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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金雪梨生死之后

都说人死之时,一生回忆会走马灯般从眼前流转;金雪梨如今知道,这话不算错,也不算对。

她躺在展馆冰凉的地面上,却恍惚成了一叶小舟,人世系在她身上的船绳松落了,她正向雾气弥漫的大河上渐渐漂去。

有时雾气离散分弥,露出了她初入黑摩尔市时的光景;那时她跟人分租一间半地下室,从起居室窗户往外看街上,来来去去的鞋子和裤脚。

有时她看见第一次交易的客户,对着台灯反反复复瞧那件伪像,灯光落进对方眼里,眼珠与怀疑一起被照成了半透明。

离她越近的经历,比如打开通路,惹上跟踪狂,被杀,就越像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只是扁平泛白的叙述,从雾气中看不见。反而日久年长的时刻更鲜活:自己端上妈妈烤的葱肉派,七年级时总去一个同学那儿玩……打开门,走进去,她就能回家了。

被遥远的记忆牵着,金雪梨漂远了;自己受伤喉咙间“咯咯”的、绝望的响声,快听不见了。

头浸在血泊里,流开一条她的冥河。

“死吧,”一个声音浮在上方,嘶嘶地,漏气似的说。

金雪梨却被这声送别唤回来了一点。

……怎么会这样呢?

她叫来出租车,交付车资,一路谨遵指示不敢逾矩,下车时脖子都酸痛了。

她装作看不见右边电梯里爬出来的女居民,好不容易进入地下一层的展厅,一直屏气凝神、蓄势待发……

什么都做到了、做尽了,却落得这样下场,真是好不甘心。

一个黑影伏下来,似乎正跪在地面上,打量她的模样。

金雪梨已看不清细节了,眼中只有昏蒙轮廓:比较圆的是一颗头颅,连着头那一截是脖子;从脖子上突伸出来的一道黑影,是她插入对方喉咙里的猎刀。

随着黑影张口说话,那把深陷于脖颈里的猎刀,也在一上一下,轻轻颤动。猎刀切开了它的喉管,字里行间,嘶嘶地往外漏气:“……还真要谢谢你,我这才想起来,我忘记的原来是越野背包呀。”

即使金雪梨还有思绪,从外表也看不出来了。血染得她脖颈间一片黑红,好像脖子被抹去了,身体陷入沉寂,一动不动。

往第一辆出租车上跳的时候,她肯定不小心踩到了“被复制”格子。

她还记得刚一抬脚,背上的越野包就被人猛然一拽,叫她险些仰面跌下去;金雪梨站稳一回头,却看见了自己的脸——没有任何异常变形,面庞光洁润致,就像照镜子一样。

她愣住了。

“你几时复制成我了?”那一個“金雪梨”却怒视着她,抢先一步说。它好像想推她一把,却又有点不敢碰她,喝道:“给我滚远点!”

原来格子里写的“被复制”,真就只会让她被复制而已?

好像也对,复制一个东西,不一定意味着原件就会受损……

除了多出一个复制体,金雪梨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对劲的地方;要说最叫她难受的,只有一点——“金雪梨”似乎同时继承了她的身体与心志,此刻全心全意,认定它自己才是正主。

……那她怎么能肯定,自己百分之百不是居民?她同样坚信自己是真正的金雪梨啊。

不,不对,这不可能;眼前这个才是居民,而且它正要代替自己去现代艺术博物馆。

有个关键证据,能够证明她是真正的金雪梨——背包、猎刀和手机一直在她身上,没有被同样复制出一份;对方身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那时我一心在想该怎么跳上车,结果忘拿越野背包了。我一直站在格子里,背着它太沉,就放在了脚面上……”

浮在她面前的,人脸轮廓的黑影,正漏着气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导致我没拿上背包,我却忘了,因为那段记忆交给司机了。”

“金雪梨”似乎到了这个地步,依然不认为自己是居民。

它说到这儿,停顿一下,想起什么似的:“我本来还想问问你,乘车须知第四条,是不是只要交完费就能把头抬起来了。不过你是居民,你不遵守乘车须知,又能有什么后果呢……算了,没关系,反正我也好好下车了。没想到你还把东西给我送来了。”

……好不甘心。

那时她不敢继续跟“金雪梨”纠缠搏斗下去,因为她怕一脚踩进某个惩罚格子里;她又叫了一辆出租车,用记忆交付了车资,一路垂着脖子跟在“金雪梨”后方,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下了车。

一路上它干什么,自己就干什么,终于跟进地下展厅,抓住机会,将猎刀深深插入了它的喉咙里。

金雪梨听说,居民杀不死。就算一时死了,也能从别的地方再生。

但居民会受生死之外的规则限制影响,所以袭击依然是会起某种作用的——她就是没有意料到,居民脖子上插进一把刀,所受的影响,竟然只是气管漏风。

她那时愣愣地松开手,看着“金雪梨”。

它吐口水时,从干涸黑洞似的嘴里什么也没吐出来;如今刀插入脖子里,也只嘶嘶地漏气,流不出血。

对方也站在原地,眼珠一时往下滚,看看猎刀;一时抬起来,看看她。

有一两秒钟时间,二人谁都忘了要动。

“金雪梨”朝她慢慢咧开了一口熟悉的牙齿。每一颗她都刷过无数次,对镜端详过颜色形状,一眼就能认出来——此刻却在别人的嘴里。

……太讨厌了。

“我脖子被扎了刀,”过了那一两秒,居民实事求是地说,“伱既然复制成我的样子,那你的脖子也会被扎破才对。”

