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念生,因果,小天地
狗尾镇来了两个陌生人。
一个长髯老头,一个俊朗的中年人。
他们仙风道骨,白袍一尘不染。
“他娘的,这是何处来的人物,瞧着不像是普通人啊。”
有镇民眼尖,看到了镇口的两位外来人,便猜测起身份。
“不会是张屠户整日念叨的四舅姥爷吧?看这样子也确实有点仙人模样。”
“这样的话,那疯乞儿岂不是要遭殃了?他可是和张屠户结怨极深。”
“啧,他在镇上假冒仙人,受我们香火十年,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今日真仙人来教训假仙人,也是有好戏瞧。”
没人会觉得一个穿着破烂,行为疯癫的乞丐会是眼前仙人的对手。
就算陈远曾拦住了狗尾镇的灭顶之灾。
“张宗主,这些蝼蚁在笑甚?”白衣中年人面带和煦的笑,问道。
张宗主向前迈出一步,眼中在不断搜寻着什么,最终,目光聚焦到镇子中央的老槐树上。
“怎么,你还不许这些蝼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嬉笑了?”张宗主眸中异光闪烁,回应道。
“张宗主言之有理。”白衣中年拱手,不再多言。
此二人,便是大蜀时平州上位宗门的领军人物。
这长髯随风摇摆的老头,便是背山宗副宗主,张念生,为交感天人境修士。
而白衣俊朗的中年男人,便是长青门门主,赵更,为宗师境武夫。
时平州三宗强于四门,因而背山宗副宗主的修为,也要超越四门门主一些。
二人此来不为别的,只求槐仙精元。
当然,如此秘宝仅有他二人知,为防止别的势力争抢,张念生是不会让此行中有任何活物存在的。
无人活,当无人见,即无人知。
张念生白袍一扬,袖中飞掠出一小石碑,迎风,陡然变大。
砰。
石碑落地,有三丈宽七丈长,其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古怪符文。
在尘土扬过后,镇民们这才看清那巨大石碑矗立在小镇的街道上。
“仙……仙人手段!”
“真是仙人,真是仙人!”
众人见了,心头惊骇,齐齐跪拜。
赵更向前一步,看着石碑问道:
“张宗主,此碑为何物?”
张念生轻抚长髯,笑道:
“断神困念,隔绝天人,此碑中孕有一小天地,可将方圆百里困入其中。饶是合一境天人也无法感知,无法打破此阵。”
赵更心中惊叹一声,再问:
“为何要如此手段?”
张念生笑骂道:
“你四门之所以颓弱,就是因为没见识,脑子里装的什么浑水,连提取槐仙精元的流程都不知。”
赵更脸色一红,微微欠身道:
“烦请张宗主解惑。”
“呵。”
张念生指了指那参天的老槐树,慢悠悠道:
“槐仙精元,正由槐仙所生,这些活了千年万年的木妖种,攻击孱弱,但善于防守。本宗提取槐仙精元是要些时日的,在这期间,闹出来的动静定然不小,因此要这小天地来断绝其他强者窥伺的隐患。”
赵更连忙道:
“张宗主行事真是滴水不漏,想必赵某此行,也只是能够为宗主护道吧。”
“知道就好。”
张念生轻哼一声,却没急着腾挪到老槐树前,而是对着镇中央大声喊道:
“幺儿,太姥爷来看望你们了。”
“扑通。”
槐树前的破烂木门下,张屠户手中的烟斗应声而跌。
“四…四舅姥爷!”
他激动地不知手往何处摆动,缓了半晌才往屋里喊道:
“快!快!他娘快带幺儿出来!四舅姥爷来接幺儿上仙路了!”
张家动静不小,磨蹭了片刻便往镇口赶去。
张屠户瘸了一腿,走的颠簸又慢,但好在有妻儿搀扶,最终是走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四舅姥爷面前。
“姥爷!!”
张屠户看着那白衣长髯,视线便模糊了。
他脱离妻儿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四舅姥爷!您终于来看望孙子了!”
“嗯,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张念生慈祥一笑,将手搭在张屠户的头顶。
“姥爷,没有受苦,没有受苦!只有有个很嚣张的疯乞丐!他冒充仙人,还打断了我的腿!”
张屠户一股脑地诉苦,妻儿也跟着哭泣。
令谁见了,都不由得动容。
“噗嗤。”
赵更有些憋不住,猛地笑出声来。
张屠户有些愕然,抬起头,看着这白衣中年。
他应当是四舅姥爷的同门吧?可是为什么要笑呢?
