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延州(一)
从京城出发,越往延州天气就越发寒冷。
许晏知紧了紧大氅,“还有多久的路程?”
付白道:“还有半日就到了。”
张戬问:“大人,会不会有人劫道啊?”
许晏知:“你小子盼着被劫是吧。”
张戬赶紧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付白拍他一下,“行了,别说不吉利的。”
许晏知指尖发凉,她撩开车帘,入眼的雪竟白的刺眼,叹一声:“我原以为冬日时云清学宫最是严寒,却不料还有更甚。”
付白搓搓手,哈了口气,“可想而知延州的百姓冬日有多难熬。”
张戬见许晏知撩开车帘迟迟未放下,道:“大人快别让寒风进去了,在这儿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许晏知还想说什么,付白已经从她手里夺过车帘放下了。
许晏知:“......”
她憋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放肆。”
可惜没人听见。
付白:“咱俩别引大人说话,省得她总要撩车帘。”
张戬:“那大人要是叫我们怎么办?”
付白:“若是要紧事就听,若不是......装没听见。”
他俩的对话别人能不能听见许晏知不知道,但她自己能听见!
倒也不必这么旁若无人。
许晏知无言良久,干脆阖眼,不再理会。
幸而张戬不是乌鸦嘴,他们这一路很是平顺。
待他们到延州时,天色已经渐黑。许晏知下了马车与延州刺史章鑫杰简单寒暄几句,吩咐付白和张戬分发御寒物资。
章鑫杰引路,带着许晏知查看灾情。
茅屋被雪压塌,沿路都是百姓露天而宿,章鑫杰说:“这儿的百姓算是幸运了。许大人,不是本官不想先救济旗安县,只是本官也要先管好这里的百姓。”
许晏知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这里的百姓缺粮食吗?”
章鑫杰摇摇头,“所以本官说他们算是幸运,粮食勉强足够,好在许大人来了,他们情况就会好很多。”
许晏知唤来张戬,“你准备一下,同我连夜赶往旗安县。”
“大人,那付白呢?”
“他留下来继续抚慰民情,你去清点好要带去旗安县的粮食衣物。”
“是,大人。”
章鑫杰有些吃惊,问:“许大人不先歇一歇,等明日再去吗?”
许晏知回道:“不歇了,旗安县的情况比这里还要严重,下官早些去百姓也能少受些罪。”
章鑫杰顿了顿,说:“既如此,本官再派些人同许大人一同前往吧。”
许晏知本想拒绝,停了一瞬才道:“那就麻烦章大人派几个识路的人帮衬一把了。”
“不麻烦,不麻烦,倒是许大人,夜路难行,你多加小心。”
“多谢章大人。”
许晏知带着张戬行夜路,粮食物资皆由随行押运官役负责,章鑫杰派来的人走在最前方带路。
通往旗安县的路不比官道,许晏知没坐马车而是与众人步行。
“道路不好走,你们多注意粮食物资,小心脚下。”
“是,大人。”
张戬小声道:“大人,山路不好走,你要是累了,属下背你吧。”
许晏知哭笑不得,轻踢他一脚,“胡说什么呢?我还不至于柔弱至此,管好你自己吧,别踩滑了。”
许晏知话音刚落,“咔嚓”一声,脚腕处传来剧痛,她踩滑了,崴了脚。
这声响不算大,只是夜路安静就有些明显。
许晏知:“......”合着乌鸦嘴竟是自己。
她当即疼的“嘶”了一声,差点没站住,好在身旁有张戬扶一把。
她忍痛看了看脚下,是一块被积雪覆盖了的石头。
前方的衙役止住脚步,赶紧查看许晏知的情况。许晏知深吸一口气,摆摆手,说:“你们继续走,不必管我。”
领头的衙役有些为难,说:“大人,怎么能不管你呢?”