这句话话音一落,金雪梨的脖子就张开了嘴。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体外原来这么冷;血管肌肉被一撕而开后,就好像沿裂口被灌进一泼冰水,痛反倒后知后觉了。

颈间的骤然寒凉,紧接着被滚烫喷溅的血液冲散,在对面的“自己”脸上溅出了一片血点——金雪梨一手死死捂住绽裂脖颈,下意识想将伤口重新压起来,可血依然咕嘟嘟地冒出指缝。

在濒死破碎的意识里,她倒在了地上。

她的眼皮半开半闭地凝固住了,魂灵漂入深深的浓雾里。

****

金雪梨忍住汗毛倒立的难受与恐惧,一手紧紧压着脖子,一手攥住了猎刀刀把。

手心里尽是冷汗,双腿软得站不住,只能慢慢滑坐在地上;几步之遥,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正躺在地上,半开半合的眼皮下,眼珠已像凝固的死鱼肚。

“金雪梨”捅得不深,错开了关键部位,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很清楚,被利刃扎入身体的时候,拔刀反而会造成更深的伤口和大出血;急救知识第一条,就是“不要从伤口里拔走任何东西”。有时候,扎入体内的利刃,还能暂时形成一个堵住伤口、减少出血的作用。

“金雪梨”之所以会死在同样伤势下,自己却还活着,恐怕正是因为猎刀堵住出血这一个关键区别——原来居民并非杀不死,至少“秃鹫”能杀得死。

只是杀它的逻辑有点儿绕:要让它先复制成第二个自己,在自己受到致命伤后,再提醒它把致命伤复制走,它才会死。

哪怕只是看起来像致命伤的伤,也行。

虽然知道自己不会死,但喉间插着一把刀,对于神经都是一种折磨;再说,她在巢穴中叫不了救护车,去不了急诊,更不可能脖子上插着一把刀爬上高楼、再从高楼上跳下去,回黑摩尔市就医……

只好自己动手了。

她从背包中找出替换T恤,绕着刀紧紧包扎住脖子,紧得自己眼前都一阵一阵金星地喘不上气。她轻轻摸着皮肤下的刀尖,找到它的位置,指尖做好准备——刀一被抽出去,她就要立即压紧刀口,不能让自己有大出血的风险。

金雪梨知道巢穴不安全,自己给自己急救的时候恐怕不在少数;可就算她自学过基础急救处理,包里准备也充足,这样的伤也实在超出她的想象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阻止大出血,又笨手拙脚地将刀伤给缝合起来的——实在堪称奇迹。

尽管“手术”成功,金雪梨依然没坚持住,昏迷过去了一会儿。

等她醒来时,地下一层展厅里依然是一片寂静;她,和死去后僵硬的自己的尸体,分别瘫软在巨型蜡烛旁边,侧耳听去,仿佛坟墓。

金雪梨又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爬起身。

重伤、余悸和疲倦,让她只想早点回家,早点蜷进被子床单里,嗅着熟悉的茉莉洗衣液味道,陷入一个长长的黑甜乡。

但是还不到时候。

金雪梨也有点暗暗惊奇;想不到自己在伪像面前,竟迸发出了如此不似寻常人类的坚韧劲儿。喉咙受了刀伤,一般人哪能活下来?

她一步步走到蜡烛前,犹豫一下,把手放在蜡烛身上。

手掌旁边顿时浮起一行小字:2009.4.22。

……也就是说,这个位置上的历史,是2009年4月22日发生的?

她现在正站在离蜡烛头部好几米的位置。为什么这一个点,就代表了2009年4月22?

金雪梨想了想,走到蜡烛最顶部,伸手一碰,果然看见了自己的生日——1998.9.29。

原来如此……她的目光顺着蜡烛投了出去。

也就是说,蜡烛包裹的时间流,是从她出生开始,一直到她活着的今天;蜡烛里没有未来。

是因为未来混沌未定,所以无法预见吧?

虽然她想预见未来的贪心落了空,不免有些失望,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想,却也是一种奇妙的安慰:既然命运并非早已注定,那么自己依然可以选择怎么办、往哪走。人不是一只装在透明箱笼里的小虫子,所有去路都已被框定好。

在这个令人措手不及、茫然无从的世界里,人仍有这一点点对于自己的控制权。

当然,金雪梨没有自大到认为巢穴会特地给她量身打造一个伪像——不管谁来碰触蜡烛,蜡烛应该都会从那人的出生之日开始显示历史。

再往后走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她又把手放在蜡烛上,寻找着。

2026.5.2。她顺利找到了自己初遇骚扰狂安东尼的时间点。

金雪梨有了一个想法。

她蹲下身,从金属槽下找到一个点火开关,“啪”一声,蜡烛身下燃起了火。

她想试试,能不能把这件事从头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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