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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及冠

从得知许昌茗入狱到她及冠不过五六日,这五六日中许宴知早起晚寐,片刻不得消停。

她像是外表青翠的竹,内里腐朽枯折。

她与宋盛商议过要将战日缩短,故军中不论前线后阵都需部署。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总是想着快些,再快些。

许昌茗只需再等一等,等谢辞他们查清楚真相还他清白,等许宴知打了胜仗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

生辰那日天还没亮许宴知便醒了。

她披上大氅走出营帐,望着远山白茫茫心有苦意,她又于溪边孤坐,直到天色大亮她才起身回营。

覃仲一见她便咧着嘴笑,同她一道往伙房走,“今儿不是你生辰嘛,我交代人给你煮了碗长寿面,你趁热吃了。”

“这天寒地冻的,比不上家里,你就凑合凑合。”

许宴知心中一热,“覃副将有心了。”

袁志不知从哪得来一个鸡蛋,他一把将鸡蛋塞进许宴知手里,“这个你吃。”

孔祥给了她一个木头雕刻的以冠束发的小人,说:“手艺不精你别嫌弃。”

小木人精巧,是照着她的模样刻的。

许宴知挑眼一笑,“怎会嫌弃?”

袁志把面端给她,覃仲喜滋滋的说:“吃吧吃吧,吃完了长寿。”

许宴知笑意亲和,端着面在桌前坐下。

“报!京中加急!”不等她动筷营帐外就传来一道急声。

许宴知面色一变,当即起身出去。

传令兵满头大汗跑来将信递给许宴知。

她莫名心中“咯噔”一下,手里握着信却迟迟不敢打开。

覃仲轻唤一声,“许大人?”

许宴知回神轻一声长叹,压下心中不祥预感将信拆开。

信为两页,一页上写许太傅于牢中自尽。

许宴知瞳孔猛的一缩,紧接着脚下一软半跪在地,胸腔猛烈作痛浑身气血翻涌,情绪似波涛朝她压来,丝毫不给她喘息的余地,随后不等众人反应便吐出一口血来。

“许大人!”

袁志连忙去扶,她浑身发颤,双目通红,用尽全身之力压制口中血腥,强撑着一口气紧紧盯着另一张信纸上的内容。

许太傅自尽前于牢中墙壁写下一行字。

吾儿宴知,今及冠,原字行安,今定渡危。

许宴知,字渡危。

她再也压不住喉头腥甜,又是一口鲜血吐出,随后眼前发黑浑身无力,心口处如刀刃划割,终是意识消散。

梦中她似乎回到了幼时,许昌茗拿着戒尺说要好好教训她,她吓得躲在姜沁芷身后,姜沁芷心一软便拦下了许昌茗的戒尺。

转眼间她似是长大了一些,许昌茗戳着她的额头数落着近日来闯下的祸事,那时她还满不在乎,“反正有爹爹在呢,天塌下来了还有爹爹替我顶着呢。”

之后便是十二那年,许昌茗将她送到云清学宫,她嘴上不说夜里总会想起许昌茗,想到他那把戒尺。

许宴知开始有些恍惚,她与许昌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何处?大抵是在宫宴上,她还闹了脾气不肯好好同他说话。

倘若她从小少给许昌茗惹麻烦该多好,倘若当时她没闹脾气该多好,倘若在京中时多陪陪许昌茗该多好。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回想往日同许昌茗的每一次吵闹,为佛珠、为琐事、为始终不肯告诉她许昌茗担任考官的真相。

他为什么就不肯等等她呢?

等她回来,等她服软认错,等她回来再告诉她取的是什么字。

许宴知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觉浑身滚烫脑中昏沉,往日与许昌茗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浮现。

从幼时到现在,每一件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她心甘情愿溺死在这样的深渊。

明明上一次通信,许昌茗还说要等她回家的。

这才几日就传来噩耗。

……

许宴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滚烫褪去,回忆消散她才渐渐有了意识。

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宋盛。

他胡子拉碴,身上的战甲还沾着血,见她终于转醒连忙叫了大夫来。

大夫说醒了就是挺过去了。

宋盛终于松了口气,说:“你睡了整整五日,反反复复发烧,怎么叫都不醒。”

许宴知平躺着,神色凝滞眸光有些散,张口是低哑生涩,“将军怎么回来了。”

