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救命
子时夜静,万家安宁。
唯许府灯火通亮,众人提心。
廊道不时有人匆忙经过,只留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房中端出几盆浓黑血水又不断换了新盆送进去。院中知了一声接一声,似是在催人疾行,此刻祠堂相较静些,隐隐有些诵经拨弄佛珠之声。
许昌茗手中佛珠正是许宴知手腕那串,他点香跪于牌位前合眼诵经祈福。
“几时了?”许昌茗缓缓睁眼,嗓音低哑。
陆九揉了揉眼睛擦干了眼泪,低低回应:“老爷,过子时了。”
他哽咽一声,“少爷那边……还没有消息,刘太医还在诊治,我瞧着……我瞧着从少爷屋里端出不少血水……”
许昌茗闻言轻蹙眉头微一垂首再次合眼,拨弄佛珠的手有些发颤,堂内陷入寂静唯有珠子的轻碰声响,良久后他才开口道:“她年纪小,年少时受些苦,往后就不会受苦了。”
嗓音沙哑,如墨夜枯树。
落到陆九耳中,是无尽苍凉。
陆九盯着许昌茗诵经背影,忍不住眼眶又红,多少年前他意气风发也道不信神佛,如今虔诚跪于祠堂满口诵经只为祈福。
他老了,如正枯朽的松。
日渐衰老,却仍挺青直。
这些年来陆九看得明白,许宴知自去了云清学宫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心中郁闷无人排解,一人在这京城中守着偌大的许府难免沉郁渐生。日子久了陆九便常常担心他会撑不住倒下,他似是撑着一口气等许宴知回来。
或许这枯朽青松屹立不倒的支撑便是许宴知。
陆九没忍住掉泪,他连忙抬手擦净,“老爷,少爷会没事的。”
许昌茗闭着眼,诵经依旧。
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阿桃。
阿桃也是双眼通红,“没事了,刘太医说没事了。”
许昌茗猛一睁眼,手中佛珠一停,他眼眶湿润,终于松了口气。
陆九连忙上前搀扶,“老爷小心些。”
“无妨,我去看看她。”
……
刘文芩今日在太医院当差,从宫里赶过去花了些时辰,因许宴知女子身份付白不敢轻易在京城寻大夫,只能送她回许府,由许府来请熟悉的大夫。
这一来二去,便将许宴知的毒拖得有些凶险。
刘文芩出了一身大汗,许宴知中途又吐了几回血,皆是浓稠发黑的血。血水不断被端出又有新的盆来接,许宴知失了意识面色苍白竟是由吐出的血将唇染红,她陷入昏迷任由刘文芩施针医治。
毒性不好压制,反反复复上涌几回,最凶的时候刘文芩刚压下毒性将许宴知身子平放,一个转身的功夫她便又是一口血吐出,血沾染她面颊,顺着脖颈又染红了靠枕,她堪堪有些意识,却因呛血话语不清。
她发抖的手用尽全力抓住刘文芩的衣袖,“若我……死……照……照顾好……我……爹……”她不断呛着血,血与眼角的泪混入枕芯。
许宴知到夜时都还在吐血,刘文芩瞧得心疼,却又只能稳下心神救治,谢辞领着魏岐气喘吁吁赶来,“刘太医,我把善毒之人找来了。”
魏岐正要上前把脉却被刘文芩拦下,“我说症状,你诊断便是。”
魏岐只当是宫中太医不信他但救人性命要紧他便没计较,魏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此毒本就凶险,再加之有过拖延更是难把控。魏岐与刘文芩直至过了子时才将许宴知体内之毒悉数逼出,毒虽被逼出但因失血过多她仍需用药看护。
刘文芩擦净她面上的血,低低一叹,“宴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你就有福了。”
刘文芩到底也上了年纪,一整晚凝神太久,一时松懈下来身子有些不稳,魏岐扶着他出去,“他没事了,只是还得静养。”
付白失魂落魄的坐在台阶上,衣襟的血已经凝固印入料中呈深色,他呆愣的盯着手上布满的凝固血色,脑中还停留在许宴知毒发之时。
谢辞闻言拍了拍付白的肩,“你们大人没事了。”
付白这才回神,立马从台阶上起身。
“各位,容我们先进去清理一二。”宁肆红着眼朝众人颔首,与姜祀一道进去。
榻上之人平静无声,如纸一般轻薄的身子似是稍有不慎就会破碎,她就这么静静合眼躺着,面上的苍白叫人心惊,一只手隐于被下,另一只手放于在榻边,指尖有些红,因有血迹凝固。
