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雨日
许宴知从酒楼出来气还未消尽,沉着脸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她在马车上侧躺,一只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大人,下雨了。”车夫的话让她不禁蹙眉,她不爱雨,一向如此。
车外窸窸窣窣的雨声扰得她心烦意乱,她坐起身来,手指勾起车帘往外瞧,雨势不小。
马车行至宫门口,车上没伞,她便没动,等宫门小监为她送来伞。宫门处常设置伞台,为的就是像许宴知这样要进宫却未带伞的官员。
这时也有一马车驶来,那车夫驾车来时瞧见了许宴知马车上的官阶徽图是从五品,而自家大人是正五品,便稍稍驶前了一些,将马车停在许宴知的马车前。
说来也是赶巧,许宴知往日所乘为许府徽图马车,今儿出府时那马车的车辙坏了,她便换了官阶徽图的马车。
宫门打开,小监抱着伞一愣,伞只剩一把了,可现下有两位大人在宫门口。那小监是新任,还认不全人,只瞧了一眼两辆马车的官阶徽图,便朝着那停在稍前处的马车走去,“大人,请下车吧。”
许宴知下意识蹙眉。
车夫有些不满,“诶,你这小监怎的——”
“不必争论。”许宴知打断他,语调不经意沾了寒。
倒不是许宴知小气,只是她从小便是优先。许昌茗只她一个孩子,在府中便是宠爱有加,惯得她时常以男装打扮出府鬼混,日子久了府中上下也就见怪不怪,唤她一声小少爷。小少爷在府中吃穿用度皆是最好,饶是许昌茗提倡节俭也讲究富养女儿的道理,再加上有姜茂成这么一个富商外公,更别说她自小多受宠爱了。
就算之后她被送去云清学宫,她也未受过半分委屈。虚清虽说对她又爱又恨,但到底是他老人家宠着的徒儿。学宫中学生众多,但她是徒儿,尽管不是唯一的徒儿但却是最受宠的一个。于是在云清学宫她也是肆意惯了的,虚清一边嫌她顽皮一边将她宠成混世魔王。
如今入朝,她又是天子信臣,文武百官眼红而不及,更是人人上赶着奉承。她在宫也有肆无忌惮的权力,只是她做了官便收敛了不少。她虽是收敛了脾性,但宫中对她优待却是不减,每回她进宫便是事事优先,御膳房都得紧着她的口味。
原先此等小事许宴知不会在意,只是她方才从柯简之那受了气,又恰逢天公不作美难免心中不快,烦躁时又遇上先来却落人一手之事更是勾起那本就没散尽的气来。
只是她再气也知与那小监无关,她没有朝人胡乱撒气的习惯。她伸手压住眉间不耐,不想顶着丧脸进宫,免得届时靳玄礼询问,那小监定然免不了责罚。
那小监给那辆马车上的人送了伞又冒雨跑来说:“这位大人,劳你多等一会儿,方才那位大人拿的便是最后一把伞了,奴才已经通知了内务司,让他们赶紧送伞来。”
车夫本想埋怨哪有先来却落后的道理,张了张嘴又望一眼马车还是闭了嘴。
许宴知眼皮一掀,“知道了。”
雨又大了些,吵得她心静不下来又多增烦意。
“咚咚”两声,车门被敲响,雨声太大压了音,许宴知差点以为是听错了。
“许大人,下车吧。”
这一声错不了,她稍直了身子,外头又是一声,“许大人,下车吧。”这一声音调大了许多,雨声嘈杂,她还是听出来了。
是乔赋笙。
她开了车门,往外一探,外头的伞渐渐起了些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微抿着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沉静的眼眸正盯着她。
许宴知突然觉得雨声小了,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似乎只有眼前撑伞之人是清晰的,她微怔片刻直到听得他轻笑才回过神来。
“下车吧,许大人,不是要进宫吗?我有伞,顺路正好送你一程。”
她低哑一声,“好。”
她本该拒绝的,却又找不到理由推脱。
乔赋笙将伞举高遮过她头顶,本想伸手去扶她却又顾及身份便换了动作,伸了手臂过去。
许宴知不忍拂了他的意又不好同他过多接触便只是虚扶。
二人撑伞走过宫门时那小监正巧对上许宴知微寒的眼眸,心中一颤连忙垂下头去,暗道一声完了,怕是得罪了人。
他虽不认识许宴知但他认识乔赋笙,能让禁军统领亲自拿伞接的人岂会平凡?定是他惹都不敢惹的。
许宴知同他走在官道上,良久都没人说话,只听雨声。
许久后他温声说:“你姐姐就不爱雨,许大人也不爱么?”