“不是不管,你们先走,我走在后头跟着就是,若是跟不上,你们就沿路给我留些印迹。”
“这——”
“啧。”许晏知蹙了眉,张戬赶紧对那领头的衙役说:“大人都发话了,你们照做就是,不会有人怪罪你们。”
那衙役闻言这才继续往前走。
张戬扶着许晏知走在车队后面,他说:“大人,要不你坐到运物资的车上去吧。”
“我坐上去,他们是照看物资还是照看我?夜路本就不好走,我又何必再去添负担。”
“那大人属下背你吧。”
她摇头,“你若是背我,肯定只顾着照看我,松懈脚下,若是也没踩稳,咱俩算是不用过年了。”
“可是——”
“再多话你就回去,换付白来。”
张戬没敢再开口,扶着许晏知慢慢走。
他们行的快,许晏知已经看不见车队了,只能跟着车辙的印子,脚腕的疼痛不减,一路走来出的都是冷汗,她开口与张戬闲聊:“你妹妹都嫁做人妇了,她小你多少?”
“七岁。”
许晏知一惊:“你妹妹不过二八年华就已经嫁做人妇了?”
张戬点点头,眸色暗淡,“属下父母早亡,属下和妹妹是由舅舅抚养长大,属下到了京城寻了份差事,后来大人不是让属下升了职位嘛,原想着可以将她接来京城,却得知她已经嫁做人妇。”
许晏知心沉了沉,道:“是你舅舅帮她许的人家吗?”
“嗯。乡下女子一旦及笄多半都是要嫁人的,只希望夫家能对她好些。”
许晏知又道:“若是想她,接她来京城也未尝不可,到时我批你的假,若有何难处同我说就是。”
张戬吸了吸鼻子,“属下谢谢大人。”
许晏知同他一路闲聊走到旗安县,因她腿脚不便,到时天已见亮。她一瘸一拐的走着,旗安县县令孙褚见状赶紧上前搀扶,许晏知这才见到旗安县的情况有多严重。
房屋倒塌不算,还有人员伤亡,路边蜷缩着一家老小,一块本就不大的饼都要几人分食,好在他们已经穿上了送来的御寒衣物,押运官役前来上报,说粮食还是不够。
“知道了,你们先歇歇吧,歇好后你带人返程延州,同付白说一声,再运送些粮食过来。”
“是,大人。”
这时,县丞郑项禾面色难看的朝她走来,说:“许大人,不仅粮食不够,百姓受伤太多,药材也不够啊。”
“那就再送些药材过来。”
“是,大人。”
运送官役走后,郑项禾眼眶含泪一把握住许晏知的手,“多谢许大人,多谢许大人,旗安县的百姓有救了!”
许晏知安慰道:“郑县丞不必太着急,会好起来的。”
“下官带大人走走吧。”
张戬想开口拒绝,许晏知走了一夜的路,脚还崴了,应该歇歇的。
许晏知看一眼张戬,又朝郑项禾笑笑,“那就麻烦郑县丞了。”
郑项禾笑的尽显憨态老实,“不麻烦,不麻烦,下官应该的。”
孙褚赶紧阻止,“许大人脚不方便,还是先歇歇吧。”
郑项禾这才注意到许晏知站在一处许久了,原是脚不方便。他一脸歉意,“抱歉啊许大人,下官没注意到。”
“无妨,此刻天已大亮,我是歇不了,倒不如随郑大人四处走走,看看百姓。”
郑项禾看她的眼神变了变,笑着带她四处走走。
因为有了吃的和穿的,百姓已被安抚下来,见郑项禾领着许宴知走来,百姓虽不知她是何身份,但看她衣料不凡,气质矜贵,又是县丞领来的人,料想不是普通人,纷纷站起身来,“草民参见大人。”
许宴知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张戬扶着她走,郑项禾心中不免惋惜,如此清风霁月的少年郎竟是个腿脚不利索的。
“大哥哥,你真好看。”
许宴知闻言望去,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躲在一个妇人身后,只露出小脑袋来眼巴巴的望着她。
那妇人有些惊恐,把那孩子往后推,连忙要下跪,“大人恕罪,小孩子顽皮不懂事,冲撞了大人。”
许宴知腿脚不便就示意张戬去扶,她笑了笑:“无妨无妨,你不必害怕。”她又朝那孩子招招手,“过来。”
那妇人还是有些惶恐,但小孩子顾不得这么多,见她唤自己过去,毫不犹豫就迈了步子。
“可吃过东西了?”