姜祀没忍住又是一阵抽泣,宁肆擦擦眼泪按了按她的肩,“去擦擦少爷身上的血。”
“嗯,你去拿身干净的衣裳,我替她换上。”
“好。”宁肆应声出去。
等许昌茗到时姜祀正好替许宴知换好衣裳,她又唤了宁肆进去端了血水自己抱着脏衣一道出去,迎面碰上赶来的许昌茗。
许昌茗瞥见姜祀怀中血衣不由心中一紧,姜祀一见许昌茗就压不下委屈害怕,嘴一撇就又要哭,阿桃连忙摸摸她的脑袋,“乖,先别哭,去把药端来。”
“好。”
许昌茗在门前顿了顿,对谢辞他们道:“一同进去吧,你们也忧心许久了。”
众人一齐朝他拱手,“多谢太傅。”
许昌茗坐在榻边握着许宴知的手,将佛珠戴回她腕间,“好孩子,没事了,现下受了苦往后就安稳了。”
他这话不知是在安慰许宴知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谢辞拍了拍李忠明的肩,眼神扫过付白,他二人先一步出去。
“你们大人可有交代过你什么?”
付白道:“大人说无论救治如何,都要说她命不久矣。”
谢辞眉头微蹙,“你们大人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付白摇头,“属下也不知,属下进去时大人已经吐血了。”他凝神想了想,“大人当时是喝了阿桃姑娘送来的药,有些倦色,属下出去之后没一会就出事了。”
他悄声问道:“大人,是不是阿桃姑娘送药时疏忽了,被人换了药?”
“没有换药的机会。”阿桃从屋里出来,径直朝他们走来,她继续说:“少爷的药我都是亲自熬煮亲自送去,没有能换药的机会。”
谢辞则是问道:“那阿桃姑娘送药途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阿桃仔细回想,“我是坐马车去的都察院,没发生什么事。”
“阿桃姑娘,药渣呢?”
“我包好给了你带来的那人,连同熬药的东西我也一并给了。”
谢辞点点头,“好,此事我们会去查清楚的。”
阿桃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口,“谢大人不怀疑我吗?”
谢辞却是反问,“许宴知醒来会怀疑你吗?”
阿桃眼眶一下泛红,她摇摇头,“不会。”
谢辞轻笑安慰,“许宴知信你,我自也信你。”
“多谢谢大人,有劳谢大人了。”
谢辞摆摆手,眼底却是渐渐寒凉凝聚,“许宴知此毒凶险,我自是不会放过背后之人。”
……
许宴知中毒命不久矣一事传遍了朝堂,靳玄礼气得在早朝时发了一通大火,下命大理寺彻查,他有意在旨意中加上“若有疑,可先捕后呈罪证”,针对的是谁就不可言说了。
一听命不久矣,靳玄礼当即便要出宫探望,得谢辞传信后放下心来又特意领着人到宫门口闹了一出。
“朕说了朕要出宫去探望许爱卿!”
李公公苦着脸阻拦,“诶哟圣上诶,圣上贵为天子岂可随意出宫?御书房还有不少折子等着圣上批阅呢,圣上,国事为重啊!”
“许爱卿中毒,命不久矣!李福德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命不久矣?今日你若敢阻拦朕!朕砍了你的脑袋!”
“圣上,您就是砍了奴才的脑袋也不能随意出宫啊!”
最后是许昌茗出言相劝才将靳玄礼劝回去。
这一出传的极快,宫内中很快便得了消息。
“娘娘,您说这许大人真就命不久矣了吗?”宫女青楚一边给步月见摇着扇子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哼,太张扬之人总是招人记恨,只是可惜他一副好皮囊了。”
“那娘娘可要趁此安慰安慰圣上,没准圣上就……”
步月见冷扫她一眼,“蠢货,许宴知若真出了事圣上岂还有那心思?这不是上赶着触霉头吗?”
青楚连忙跪下请罪,“奴婢失言,娘娘饶命。”
步月见懒怠的撑着下巴,“去探探谁与你蠢到一处去,想趁这个时候争宠的。”
“是,娘娘。”
……
许宴知醒时屋内无人,屋外有交谈声。
她唤了阿桃,喝了水润过喉咙后坐起身来,阿桃帮她披了一件衣裳,“谢大人他们在外头呢。”
“让他们进来吧。”
“许宴知你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开门见山,“查到什么了?”
