,就能抖下一层沙土来,薛麟述就着吃的更香。

何楚卿带着祈兴跟着郁瞰之进门来,正看见师长和许参谋长立在地图前。

出城之后,师长的睡眠时间更是少的可怜,两眼却一直炯炯地。他身上似乎燃着一团无形的火,气质再不似以往那样淡,昂扬的斗志足以充斥整个指挥所,尽管他看起来仍旧气定神闲的。

许奕贞道:“豫军突然发难,但在7旅和31旅处没有任何好处可以讨,唯一的突破点是在21旅。但豫军似乎也并没有在21旅方向押宝,只是尽力维持着局面。我觉得有怪。”

师长的目光专注在地图上,没有回话。

薛麟述道:“司令说豫军妄图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以取得谈判的主动权,但他们这样的打法毫无重点,总觉得背后还有更大的打算。”

师长沉思了半晌,这才说道:“让谢原礼在薄弱之处多加防范,尤其是我们正处在丘陵地带。要是哪儿给豫军留下半点破绽,我要他好看。”

“豫军拖不了太久,我们且先等等。再往后,他们不动手,等到时机,我可要先动手了。”师长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的疑虑却没消减半点。

抬头看见何楚卿三人,他这才转移了点忧虑,问:“都吃过午饭了?”

有郁瞰之在,还轮不到何楚卿回话。

郁瞰之中气十足地道:“报告师长,吃过了。”

许奕贞勾着顾还亭的肩膀,强把师长摁到座位上坐下,嘴里随时随地地跑火车道:“师长最近操心惯了,什么事都要拽过来问两句。我也吃了,这饭菜是咸是淡,等我下次写报告呈上。”

薛麟述知道许参谋长有意缓解几天以来的焦虑,但仍觉得他说话干干巴巴,像塞了满嘴饼干没找到水似的,颇不捧场地笑了两声。

许参谋长顺势捏了两下师长的肩膀。他这两下按摩的实在不得章法,师长哭笑不得,不耐烦地拍开了他那两只爪子,道:“这么积极,你就写一篇上万字的地形分析报告。”

许奕贞登时抽手,往一旁一坐,指着沙盘道:“我知道,你无非是对我师的布防还放心不下。我们不妨再分析一遍,好看看哪里还有漏洞。”

此时,何楚卿上前一步来,大胆地按住了师长的肩膀,嬉皮笑脸地接任了许奕贞的位置:“参谋长,您陪师长办正事,这点小事我来办,更让师长称心。”

郁瞰之在一旁看着,着实为他的胆大目瞪口呆。侧头去看祈兴和近两日始终陪在师长身侧的季长风,大家都一板一眼地站着。他发现,并不是自己不会看人眼色,而是何楚卿的作为实在太有个人风格。

师长颇为无奈,他伸手在何楚卿张牙舞爪的手背上一拍,道:“你也滚,少来添乱。”

正待这时,炮弹声再度炸在附近。指挥所感应到震感,不堪重负地晃了两三晃。

按理来说,这是这几日常有的事。何楚卿本来也是顺着许奕贞的意思给师长解闷,蹦跶这一回,刚要见好就收站回去,却见顾还亭和许奕贞面色难看地站了起来。再一看,薛麟述连同季长风等,在场上过战场的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薛麟述下意识道:“方才炮弹从何处来?”

季长风已经两步走向师长。

下一刻,又是一个炮弹飞来。

整个指挥所如临大敌,猛地一晃。桌上的水杯一歪,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何楚卿离师长最近,正要去护,在这一刹那间,顾还亭却不由分说地摁下了他欲举起的手臂,侧过身来虚虚地把他往怀里一拢。

顾还亭的阴影罩在头上,何楚卿视野里只看见师长的胸膛。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他鼻腔内也满是震荡落下的尘土味,那股缕缕的皂角香就像幻觉。

再抬起头,师长的胳膊已经放下来,季长风和郁瞰之早已赶到师长身侧。

气氛几乎瞬间就紧绷起来,薛麟述小跑着去摘地图,许奕贞马上去收桌上的文件:“豫军何时离我军这么近了?这是不可能的!”

顾还亭两步走到通讯兵身边问:“21旅有没有来任何消息?”

坐在电报机前的兵手忙脚乱:“还没有,师长。”

何楚卿拽过因震荡而蹲在地上的祈兴,也手忙脚乱地帮着收东西。

顾师长在凌乱之中停顿下来,他目光随意落在一隅。他眉头微皱,整个人却是静止的。

郁瞰之急道:“师长,您和参谋长先走。”

又有炮弹落在附近,在场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飞速处理手中的物件,恍若未觉。

这时候,门外风尘仆仆地闯进来一个通讯兵。他脸上粘的满是尘土,只有眼睛清亮,还蓄着泪似的,一进来就压着一股哭腔:“师长,21旅46团被豫军偷袭,我们旅长紧急撤出,让我来通知师长回撤。先前的那个指挥所已经派人去安置线路了!”