那小姑娘点点头,也朝她笑着,脆生生的说:“吃过了,原本饿了好几天,今天就有吃的了。”说着她从怀里掏出半张饼,“大哥哥要吃吗?”
许宴知摸摸她的脑袋,“大哥哥不吃,你留着吃吧。”
许宴知又问:“多大了?”
“八岁了。”
“识字吗?”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会一点儿,但不多。”她伸手摸了摸许宴知的大氅,被妇人阻止,“清儿别乱摸,别把大人的衣服摸脏了。”
小姑娘赶紧缩回手。
许宴知摸摸她的小脸,“你叫清儿?”
小姑娘点点头,“宋书清,我爹取得。”
“好听。”
小姑娘乐了,笑嘻嘻的,“我也觉得好听。”
那妇人把小姑娘唤回去,“别打扰大人。”
许宴知神色凝重的望着众人,扬声道:“各位再等一等,不够的粮食草药很快就会送到,朝廷还拨了赈灾银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旗安县会重新建起来的。”
郑项禾也接着说:“对亏了许大人及时送来御寒物资,旗安县的百姓会牢记在心的。”
百姓跟着郑项禾附和,许宴知叫停他们的话,让他们好好休养。
正要走时有一老者开口:“大人,你这脚不似旧疾,是崴伤的吧。”
张戬赶紧说:“正是崴伤,昨夜天黑雪厚,大人不小心崴了脚。”
郑项禾一惊,“大人,你这是昨夜赶路时崴的脚?”
“也怪我不小心,这才把脚崴了。”
郑项禾心中懊悔不已,搀着许宴知往回走,“都怪下官没问清楚,还以为是大人旧疾。大人,快回去歇歇吧,这崴脚要是伤了骨头可就不好了。”
方才开口的老者又说,“大人,草民做过几年大夫,若是不嫌弃,草民帮大人看看吧。”
许宴知知道脚腕已经发肿,也没多说什么,“如此,就谢过老先生了。”
那老者跟着许宴知进了临时搭建的营帐,张戬和郑项禾在外等候,孙禇也过来等着询问许宴知的情况。
“大人,万幸没有伤到筋骨,只是肿胀的有些厉害,这几日用雪敷在肿胀处,还要减少用力。”
许宴知闻言松口气,“多谢老先生了。”
“张戬,送老先生回去,再给他拿些吃食。”
“草民谢过大人。”
张戬送老者回去,孙禇和郑项禾进来看望,孙禇道:“许大人怎么样?”
“不严重,休息几日就好。”
郑项禾眉头紧蹙,一脸愧疚,“许大人,都怪下官不好,还拖着你到处走。”
“郑大人不必如此,你也是关心百姓。”
县尉冯林冲进来,急匆匆的说:“许大人受伤了?是谁动的手,下官这就把他抓起来。”
许宴知笑起来,“这位就是冯县尉?”
冯林朝她行了一礼,“下官正是县尉冯林,参见许大人。”
许宴知摆摆手,“不是谁动的手,是我自己崴了脚,冯县尉要抓我吗?”
冯林怔了怔,红了脸,“下官不敢。”
孙禇问他:“有出什么事吗?”
冯林说:“发放粮食衣物时有几个小混混想来抢,被我们制住了,见他们也可怜,我们把吃食衣物给了他们就放了。我带人在街上巡视,没发现有人闹事起哄。”
郑项禾:“那就好,那就好。”
张戬再进来时端了一碗热粥和一些咸菜,他有些犹豫,说:“大人,只有这些东西可以吃了。”
许宴知接过,说:“那就吃这些吧。”她又望向三位大人,“各位大人吃过了吗?”
三人同时点头,冯林说:“下官吃过了,许大人从昨夜到现今都还没用过饭吗?”
张戬接话:“许大人什么都没吃过,脚还崴伤了。”
三人闻言一齐望向她的眼神让她有些无奈,只好说:“三位大人有事就去忙吧,我歇一歇就来。”
三人这才从营帐退出去。
许宴知喝着粥,咸菜还算爽口。张戬垂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你怎么了?”许宴知问他。
“都是属下不好,害大人受了伤不说,还只能吃咸菜配粥。”
许宴知好笑的说:“脚是我自己崴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咸菜配粥又怎么了?又不是不能吃。”
“可是大人这么金贵的人,在京城何时受过这种苦。”
许宴知促狭一笑,“是你把我想的太金贵,行了,你也还没吃过东西,你去吃吧。”
“那大人你这边?”
