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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朦胧

来自县城的青年,对大城市总有一种仰视感,对自己总有一种自卑感。仰视感,大概是会对繁华喧嚣、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心怀敬畏之情,感觉目之所及和目之不及,一切都很高、很远、很虚幻;自卑感,大概是在这样陌生而又充满竞争的环境中,常常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但这是酒前的心理,酒后的状态则不同。

酒能壮胆,所以两军对垒冲阵厮杀时要先喝酒,从暗恋转向表白时要先喝酒。而且酒壮怂人胆,比较官方的表述说酒壮怂人胆指的是胆怯懦弱的人由于网状体受到酒精的麻痹,致使大脑皮质的机能亢进,甚至由于兴奋而不能控制自己的语言和行动,从而做出平时敢想不敢做的事情。

此时的郝白,不是平时的郝白。平时的郝白,掏出手机还要犹豫地想一想,此时的郝白掏出手机想也不想,直接就打给了程倩,直接就问,你在哪。

此时的程倩,也不是平时的程倩。此时的程倩,正在一个商务饭局的一众具有话语权和影响力的老色匹的前后夹击中左右逢源,接到了郝白的电话,做了一阵虚与委蛇,就成功地抽身而去。

两人约在程倩住的酒店前见面。郝白先到一步,霓虹的街,撩人的风,温柔的夜。郝白感觉到酒精一点一点渗透进入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慢慢占领全身。酒店是老牌的国际酒店,老的恰到好处,好的别有味道。郝白的酒意还没有转化为醉意,有些兴奋,有些紧张,有些忐忑,无聊地四下走走,走到隔壁的大戏院,门缝里传来京剧《西厢记》选段的唱词:“睡沉沉相思夜未眠,懒洋洋无意整容颜......怨张郎曾能无决断,叹红颜深闺空自怜”。字字婉转,字字珠玑。听着张郎这一句,郝白忽地想起《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优柔寡断,事事不决,见一个爱一个,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人人笑话张无忌,可谁又不是张无忌呢?张无忌除了武功,就是一个凡人。是凡人,就闯不过情关。

郝白想,事情就是这样被如果所左右。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大概自己不会真的到京城来,程倩的短信确实让郝白陷入纠结,但还不至于让郝白立即成行。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大概自己不会真的联系程倩,即便二人同时身在京城。还在胡思乱想,程倩到了。夜色知趣,晚风调皮,掀起了发梢和衣角。程倩一笑,说你还是来了。郝白一笑,说我其实醉了。程倩说谢谢你打的电话,及时帮我脱身。郝白心说我虽然帮你脱身,但你更可能让我献身。

二人并肩散步,边走边聊,夜越来越深,最后郝白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郝白想着,按照逻辑,程倩一定会对自己说:“要不要上去坐坐?”郝白陷入了纠结,上还是不上,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到底要不要上去?上去,那么一旦迈出了那一步,就会发生无法挽回的结果;不上去,那么自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不就是为了上去吗?

郝白千算万算,没有料到程倩的提议是:刚才没有尽兴,我们再去喝点。程倩想喝啤酒吃小龙虾,知道一家店味道很正,叫了车过去。出租车司机是个非常不典型的京城人,竟然一路不语,只管开车。车窗摇下,任由晚风进来,吹来更多的暧昧。路上经过一座座大楼,每个大楼都是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约、各自忙碌,郝白看了看楼上的标识大字,不是跨国公司的总部,就是着名的互联网大厂——好多大楼的App,都在自己的手机里。

程倩看着大楼,说:“其实吧,在这些地方,人在本质上和A4纸、墨粉盒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耗材。”郝白不认同:“能到这种级别的公司上班,怎么能是‘耗材’?那都是人才。”

“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资本也在去泡沫,很多行业都在收紧,各种大厂都在裁员。有机会继续当‘耗材’,已经就要烧高香了。”程倩忽然点了一支烟,继续说道:“我们公司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员工过了35岁,就要调岗另作安排——也就是说,过了35岁,人就耗得差不多了,就像榨汁机里残存的水果,精华榨干,另作别用。”程倩幽幽地抽着烟:“我的一个好姐姐,上个月刚过了35岁生日,就被上司调到了后勤,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说是公司体恤女员工,到后勤工作量少、时间充裕,可以更好地照顾家庭。结果工资少了一半,没办法辞职了。你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吗?”程倩波目流转,看着郝白:“她现在当外卖骑手——这你知道吧?打工界的‘吉祥三保’——保安、保洁、保险,打工界的‘铁人三项’——滴滴、快递、外卖,前两天她对我说,狗日的公司说老娘上了年纪不能干了,让你们看看老娘到底能不能干!”

郝白听出了程倩的忧患意识,劝她不行就回来吧,县城生活节奏慢,竞争压力小。程倩嘴角微扬,淡淡一笑,说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更何况不想回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魔都一天经的场面、见的世面、看的人面,胜得过文宁的365天。

小酒馆隐藏在一片民居之中,月夜花巷,人间烟火,程倩不像是来吃夜宵,倒像是回家,轻车熟路点了啤酒和小龙虾。喝着桂花香气的精酿啤酒,一杯又一杯;咂着麻辣鲜香的爆炒虾尾,一个又一个;聊着人生的选择和进退,一句又一句。郝白抬头看天,只觉得月色朦胧;再看桌子上的虾和啤酒,直接的虾也朦胧、酒也朦胧;再看对面,只觉得倩影朦胧。

