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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辞别

“你在查流党。这件事,你不想让司令知道,对吧?”周似玄将何楚卿请入座,二人边饮茶谈话。

何楚卿苦笑着点了点头:“抱歉,周先生。真要论起来,似墨接触流党,还是要怪我。”

周似玄摆了摆手:“他在阮警官手下做这些事,无非是迟早的。他九岁的时候,当时的玩伴在学习书法,他和那人一起,愣是自学着摸索出了些门道,叫老爷子刮目相看。似墨总是这样,凡事都爱亲力亲为...”

他越说着,越走了神,好像已经随着记忆回到了旧日时光中去。

何楚卿没打扰,陪他静坐了片刻,才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床榻上,周似墨依旧呼吸均匀地躺着,阳光铺洒过来,构成一张极尽精巧的工笔画。

“也许明天就能醒过来。”周似玄说。

这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也许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周似玄将何楚卿送至大门口。他时常出神,不过才晌午,面色已经很倦怠了。何楚卿制止了他要继续麻木地送下去的意图,说:“就到这里吧。多谢您。”

汽车穿行在虹海的道路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何楚卿径行路过一个个西洋风格的建筑,尖顶、浅砖、砖红的洋楼,又嗅过街边摊铺飘过的糕点香气。

从祈兴到周似墨,每一次,这纷争擦着他衣角而过的时候,他熟视无睹。直到这创伤真正地挨到了他的身上、他身边人的身上,他才觉得切肤地疼。

那么,我能做什么吗?

何楚卿看着街景想。世界这么大,人又这么多,他并非不相信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只是总归不缺他这一个。

现在,他只想回家去,和顾还亭一起共进午餐。他所求无非这些。

车流在繁华路段遇上了些许拥堵,车速慢下来。

报童擦着车身而过,嘴里正喊着:“号外号外!顾司令将调离虹海!虹海谁主——”

何楚卿一惊,当即从窗口伸出手去抓住了报童的衣襟。他整个人探出半个在窗外,急着问:“你说什么?”

那报童被他拽了个踉跄,不知所以地重复:“顾、顾司令即将调离——”

何楚卿顾不得他的话,又扯过一张还散发着油墨气的报来翻看。报童叽叽喳喳地大喊:“你没给钱呢!”

何楚卿便一遍掏钱,一遍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这报是联众国的官方报纸,极具权威性,不存在顺口胡诌的情况。整个虹海也不过只占八分之一的版面,全国的重大事宜尽在其上。

他车屁股后排着长龙的车辆早已不耐烦地摁起了喇叭。

何楚卿随手丢给那报童一把钱:“多的拿去自己花。”再头也不抬地示意司机继续前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半晌,对照在纸张上那晃眼的阳光一无所觉似的。蹙着眉、一字不落地在脑内又念一遍。

而后,何楚卿有些头晕目眩地闭眼往车座后一靠,沉默了一会。

“等一会。”他忽而对司机道:“先不回顾公馆。换路——去租界,岳为峮先生家。”

他拜入衡容会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拜礼、敬茶的时候,估计怎么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亲自去寻岳先生,请求退出。

而那不过才是三年之前的事罢了。

何楚卿上门时,没拎什么异常珍稀的宝贝,不过买了岳先生素日最爱的点心,又给岳为峮新配了不少药。

到岳为峮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岳家正预备吃饭,见是他来,岳为峮眼尾笑的多出几褶花,招呼他一起入座,说:“可真是巧了。今天,才有兴致起来吃些好的,就馋了你素日爱吃的煎桂鱼。别管吃没吃过,一起来用些吧!”

桌上除了他们二人,还有素日伴着岳为峮的一房小老婆。女人朝他略点过头,算是招呼。

何楚卿落座捻起筷子,这话更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尝过菜品,扬声“嗯”了一声以表赞许:“先生家中厨子的手艺越发好了。”

岳为峮便顺口问:“如何,司令家厨子不合你意吗?”

这话是揶揄。

何楚卿思忖片刻,便说:“您是不晓得。顾司令最近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非要自己下厨给我尝。他初入厨房,自然比起您家的差得远。”

岳为峮呵呵笑:“亲自做饭的公子都够少见,何况大司令。他还嫌自己不够‘十八般武艺’么?”

