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有长风起（上）

在唐宁讲述完九川的过往后，代天浩沉默了。

“也是个可怜人。”代天浩语气里多了一丝同情。“或许，他与我还有许多共同的可说之言。”

九川也好，自己也好，这句话，送给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人，都是合适的。

“前辈，晚辈该继续出发了。”代天浩稳住了身形，向唐宁说道。“多谢前辈为我答疑解惑。”

“去吧，多加小心。”唐宁背过身去，“时间不多不少，好好把握。”

代天浩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唐宁的视线里，在确认代天浩和九川远去后，唐宁将之前抵消掉两人攻击的右手从衣袖里拿出，在他的掌心，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印记。

唐宁注视着手心的痕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心想这两后辈真是让人惊讶，刚才这一击如果不是自己出手，这脚下方圆数里怕是都要被夷为平地。

“老了，当真是老了。”唐宁握拳，再度舒展，手中的痕迹消失的无影无踪。

……

与九川的战斗已经让代天浩消耗了几乎所有的力量，他现在只剩下些赶路的力气了，若是再来一场战斗，怕是挺不住的。

代天浩按照唐玄的标识地点，继续向中心地区靠拢，那里的唤灵花品质想必不输刚才的东南方，希望能够找到更好的一朵。

眼下得暂且退让了，如果遇到东方龙族的其他参与者，自己也只能优先退让了。

代天浩一边赶路一边感叹自己今日真是诸事不顺，参加开幕大典迟到，进来归云谷不一会就被九川找上……

那把刀，与自己交锋时感觉还没那么深刻，但现在的反应却越来越激烈了，不愧被称为“狩魔刀”。

代天浩捂着头，停顿了下来。

真是令人没有喘息的机会。

代天浩的身心此刻已经达到了临界点，疲惫感如同海浪涌上他的大脑。

支撑他的，唯有与心中所念所想之人再见的信念了。

“还不能停下……”他望着远方的天虹泉方向，扶着一旁的树木，喃喃自语。“代天浩……撑住啊……”

但身体在此刻战胜了他的意志，代天浩无力的背靠着树木缓缓坐在地上，疲劳的呼吸着。

他的面容上已经是肉眼可见的衰弱，在旁人看来，代天浩甚至都像是处于弥留之际了。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垂下了头。

他累了。

他终究没有支撑住，手中的长枪顺着脱开的手滑落在地。

一股鲜血自代天浩嘴边滴落，与他所着的黑色风衣交染在一起。在林间清风的吹拂下，代天浩的白发散开，随风飘扬，暗红的眼中活力不再，如同死寂的潭水。

“哥……”场外的代天辰看着这一幕，暗自握紧了拳头。

“不应该啊……那个九川明明不是哥的对手，怎么事后的反应这么激烈？”

“是灵海不稳的原因。”唐宁回到了众人身边。“你哥哥的脑中灵海现在已经是一片混沌了，看来血脉不纯的问题的严重性远超我的预料啊。”

“小娃娃，莫怪老夫不帮你哥，若是真要替他稳住灵海，那得把他从归云谷里带出来静养——你觉得他会离开吗？”

代天辰沉默了，唐宁说的没错，即使代天浩已经身受重伤状态不佳，但以他目前的收获，他绝不会愿意离开归云谷，他绝对会继续收集下去。

代天浩此时此刻只想就这样闭上眼好好的睡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的疲累与无力，就算是当初征战时期连夜行军也没有这般感觉。

是因为九川的那把万灵静枫吗？是那把刀引起了自己灵海的震荡？还是因为自己刚才一连串的战斗用力过猛了？

他无从得知，他只想歇息。

即便如此，一名战士就算在休息时也不能放松警惕丢下手中的武器，他艰难的伸出手去，捡起了龙胆啸云枪，环抱着这杆长枪，连嘴角的血液也来不及擦去，沉沉的闭上了眼。

他收拢了灵力，五感不再异常敏锐，卸去一身的负担，就和一名普通人一样，默默的躺在树下安静的休息着。

恍惚间，代天浩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亚希恩的宫中，他正做着那些日复一日的苦力活，满身的灰尘与水渍。临近夜晚，他才能领取到一份最简单基本的晚饭，以此充饥。