郝白再次醒来的时候,睡眼朦胧,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像上次从斜街的小旅馆醒来一样,床头柜放着一瓶绿茶,郝白瞬间清醒了不少,霍得坐起身,看了看房间里没有二胖的肥躯胖影,这才放心。猛地感觉哪里不对劲儿,看了看自己,原来是没怎么穿衣服。郝白仔细打量房间,原木精装,清新素雅,暗香浮动,应该是一个高级的地方。再仔细打量床上,被单乱裹,枕头横陈,郝白从粗麻的枕头上捻起一根长发,不知道是何人留下。郝白顺手抓起绿茶,下面压着一张便笺,写着几个字“绿茶解酒,我先走了。”

郝白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绿茶,看了看手机,现在是清晨6点。郝白开始仔细回忆昨晚的事情——国际酒店、《西厢记》选段、精酿啤酒、麻辣虾尾、等等等等,一一在脑海中闪过。想了半天,残存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夜空中的皎皎月色,但那会儿月色朦胧,朦胧得看不清里面的桂树和嫦娥。月亮之后,记忆清除,完全断片。

发生了还是没发生,这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更大问题。郝白苦思冥想,没有一点头绪和线索。翻了翻手机,相册、录音机、垃圾箱一一看过,没有蛛丝马迹;看了看房间,家具、地毯、卫生间一一看过,也没有蛛丝马迹;最后把床单一寸一寸看过,除了那一丝长发,再没有别的蛛丝马迹。郝白怅然若失,心说总不能直接问程倩,我们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吧?

手机里几条未读微信,都是小张的关心和叮嘱。关心的是郝白有没有喝多喝醉、是不是睡到马路边了,叮嘱的是如果郝白酒后兴起务必要小心谨慎,在县里我们随便,出了文宁就是另一番光景,万一出了事,到了原平市就得托关系走后门,到了省会还能七拐八拐老老乡试一试,到了京城可就没招了。同时提醒郝白,明早返程,不可失期。

郝白顾不得在温柔乡里再回味反刍,起身收拾妥当,就往外走。走廊里灯色柔和,郝白不辨方向,四处乱撞,下了一层楼,走到一个转弯处,值班的姑娘伏案小憩,郝白想问路又不好搅扰清梦,又走了走,前方一面大而长的落地玻璃,隔出几个房间,玻璃上雾气朦胧,看着像是桑拿蒸房,每个房间里都有玉体横陈、若隐若现,把郝白看得呆了。这时,其中一个玉体起身如厕,从蒸房出来,款步而来,身材曼妙,深得“楚腰纤细掌中轻”之意。楚腰只披了一条浴巾,看着不知进退的郝白,顿时呆住,然后就爆发出了尖利的喊叫。瞬间划破宁静。

在“耍流氓”“抓流氓”的群声大喊中,郝白落荒而逃,夺路就跑。曾经在楚鹿乡大院月夜裸奔的宝贵经验,这时发挥了重要作用。郝白一把抢过楚腰的浴巾蒙住头面,郝白是为了不被监控视频拍上正脸,而忘了这样一来楚腰完全春光乍泄,更坐实了流氓的罪名。楚腰的尖叫声更大了,郝白的逃跑速度更快了。终于趁乱出来,郝白回头看了一眼大厅的招牌——前两个字不认识,后四个字是“女子会所”,不禁心中暗怪程倩:咱们去个宾馆不好吗?非要来什么女子会所。

急速赶回驻地,郝白连刷手机,把排名前十的短视频App全都下载了个遍,一个一个刷,刷过来刷过去,始终没有发现“一男子大闹女子会所”的消息。看不到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返程的途中,好消息传来,《群众报》头版发表了《“黑”“白”之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需要保持历史耐心》,微信公众号也同步跟进。文章一出,群媒缄口。主流媒体的权威发声威力巨大,扑向文宁的三类媒体之中,官方媒体的政治敏感性最强,不论是大官媒还是小官媒,私下里一致地认为,要么是天庭保驾、定了调子,要么是文宁有通天手段,于是纷纷望风归附,个别媒体还妄揣圣意地发布了《环保治理——黑镇白镇在行动》等等的纪实性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不能急于求成》《保持历史耐心之我见》等等社论性时评,文章众多,余不一一;商业媒体一看风向有变,无利可图,就算发现了什么问题也不好和一众官媒对着干、明着干,也纷纷鸣金收兵,调转枪头,重新上路;只有自媒体们,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报销,来都来了,贼不走空,什么也没捞着实在不甘心,眼看着官媒站台、商媒闭嘴,而且黑白二镇都以民意完成封锁也渗透不进去,只得换个思路,每天在文宁县晃荡看看有什么新的爆点,不能空手而归。

路上郝白有三个电话,因为和领导同车,不便接听,都给挂掉,从微信联系。一个是志超,说是市局成立了专班,到黑镇调查当年的蓄意谋杀案,就是三猴儿那辆吉普车倒查出的案件,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可以掌握的。一个是景雨,也说的是这个案子的事,又说微信里说不清楚,有时间电话联系。最后一个是老秋,老秋发来几段语音,讲述了自己和梁欣萍的爱恨情仇。郝白听完了发现,这里面爱和情是没有的,有的是恨和愁。梁欣萍远赴韩国整形的成果,因为误乘老秋的公交车而被撞歪了鼻梁,二次手术费用不菲,想要讹住老秋。老秋被梁欣萍逼得太急,实在赔不起,思来想去,心生一计,说:“其实吧,俺和三猴儿那货一样,也是个精神病,精神病开车是不是不犯法?精神病啊,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啊。不信你们去查,楚鹿乡精神病院,俺也是有记录的人哩!”老秋打电话的意思是说,想请郝白居中调停,告诉梁欣萍老秋多么困难,车上还有廖大元,那厮有钱,速去讹他。

郝白忽然想起,当时吉普车和公交车的第三次撞击,是自己和莫西干所为,那么,梁欣萍不是反过来讹住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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