何楚卿话语中已经对自己和顾还亭的关系有所指,岳为峮却一点都不讶异。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了的。闲话间歇,何楚卿已经无意中瞥见撂在桌上的报纸,正是自己看过的那一版。

他就知道。不论是桂鱼还是他,岳先生都早有准备。

岳为峮考虑周到,他再唯唯诺诺反而没意思。

见岳为峮已经吃得差不多,侍应撤下菜品,换了点心上来,无非是在唠嗑之余打牙祭。

何楚卿撂筷便道:“先生,焉裁今日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欢欣的氛围终于收敛了些,女人知趣地站起身来退出。

何楚卿几步走到岳为峮身侧,一掀长衫下摆,跪了下来。说:“焉裁无能,自请离开衡容会。”说到这里,他弯下腰去,磕了个头:“此乃大逆不道,有违帮派门规、手足情谊。我——任杀任剐,绝不后悔。”

岳为峮八面不动,拄着拐杖:“为什么?你才入帮派几年,就想着要走。”

他语调平静,何楚卿却无端听出了一身汗。

岳为峮纵然再喜欢他,也是虹海的风云人物,手段了得。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

“先生,想必您已经知道...顾司令即将调离虹海,去往北宁赴任。我——他是我深爱之人,是我余生之伴侣,我得陪着他。还望先生成全。”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下去。

何楚卿没敢抬头看,毕恭毕敬地俯首静候这死寂终了。

“成全。你是我的得意之徒,我岂能不成全?”岳为峮道,“不过,即便是你,也得按我们衡容会的门规来办,不然,我如何服人?”

何楚卿道:“焉裁明白。”

“你明白?”岳为峮揄扬地笑了两声,“你明白个什么!衡容会门规,势必要留下些物件归还给本帮。有人留下了一只手,有人留下了一条腿...你是个重量人物,打算留下什么好?可别太寒碜。”

凭借现在的医疗水平,留下一只手尚且能够苟延残喘。留下一条腿的那位兄台,还留着自己那条小命吗?

何楚卿在赌。赌岳为峮起码不会叫他没了命。

他再次磕了一个头,久久伏在地上:“焉裁愿意任凭先生发落。”

沉默之中,上前一个人来,朝着岳为峮低语了几句。何楚卿的视角里,只看得见这人的皮鞋在他眼前停留过一阵,又很快离去。

岳为峮叹了一口气,说:“你啊——不就是要去北宁吗?一定要彻底脱离了我衡容会,才肯罢休?”

何楚卿一惊,抬起头来:“您、您的意思是——”

岳为峮赌气似的,没看他:“我在北宁,有个赌场。你十四岁那年,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趁乱逃跑那时候,我原本是要送你去往北宁历练历练的。辗转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落到你头上。”

何楚卿像被这重视深深地压了一下,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一时间,他没能说出来话。

“更何况,”岳为峮又说,“你的顾司令,正在楼下等着呢。他只手遮天,连杨大总职都怕他三分,我还敢做什么?”

何楚卿一愣,当即道:“不——不,先生。焉裁说过,一切后果都愿意承担。我敢担保,绝不会叫您为我受司令牵制。不论您想怎么罚,我都心甘情愿地承受。”

岳为峮摆了摆手:“罢了——”他撑着红木拐杖,站起身来,从窗口瞥见了顾司令的那辆车,“他只是等着,倒没派人来施压,是下人们自己瞧见了。你可别误会了他。”

何楚卿说:“...先生,是我不孝。”

这个“孝”字,是该用在近亲尊长身上的。何楚卿是个孤苦的,他和父母失散的早,又连年战乱,原本再没有尽孝的福气。

幸而得岳为峮赏识。岳为峮和他差的年岁,给予的偏爱,一点不比一个父亲做的要少。

何楚卿也早就这么认为了。

分别在即。

这一面过后,兴许要许久才能再见上一次。岳为峮纵横惯了,不擅长煽情,觉得肉麻。他避开了这话,只说:“焉裁啊,你晓得么?像顾司令这种人物,生来就不是会泯然众人的。我不仅是说他的官职,我是说他的品性——你起来同我回话。”

何楚卿站起身来,扶住了岳为峮没有拄拐的一侧手臂:“我知道。”

“如果是在真正和平的时候,倒是也罢了。他就一辈子随心而为,做个受民爱戴的军官。但往后啊,他却会过的艰难。”岳为峮道。

何楚卿随他一起看着楼下静静等候的那辆车。他的目光好像能穿过车棚,直直看到那个人身上去。

“真正和平的时候?”何楚卿问,“您是说,眼下时局还会大乱吗?”