他梦到了自己坐在皇家图书馆的阴暗处，借着微弱的烛光翻阅着一页页泛黄的书籍。他看着书籍上所记载的历史和传承至今的史诗，心生向往。

他梦见了自己立于斗兽场内，血与沙混合在一起，自己手中的剑上还流淌着滚烫的兽血。他踩着灵兽的尸体，朝着四面八方的观众举起手中的剑，迎接着他们的欢呼。

这是他的人生前十八年。

满天的鹅毛大雪，城楼之下数不清的火把和经久不息的呐喊嘶吼声，天际高悬的一轮皎月映照着一面黑色的龙旗——这里是……

江州起义的那一夜。

他看见身边的周元武高举手中的长剑，振臂高挥。他安静的立在周元武的身边，远眺着明月之下东方的远山与长河。

伐无道，诛暴秦。

短短六字，便可让江州五千士兵纷纷附声应和，在那一夜，一支名为“天龙”的军队成立，他与他们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征战。

巍巍云山，滔滔武宁，残阳似血，十里原野被尸山血海染红浸透，代天浩牵着一匹身负重伤的战马，与赵羽漫步于战后的天龙军营地中。

“二哥……咱们……赢了吗？”赵羽看着满脸血渍的代天浩，他还是难以相信他们以如此悬殊的兵力战胜了秦军，在这片秦帝国为天龙军挑选的坟地上，将送葬者的身份倒转过来，为秦帝国敲响了真正的丧钟。

“嗯，我们……赢了。”代天浩以一种近乎反问的语气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这漫无边际的原野上，破败的刀剑，残缺的尸体，仍旧燃烧的狼烟，将这眼中的河山映照的如同人间炼狱。

那是他第一次，从未如此深刻的认识到——战争是如此的残酷，无论是对哪一方而言。

它如同满是滚烫岩浆的熔炉，把人投入其中，无论需要多少时间，你终将被它融化骨血、消磨灵魂，直至一点残渣也不会让你剩下。最后，你的人性又能被保留几分？

他也有点麻木了，生死之事他自认为早已置之度外，但此时此刻他却在反思着一个他已经思考了许久的问题——他的战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答周元武的救命之恩？为了三人的结拜兄弟之情？为了所谓的拯救神州亿万百姓于无尽水深火热之中？

还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建立一番留名青史的功业，让所有人——无论是龙族还是人族，都对自己这个混血种刮目相看，再也不敢鄙夷、小觑自己？

在山巅，他眺望着东方滔滔不绝的武宁江，欲落西山的太阳与眼前的火烧云一同将天空染成了昏黄，如同他曾在亚希恩宫中那些书籍中所描写的诸神黄昏。

那么，谁将作为执剑者，来刺破这黎明到来前的最后壁障呢？

……

金陵郊外的大帐中，代天浩略带惊讶的看着被斥候抓获的秦武瑶，他走下案来，俯视着如临大敌的秦武瑶。

她的确很美，即使现在沦为阶下之囚，但仍旧散发着让常人难以靠近的高贵典雅气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一朵清纯无比的白莲花，如今处于此地，由自己决定她的生死。

把她送往后方，由周元武处理？回想起周元武对秦国宗室的态度，枭首、腰斩、凌迟、挫骨、烹杀……即使是自己这般历经百战的军人，也不免心中一颤。

她会沦为谈判的筹码，但大概率是无用的筹码，周元武对待无用的秦国宗室，绝不会心慈手软。

自己在遇见她之前，从未对女子动过心，只有她……

不行。

代天浩这样下定了决心——这里不该是她的死地。

无论怎么说，她也帮过自己，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即使这意味着他作为将军要因私废公，背叛一次自己的兄长。

“走吧，离开这里。”他拔出了剑，切开了她身上的绳索，为她指明了生路。

“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他望着她远去的影子，捂着胸口的伤口，喃喃着。

……

“头发？”

“随便你。”代天浩拿着手中的书，目光始终落在书页之上，对身后的秦武瑶显示的漠不关心。“头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他们完婚后的第一年，在一周年这一天，眼见一年来代天浩每日都是散发，今日代天浩在家，秦武瑶主动提出帮代天浩束发。