“前方大局已定,我听闻你吐了血就赶回来了。”

宋盛全程没有半句安慰和劝解,依旧如往常一样同她说话。

他拍拍许宴知的脑袋,低声说:“为你诊治的大夫是军中的人,一向嘴严,你的事也只有他和我知道,放心吧,会帮你守好这个秘密的。”

许宴知反应平平,淡淡应一声,“多谢。”

“你昏迷的这五日李郜被我打得东躲西藏,宫中也下了旨意,允你提前回京,只是你一直没醒就这么拖着了。”

许宴知神思恍然,视线落在他战甲上的刀痕和鲜血上,嗓音像枯朽的木,“我爹算准了加急信件送到我手中的时日,也就是说在我得知他入狱之时他恐怕就已经在狱中去了。”

“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心急就去赴死。”

“算算时辰,大抵是入狱不过一两日他便去了,他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便去了。”

“他为何不能等等我,或是等等谢辞?”

许宴知一句一句说着,眼眸红的吓人却是一滴眼泪未落,她无暇顾及宋盛知道了她女儿身的秘密,心中苦楚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宋盛哑声盯着她,半晌后长叹一声,“你一向聪明,你知道原因。”

许宴知心口一痛,慢慢蜷缩着身子背对着宋盛,像是无助的小兽缩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宋盛说的对,她知道原因。

以许昌茗的身份,靳玄礼有心保他,大理寺竭力为他洗清冤屈,京中受过他恩惠的平民百姓会联名上书为他申冤,若他不想死没人能逼他死,就连柯简之也不行。

况且柯简之也没想置许昌茗于死地,他不过是想利用许昌茗逼许宴知抗旨回京罢了。

一旦许宴知回京,柯简之才好借题发挥将她定罪,彻底折了靳玄礼的羽翼。

可许昌茗不愿让她陷入两难,在入狱后便毅然赴死,断了柯简之计谋。

许昌茗连自己的死期都算好了,甚至算好了这封信送到许宴知手上的时日正是她及冠那日。

许昌茗给她取了字,渡危。

与行安一致,其意皆浅显明了。

说到底,许昌茗是为许宴知而死的。

宋盛终是不忍,别过头去红了眼眶,他拍拍许宴知的肩膀,“旨意上说了,回不回京皆由你自己做主,我只希望你别辜负许太傅好意将自己身子拖垮,日益消沉。”

过了好一会儿,她平静出声,“将军,劳烦你追击李郜时留意一个人。”

“什么人?”

“一位姓柯的富家公子,千万不能让他死。”

宋盛一愣,“这是谁?”

张戬曾于前些时日传信于她,说李郜在滁州对一位公子尤为善待,饶是这位公子整日只知吃喝玩乐李郜也没有分毫不爽。

张戬未能得见其容貌,只听人唤他柯公子。

许宴知当即便想到是柯雍。

那么柯雍便是柯简之与李郜勾结的最佳人证。

她道:“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许宴知坐起身来,眼圈红意未散,面色冷下来,“将军,接下来便是活捉李郜,大捷归京。”

宋盛一愣,后重重点头,“自然,李郜逃不了多久了。”

她下了榻,“我无碍了,正事要紧。”

“其实你可以再歇一歇的。”

“宋将军,我不想歇。”

“我只要一歇下来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我已经没有爹了,会想我与他最后一面是在哪里,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会想我为什么要跟他闹脾气,为什么不能好好同他说话。”

她垂下眼,口吻发凉,“将军,我真的不想歇。”

宋盛鼻尖酸涩,他压下泪意拍拍她的肩,“起来活动活动也好,覃仲还伤着军务处理不了多少,我也该回战场了。”

“渡危,你且好好的。”

“渡危”二字听得她心尖一颤,心中有一处轰然坍塌,紧绷的弦也有了动摇崩裂之势,弦不能断,断了人的精气神也就断了。

她连忙压下酸涩,点头正色道:“将军放心,后方有我。”

宋盛没耽搁,许宴知醒后他便赶回了战场。

覃仲见许宴知神色如常的处理公务心中担忧更甚,只怕情绪此时不发泄,将来在心中积压太久终是个隐患。

可覃仲也知道,眼下许宴知不会选择发泄,她始终紧绷着那根弦。

覃仲忍不住想,这样的及冠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言实在是残忍了些。

渡危,渡危,只盼她往后余生皆能渡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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