岳为峮没答这话,接着说:“调遣到北宁,明升暗贬。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会过得很难,但若要他收敛,只怕他会更痛苦。焉裁,往后,有些事,是你得替他做。”

何楚卿道:“是。”

“你是个赌博的好手,这神通从玛港就广为流传了。不过,赌徒和老板,有时候也不尽相同,你便去好好历练吧!去吧!”

顾还亭的目光落在被楼房遮挡的明暗交界线上,看不出在想什么。

从他被报信说何楚卿径直去了岳为峮处,他就想到,何楚卿已经知道自己被调离虹海这件事了。

在爱人面前,顾还亭头一次觉得,这事的确是有些抹不开面子的。他希望,自己在何楚卿眼中,是无往不利的。

觉察到有人靠近,顾还亭抬起眼眸。

看见何楚卿,他一时有些无处遁形之感,此地无银地解释说:“来接你一起吃饭。”

何楚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顾司令有些无措,因此,他也就没发觉,他空出来的座位本是靠着门前的,何楚卿却是有意绕了些路走到他身边来。

顾还亭得略抬起头来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为司令的颈椎着想,何楚卿俯下身来,一只胳膊撑在门框上,有些吊儿郎当地问:“去哪儿吃?”

这回,顾还亭总算看清了他的神情——与往常无异。

他不禁有些发笑。不然呢?难道就因为他从虹海调到北宁,还怕何楚卿因此和他分手是怎么?

司令才要回话,何楚卿却低下头来,亲了他一下。

顾还亭顿时心虚气短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负责开车的那个兵,那兵恰好刚躲开视线。顾司令是心虚,这一眼却剑走偏锋地被回错了意,那兵像个棒槌,觉得是自己碍着了司令的路,一时不知是下车好还是留在车上的好。

顾还亭一时哭笑不得。司令已经从自惭形秽过渡到了知羞的阶段,只含蓄地对何楚卿说:“...先上车。”

何楚卿见好就收,从车位绕过半圈,刚坐上车来。

这回可倒好,开车的兵有了选择,当即开门麻利地跳下了车。

顾还亭:...

其实他真不是这个意思。

司令无语凝噎,刚要唤人,后颈却被人揽了过去。他料想,一个回身,自己就会吻上那张唇。

这回好了。本来没有的意思,也让他变成了有的。

谁知——却是一场空。

司令竟然有点怅然若失的。何楚卿不过是搂过他的肩膀,仅仅这样罢了。

兴许是司令的意图太明显,这吊人胃口的还挺无辜:“司令,你这是做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你想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何楚卿凑过来些,戳他的胸口:“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顾司令面色不改,义正言辞:“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真的?”何楚卿压低了点声音,凑到司令耳边去。他手上不消停,撑在司令的胸膛上,无意识似的一下下似摸似捏:“什么都不干,不是太浪费你的得力部下递过来的机会了吗?”

顾还亭才捏住他的手腕,何楚卿又光明正大地靠回椅背去,原本旖旎的手,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司令的胸膛:“开玩笑的——我本来是有吻你的打算的,不过,你是不是该有更重要的话和我说?”

被戳中心事,顾还亭的呼吸猛的滞住了一下。他有些怯意,只扫了何楚卿一眼。

斟酌片刻,才说:“是的,是有。”又停顿了一会:“...你愿意跟我走吗?离开虹海,跟我回家。”

他的大司令。即便万事熟稔于心,在他面前,仍是一张以待作画的空白。

何楚卿无意间,便多失神观赏了一会顾还亭此时的神情——有忐忑、顾虑、情窦初开的。

“愿意。”他说,“一万个愿意。”

言毕,何楚卿俯过身,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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