谢辞道:“魏岐检查过阿桃姑娘熬的药,确实是治受寒头疼的,熬药的也检查过,都没问题。”
李忠明接话:“魏岐说你这毒蹊跷,他一时也查不出。”
许宴知摆摆手,“毒的事可以缓一缓,下毒之人你们可有何想法?”
谢辞望着许宴知,“你怎么想?”
“与当初威胁杜河霖的是一伙人。”
李忠明摸了摸下巴,“那就不好办了,这伙人自上回就断了线索,还真就是凭空消失了。”
谢辞则是问:“你没怀疑过柯简之吗?”
她道:“我昏睡时一直在想,柯简之为何杀我,可我想不出答案。”
“一来,若我是柯简之我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毒,刘承仍反对改法,我若这个时候对改法之人出手岂不是直接告诉他们人就是我杀的?二来,此时杀我毫无意义,我并未涉及他们当中利益,杀了我反倒引人起疑。三来,柯简之需要一个平衡,我若死了,圣上没了利器就只剩瑞阳王与他两相制衡,结局只会两败俱伤。”
李忠明点点头,又道:“对了,你托严大人查的那个案子有结果了,严大人查到竟是柳下祁呈偷了你们都察院的特用纸,严大人顺着柳下祁呈查下去,你猜怎么着?”
许宴知轻笑却没接话。
谢辞哼笑道:“柳下祁呈是柯简之的人,之前透了不少大理寺的消息出去,不仅如此,严大人还查出柳下祁呈利用职位之便偷放人犯,寻了具尸体划花脸就替了人犯,办案时随意糊弄,收人贿赂。”
他挑眼扫了她一眼,“你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吧?”
许宴知一歪头,“柳下祁呈不惧我与洪辰溪的官职必然是有靠山,我也只能猜到顺着柳下祁呈会查到些什么,可具体能查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柳下祁呈还真是给了我惊喜。”
谢辞抱着手上下打量她一眼,“我说你你这脑子怎么转的这么快?才从大理寺出来转眼就下了套,如你所愿,柳下祁呈也回算是完了。”
他又道:“朱润生的案子我还在查具体细节我也不好过多透露,只是这案子越查我越觉得这朱润生怕是凶多吉少。”
许宴知静了静,“能救下一条人命自然是好事,尽力而为吧。”
“许大人!许师兄!”魏岐叫嚷着从外进来。
“师兄你没事吧?”
她笑了笑,“托你的福,无大碍。”
他拍拍胸膛舒了口气,“话说这毒也真厉害,竟连我之前给你们的解毒丸都压制不住。”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心虚一滞。
魏岐眯着眼从许宴知面上窥得一抹不自然,他问:“你不会没吃我给你的解毒丸吧?”
许宴知垂首摸了摸鼻尖,“这不是事发突然,没带在身上吗?”
“哈,”魏岐被气笑,他后仰抚掌冷笑,“我说这毒怎么这么厉害,连我的解毒丸都压制不住,没成想你压根没把它放在心上,连带都不带!”
李忠明和谢辞默契的垂首拨弄指甲。
魏岐冷冷扫过他们二人,“拿来!”
李忠明一脸无辜,“什么?”
“我给你们的解毒丸!拿来!”
谢辞抿了抿唇半晌拿不出一瓶药来。
魏岐气得连道三声“好”,“就问吧,一问一个不吱声,一个个真把自己当成阎王爷的好兄弟了?想死想活全靠交情呗?”
“多新鲜呐,现成的解药都不用,非得供着呗?”
“诸位几条命啊?能让你们这么造?真当自己是九条命的猫呐?”
许宴知:“……”她从前怎么不知道魏岐这么会说话。
谢辞和李忠明更是哑口无言,他俩算是魏岐的上官,如今被他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末了还得好声好气的保证,“我回去我就随身带在身上,去哪都带着。”
“对对对,我俩回去就带在身上。”
“师兄你呢?”
许宴知立马道:“带!我一会就让阿桃把东西找出来,我去哪都带着。”
“这还差不多。”
许宴知默默瞥了一眼谢辞,谢辞又瞧了一眼李忠明,三人愣是不敢多说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