她一愣,“一母同胞,脾性差不了多少。”
他又说:“你心情不好么?”
她眉头一挑,“乔统领如何得知?”
喜怒皆在眉眼,他怎会不知。
“猜的。”
她噗嗤笑一声,“乔统领猜得倒准。”
她又一叹,说:“只是不喜雨罢了。”
乔赋笙微侧头去看,只见她眉头轻蹙眼望前方,手中的扳指被她摘下来握在手中把玩,她眸中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思量,倒显得她沉稳,可这些不应出现在本该肆意的她身上。
只是不喜雨罢了,她如是说。
怎会只是不喜雨呢?
京城有她不喜的太多,只是她情愿留下。她心中有江湖也有百姓,所以她摒弃了江湖入了朝堂。
他犹记得幼时,许宴知拿着木剑神采奕奕同他说,她日后是要成为游侠的。
他当时不懂,说自己不会让她离开。
如今他懂了,他低声喃喃道:“你该成游侠的。”
“什么?”
乔赋笙猛然回神,以笑掩盖,“没什么。”
他紧接着问:“现下进宫是有何急事吗?”
许宴知摇头,“说急也不算急,只是想着早些了结罢了。”
再就是她怕自己心中气郁被许昌茗察觉,她不想让她爹为自己担心。她想着,若实在压不下臭脸,那便让靳玄礼受着吧。
二人走完宫道,乔赋笙将伞递给她,“就顺路到这儿了,许大人,你且去吧。”
不加思考就接过乔赋笙递来的东西她已经成了习惯,待接过伞后才反应过来雨还未停,而唯一的伞在她手中。
乔赋笙只是笑一笑便融入雨中,她都未来得及说话。
她静静望着乔赋笙的背影,当真是顺路吗?
“许大人?”
她回头,是李公公。
李公公撑着伞,怀中还抱着一把,他迎过来,“诶哟许大人恕罪,宫门的奴才是新调去的,不懂事儿,许大人是先来,这最后一把伞竟给了别人,倒叫你等了许久,这不,咱家一听就赶紧来给许大人送伞。”
“许大人放心,回头咱家就发落了那小监。”
她摆摆手,“不必了,又不是他的错。”
不知为何,许宴知与乔赋笙这一路走来分明也未聊些什么但她气郁竟消了不少,心也静了。她觉得乔赋笙不是来给她送伞的,倒像是来帮她排解烦心。
李公公挑眼一瞧许宴知撑着的伞,心知是乔赋笙的便没多问。
她现下能笑出来了,“李公公怎知此事?宫门口离御书房离得可不远。”
李公公说:“先你一手得伞的是通政院参议小洪大人,他在御书房同圣上提了一嘴,说进宫时车夫不识,只按官阶就将马车停在了许大人之前,让那小监误会将最后一把伞给了他,让许大人在宫门等伞。圣上一听有些不悦但也没发作,咱家这不就赶紧来给许大人送伞了嘛。”
她眼皮一跳,“洪辰溪?”
“是,就是这位,许大人认识?”
她摇头,“只听闻未见面。”
李公公含笑,“雨太大了,许大人快些走吧。”
“嗯。”
许宴知跟着李公公正上台阶,突闻清冷一声,“许大人。”
她将伞抬起,正对上一双清冷又沉静的眸子。
李公公朝他笑一笑,“小洪大人这就出宫了?”
洪辰溪朝李公公轻一颔首又将视线落在许宴知身上,他立于台阶之上望向许宴知的眼神不可避免的有些居高临下,可许宴知并未有何不满,她瞧出这眼神中有清冷却不见轻视。
洪辰溪应是在等她。
她撑着伞上了台阶,与他站在一处。
上了台阶便是宽敞平地和屋檐,许宴知收了伞,笑问:“小洪大人这是找下官有事?”
他轻摇头,朝着许宴知拱手一礼,这倒让她一愣,不明这礼为何意。
他平淡道:“是府中仆从不懂事,抢了许大人的伞,我替他向许大人赔罪。”
许宴知眸光闪了闪,笑道:“小洪大人言重,岂能悉数怪在仆从身上?下官车架为从五品徽图,大人是正五品,车架应是停在下官之前的。”
他又一摇头,“不论官阶,是许大人先到的。”
“小小误会,不必挂念。”
二人相对颔首,许宴知往御书房里进,洪辰溪撑着伞下台阶,李公公正朝着许宴知笑言:“怕许大人受寒,圣上吩咐御膳房给大人备了红枣姜茶,还有栗子酥,桃片糕。”
洪辰溪闻言不由顿足扭头去看,李公公在笑却不是奉承,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自古君王身边的公公都是见惯了人情冷暖勾心斗角的,对着天子跟前儿的红人多为阿谀奉承,难见真心关怀。
旁的人见了李公公对许宴知这般亲切皆要感叹一句,不愧为天子宠臣。
但在洪辰溪眼里,却是在思量许宴知的行事人品能让见惯人情世故的李公公笑言相待。
他淡淡收回视线,微微撩袍继续下台阶。
……
“没什么急事儿,你进宫作甚?”