“我吃过先睡一觉,实在是乏了。”
许宴知把粥喝完,就睡下了。
再睁眼时就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许宴知坐起身来,“你怎的来了?”
小姑娘见她醒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娘说,你是京城来的富贵人家,你定是吃不惯这里的白粥咸菜,屋子塌的时候我娘还拿了一块腊肉,前几天饿肚子的时候都没舍得吃,我娘说你送来的东西救了我们旗安县,她让我送来给你,让你吃得好些。”
许宴知心下一热,捏捏她的小脸,“你拿回去吧,就跟你娘说,白粥咸菜也是能吃的,你还小还需长身体。”
见她小嘴一翘,怕是不乐意,许宴知问她:“你爱读书吗?”
小姑娘话头被引开,说:“我爱的,只是那个坏二狗说我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
“谁说的?你若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便可以做官。”
小姑娘又问:“二狗说没有女子做官的。”
许宴知握着她的小手,认真道:“会有的,会有女子做官那一天的,你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可以做官了。”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真的吗?”
“真的。”
许宴知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冰凉,问她:“你的手怎的这般凉?”
小姑娘傻傻一笑,“我来的时候把袄子给了二丫,她家里人多,衣物肯定轮不到她,我就把我的袄子给她了。我娘肯定又要骂我多管闲事了,嘿嘿。”
许宴知将自己的大氅拿给她,“有些大,但不妨事,你就说你拿你的袄子还有一半腊肉换了我的大氅。”说着,许宴知又叫来张戬,在他耳边悄声道:“这肉只切下三分之一,剩下的还给她。”
张戬点点头,拿着肉出去了。
“大肠?这衣服这么好看为什么叫大肠啊?”
许宴知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的写着“氅”字,极有耐心的说:“不是大肠,是大氅,这个氅。”
小姑娘似懂非懂,这时张戬回来了,把肉还给小姑娘。
小姑娘抱着比她人还长的大氅提着腊肉往外跑,还笑盈盈的跟她告别。
“张戬,去送送。那件大氅也不用拿回来,什么也不许要。你若是拿了什么东西回来,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是,大人。”
许宴知从行李里翻出一件裘衣,虽不比大氅保暖,但也好过没有。
许宴知穿戴好慢慢走出去,见孙禇和另外两位大人正坐在火堆旁,她便朝他们走过去。
冯林见她过来赶紧去扶,郑项禾去帮她拿了个小木凳。
“三位大人这是要守夜吗?”
孙禇点点头,“出了这种灾祸,百姓心中定然慌乱,若是没有官员坐镇,恐怕会有民乱。”
冯林也说:“虽说有衙役在,但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孩子,丈夫。我们当官的不就是要为百姓着想吗?”
许宴知真心实意的说:“旗安县有三位大人真乃百姓之幸,我朝之幸。”
郑项禾:“许大人也是让下官刮目相看。”
许宴知调侃:“怎么?以为我是只会享乐的富家公子吗?”
冯林直言不讳,“说实话,大人的模样这般好,完全就是富贵公子的做派,下官确实以为你只是来做做样子的。”
许宴知一挑眉,“那现在呢?”
冯林哈哈一笑,“不做作,没有那副纨绔的做派,也没看不起我们这穷乡僻壤。”
孙禇还是有所顾忌,提醒冯林身份有别。
许宴知却不在意,只说:“天高皇帝远,在这儿谁知道我是谁?大家都一样,何必拘泥于身份。只是冯县尉,莫要再拿样貌说事了。”
冯林也豪爽:“自然,自然。”
郑项禾又问:“许大人的脚如何了?”
“还未用雪覆过,用了些自带的消肿药,不妨事。”
孙禇劝她回去休息,她说:“怎的这夜三位大人守得,我就守不得?”
孙禇闻言这才没再劝。
张戬回来后默默搬了个木凳坐下,几人围在火边说说笑笑为百姓守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