薛麟述脑袋里立刻狂转,他复盘着已经收起来的地图上,想46团具体方向在何处。

师长却先他一步沉声道:“46团那么重要的隘口能被偷袭,你们旅长是不是老糊涂了?”师长已经是在尽力遏制怒气了。

赵松也两步迈下台阶,急道:“师长,豫军正在逼近,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了火力点,您不能再拖了!”

何楚卿备好物件回头去看,顾还亭的眼中却显出一丝迟疑。

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让师长觉出不对。

顾还亭锐利的目光快速扫了一圈所内,最终落在季长风身上。何楚卿的角度看不清季长风的表情,却听师长问:“怎么?”

季长风沉吟片刻,直视着顾还亭的眼睛道:“师长,后方是更密集的丘陵地带。”

丘陵地带?丘陵地带怎么?

何楚卿没听明白,许奕贞抢道:“有21旅在后方防守,师长,您知道这是他们的强项。”

有许参谋长和薛副官的劝慰,顾还亭心中那点抓不到边的风吹草动似乎疑虑过重,即便加之季长风一点不明其意的引导,师长也只好暂时妥协。

豫军抓不到目的的打法和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心生不安。

军队穿梭在西北地区丘陵地之间,漫山遍野的枯木成了他们最巧妙的伪装。顾还亭没有按照原定路线行进,反而亲自指示了一条略微绕远的山路。

他们要去往的指挥所,算不得多远。按照这样的速度,最迟到深夜也就到了。但顾还亭有意减缓了行军速度,时刻留意着前后方的动静。

许奕贞也留了个心眼,待到登上高坡,他用望远镜好一番查探身后的动静,道:“师长,您亲自看。46团确实被偷袭了,我军的火线已经后撤。”

师长举着望远镜,发现这位置也不过勉强能洞察一点,视野被这些不规则的山头七七八八占去大半。他冷着脸,敷衍地点了头。

何楚卿还没见过师长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敢妄动,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师长身侧。

说来荒谬,其实直到此时,他也还是仍未能体会到半点战场的腥风血雨。即使是此刻西北军9师真的如临大敌,形势逼迫下他们一干人等如同丧家之犬,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要是陪在师长左右,他何楚卿就能照旧扪心自问对师长披肝沥胆。

师长一皱眉头,又举着望远镜试着变换点角度,试图看的更真切些。

而后,他顺手把望远镜往何楚卿怀里一塞,道:“谢旅长的反应果真快。”

何楚卿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稀奇,赶忙塞给一边的薛麟述,不一会就听他道:“...不是遭遇突袭吗?怎么他的防御工事这么快就建好了?”

“什么?”许奕贞也凑过来,“那还后撤个什么劲?”

但顾还亭的神情却并不像放下半点心的模样,他道:“谢原礼对我积怨已久,此番他敢做出这等事,也是鼓足了勇气。”

许奕贞脸色白了白:“所以你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怪不得没有听他的,走山谷中那条路线。倘若我们没有从此处登高,倒是能完全被蒙蔽过去。”

“21旅谎报军情。薛麟述,让17连所有人跟我走,剩下的人按原定路线前进。”话到此,师长一抬眼,和何楚卿的目光对上了,又补充道:“17连1排1班,也按照原定路线前进。到了之后,迅速致电司令。”

何楚卿愣了。师长立在风雪枯枝之中,活像一个雕像,没有一根头发丝近人情。他登时急道:“师长,为什么?我就是死,也绝不会给你拖后腿!”

顾还亭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也没有理他,充耳不闻地就要走开。

他知道此番决定是为他着想,更何况,1班还带着个祈兴。

何楚卿不是不识时务,他知道师长此话一出,估计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四肢百骸愈发透彻地冷起来,凉意攀上了后脊梁。

他没法再张嘴求一句。

顾还亭两步走到季长风身侧,冷冷道:“你最好知道谢原礼在做什么。”

季长风略低了点头:“师长,我不知道。但是——”他咬了牙,“谢旅长比我更不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

士兵们训练有素,很快分好了彼此的行囊。

天地之间,铺天盖地的白,鸟近乎飞绝,人迹却仍不做不休。如今天色也发灰,这是入夜前的征兆。

临别前,顾还亭像是终于留意到失魂落魄的何楚卿。

他上前来,低声道:“带好祈兴,我们在安全的地方会面。”

何楚卿抬眼看着他,师长呼吸之间的热气明明近在眼前,但自己已然是形单影只。他害怕自己张嘴就是恳求,那便是给师长添乱。于是埋下头去闷闷的“嗯”了一声。

薛麟述两步跳过来,大大咧咧的一揽他的肩膀:“别弄的这么悲伤,焉裁。等安定下来,你得把所有交给你的字和诗都给我默一遍。”

许奕贞嫌弃地皱起眉:“别把焉裁吓跑了。”

警卫团就此分道扬镳。大道漫漫,去路未卜,来路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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