她道:“心情不好。”
靳玄礼笔尖一顿,抬眸轻睨,“合着是进宫撒气来的?”他见她眉眼舒展,嘴角噙着浅笑,不似心情不佳的模样,说:“瞧你这模样也不像心情不好。”
她耸耸肩,“洪辰溪来作甚?”
靳玄礼眉头一紧,“为他爷爷找朕赐婚一事来的。”
她一抬下巴,“怎么说?”
“望朕收回成命,莫要赐婚。”
许宴知来了兴致,“为何?郡主家室人品皆为上乘,他还有何不满吗?”
靳玄礼失笑,“这便就是你肤浅了。”
他说:“洪辰溪说了,郡主是极好的,但他不愿以一纸诏书就将两人捆在一起,若是他二人两情相悦也就罢了,但他二人并不相熟,他便不能违背郡主意愿,强行将郡主困住。”
这话是合她心意的,但她扬眉笑问:“那圣上为何不快?”
她又补充一句:“不过是一把伞,圣上还不至这么小气吧。”
他搁了笔,“伞一事朕的确不快,但他能向朕坦言,朕便不同他计较。”
他没再继续说,许宴知眼神落到李公公身上,李公公这才笑道:“许大人有所不知,这小洪大人说话太直,难免引人不快。”
她恍然大悟,促狭一笑,“都说君王不怕奸佞反怕直臣,我瞧着这小洪大人还真有些直臣意味。”
靳玄礼压下太阳穴的青筋跳动,冷笑一声,“他爷爷洪泽邢到了如今年纪都未必有洪辰溪身上风骨,直臣扎人却为益,他这爷爷就不一定了。”
“我爹说,洪泽邢与蒋应矩交好,他那派老臣风骨早就磨没了,整日陷在如今的权势地位当中,哪里还有良臣之相。”
他点点头,转言道:“你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蒙丹那群人全死了,死无对证,我们拿蒙丹没办法,我想着寻个由头把尸体运回去,他们蒙丹的人死在我们沅朝算怎么回事。”
靳玄礼眼一掀,从桌案翻出一封书信交给李公公,李公公接过又呈给许宴知。
“这便是找了人来顶罪了。”她说:“蒙丹推出个祭司来顶罪,又言明对这祭司所做之事毫不知情,三言两语就把蒙丹领主摘干净了。”
“这样也好,正好名正言顺把尸体送回去。”
靳玄礼:“除了这封信还有领主手书一封,说这些前来我朝进犯的蒙丹刺客被他们视为叛徒,叛徒死后是不配返回故土的。”
“那便是让我们自己处理了?”
她咬一口栗子酥,“自己处理就自己处理吧,我猜蒙丹那边怕也无暇顾及。”
“何意?”
“我算是瞧明白了,太后勾结蒙丹是为夺权,那蒙丹那边又何尝不是?只不过结果不同,太后输了,他们赢了。恐怕这被推出来顶罪的祭司便是他们想除掉的人了。”
“你的意思是说,蒙丹中有人为除祭司争权所以与太后勾结,届时若太后赢了,那人功不可没,太后许给他的条件便会让他得利,若太后输了,一朝事发定会查到蒙丹,他再将此事推到祭司身上,蒙丹领主为将自己摘干净只能将祭司推出来顶罪,那他成功除掉了祭司自己便能得利。”
“此人倒是算盘打得精。”
她一叹,“太后已死,任何跟蒙丹有关的线索就此断了,蒙丹那边到底是谁与太后勾结我们也无从查起,我们无端被人做了局,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靳玄礼便道:“把那些尸首送回去,就算是叛徒也是他们蒙丹的叛徒,我朝不负责替人收拾残局,就算这些尸首烂在路上也得给朕送回去!”
她一点头,“诚然,烂在我朝算怎么回事?”
她将栗子酥和桃片糕吃了大半,姜茶是一点没喝,她拍拍手心碎渣,“走了,回府了。”
她走至门口突然顿住,“你桌上那个笔洗我瞧着不错,回头差人送我府上。”
“朕还没用几日呢。”
“我要。”
“不给。”
她幽幽望着,他终是松口,“德行,回头送你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