“自古皆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秦武瑶有点疑惑，“夫君应该好好打理才是，为什么这般无视？”

代天浩闻言身体一颤。

秦武瑶还不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代天浩的痛处，她安静的等待着代天浩的回答。

“阿瑶……能为我解答一个问题吗？”代天浩背对着秦武瑶发问，声音中隐藏着一丝极难察觉到的伤感。

“臣妾愿为夫君答疑解惑。”

“我本异族外人，不甚了解大陆礼教，请问夫人……在大陆之人眼中，父母应对子女做完哪些事情，方可称为有恩？”

秦武瑶认真思考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妾身自认为有三点。”

“一为生育之恩，父母将子女生于世，予其本初之命，得以开眼见世，耳听万音，手触有形……此乃根本之所在，若无父母生育恩德，岂有我等如今？”

代天浩闻言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那……第二呢？”代天浩追问。

“二为抚育之恩，婴孩临世，起初并无在世上自生之力，需父母亲人照顾看养，待其年少之时，方有独立之能……昔年战乱之中，有多少幼小孩童失去了父母，最后他们的结果……多为不幸。”

代天浩放下了手中的书，叹了叹气。

“抚育……”

那父亲该是尽到这个责任了……吧？

“第三呢？”代天浩的语气轻微了许多。

“三为教育之恩，先人有言，人性善恶难辨，若无礼法约束、正理引导，人与野兽禽类何异？真正的成长，该是身体与精神的同时增长成熟。教育实则是三者中的灵魂所在。知荣辱，明礼节，晓对错，怀家国……若人只历生育与抚育，而无教育洗礼熏陶，犹如画龙无睛、水中浮萍，不得真正启迪同时也有倾向恶念之危。 ”

言毕，一阵沉默随之而来，屋内的风带动着代天浩面前的书本翻页，发出窸窣的声音。

代天浩微微掉头看向身后的秦武瑶，眼中神色复杂。

“夫……夫君？”秦武瑶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到了代天浩不高兴。

“龙无睛……”代天浩重复着秦武瑶的话，“水中萍……”

秦武瑶的话，可谓直抵代天浩内心最深处。

自己的一生，截至目前，不正是秦武瑶所说的，只受父母生、抚两恩，残缺教育。在来到大陆前，无人为师教导自己，全凭自己本心而动 。

他会与圣人一般为不幸之人感到难受，为他们伸出自己的力所能及的援手，他在神州的百场战役，便是为了建立一个和平无灾的国家，让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得以获得喘息之机。但他曾也和世俗之人一般羡慕上层之人的生活，渴望权与力，希望以此消除他人对自己的偏见与傲慢。他渴求着他们对自己的认可——他想要融入这个世界，可自己的一身血脉却是最大的阻碍。

自己的混血之身，不正是无睛之龙吗？

自亚希恩富丽堂皇的皇宫、庄严肃穆的教堂，至夜幕下大雪纷飞的江州城、残阳映衬下令人窒息的云山战场……

自亚希恩宫中众人鄙夷的混血下人、斗兽场中以命度日的无名斗士，至天龙军中独领万军、号称修罗的龙骧将军，天龙帝国威震四海八方，扬名九州的秦国公、武王……

自己的一生，不正是水中浮萍吗？

无根之人，故乡难归。

暂得安息，又有几时？

自己对母亲，已经是模糊无比，对父亲，却是冰冷无感。

代天浩曾想过许多次，如果自己没有坚守住自己的“道”，选择拥抱“恶”，那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好在……好在他遇到了不少人，他们让他明白了如何选择。

亦师亦友的文远，亲如真兄弟的赵羽和周元武，为国至死的秦天。那些所有曾向他展示过善良与正道的人们……

还有……

还有。

代天浩的眼神逐渐柔和，眉头舒展开来。

他转过头去，背对着秦武瑶。

还有你，阿瑶。

“谢谢……”代天浩说着。

清风穿阁而过，卷起代天浩那雪白的长发。

在平静中，秦武瑶听到了代天浩清晰无比，罕有的带着感情的温柔回答。

“有劳夫人，为我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