赵更摆摆手,一边笑一边说道:
“哈哈哈…没事,你们爷孙叙旧,莫要管我,,吾只是想起些好笑的事情。”
张屠户更加茫然了。
下一刻,张念生指向前方一处,声音慈祥道:
“乖孙儿,那槐树下站着的,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疯乞丐?”
张屠户闻言一惊,立马扭头。
只见破烂黑衫飘荡,背上一柄锈剑,腰间缠一包裹,
那人就抱着双臂,站在老槐树下。
其后跟着一青裙女子,娇俏动人。
正是陈远与柳寻。
“是他!就是他!姥爷,就是此小人,对孙儿一家下了毒手!”张屠户声音放大,抬手指着陈远,眼珠子几乎要瞪了出来。
周围跪拜的镇民听了,也都附和起来,揭露陈远的“罪行。”
“张屠户平日待人极为友善,这疯乞丐却屡屡出手伤他!是为不仁!”
“是啊,我们与张屠户交好,几次帮衬他,却也被这癫子殴打,心狠毒辣,简直不是个人!”
“这死癫子冒充了十几年的仙人,却是靠着不知从何偷来的仙术,几番羞辱我们!”
“若不是张屠户搬出来您,想必那死癫子早已做了镇上的土皇帝!”
“这疯乞儿荒淫无道,可怜我家小女…”
“还有我家圈里的那头母猪!”
谩骂声此起彼伏。
老槐树下,陈远抱着双臂,一言不发。
柳寻青筋暴起,脸色气的通红,她猛地拔出配剑,却被陈远伸手阻拦。
“陈哥!他们都那样说你了!我气不过!”柳寻眼眶红红,极为委屈道。
她觉得陈哥为狗尾镇做了那么多,不该遭受这样的评价。
“没事的。”
陈远轻声道。
“我早已不在乎这些了,我只想保下你和老槐树……如今镇子被拖进了碑中小世界,想逃也逃不走,你待会尽可能离此地远些,不要被波及。”
柳寻委屈地点了点头,“嗯嗯,都听陈哥的。”
镇民们说个不停。
给陈远按上了甚多莫须有的罪名。
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如今仙师进镇,且与张屠户有血缘关系,他们自然是要贬陈远,与仙师拉近关系。
如此,才好求得仙缘,像那疯乞丐一样容颜不老。
若是他们做长辈的求不到,之后再说说好话,看能不能将自家子孙送上仙途,也是美事一桩。
镇民们的骂声还在继续,他们也知心中有愧,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聒噪。”
张念生双手一压。
“嗡——”
狂风骤起,如山岳般的气势横压在镇民们的身上。
扑通。
原先跪着的镇民现在改为趴着了。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要被挤压成一摊肉泥。
“姥爷…姥爷,乡亲们说的没错,那疯乞丐就是这样的…”
张屠户眼看镇民们要遭殃,急忙劝阻道。
“呵呵。”
张念生阴森一笑,看着张屠户,一字一句道:
“你不会…真的以为,本宗是你的四舅姥爷吧?”
“轰隆!”
被碑文笼罩的小镇,凭空出现一道惊雷。
张屠户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张念生,心中惊惧到极点。
他的脑海中,正播放着这样一段画面:
雨夜。
长髯老人降落镇中央,嘴中嘟囔:
“大蜀皇帝这小人,说是让宗师以上的修士去助青川,也不过是半道解散装样子,呵,不过还好有这小人皇帝,才让本宗主找到了不得了的宝贝。”
他是张念生,且无意间在边陲小镇碰到了五千多岁的老槐仙。
“啧,还有些时日才结精元啊……也罢,反正在我时平州辖内,本宗也不怕它跑了,先分出一缕神魂盯着吧。”
张念生环顾一圈,最终注意到了槐树对面张屠户的家。
“就是这里了。”
之后,便是神魂篡改,张屠户永远成了张念生的眼睛。
崩。
画面破碎,张屠户喷出一大口浓稠血液。
他作眼睛的期限,到了。
“呵呵呵,想起什么了?”张念生阴恻恻地笑着。
张屠户手指无力抬起,又放下。
他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陈远前几日对他所说:
“既然想做个可怜人,那我成全你。”
张屠户笑了。
他知道狗尾镇完了。
或许在被张念生的神魂篡改之前,他的脾性,也没如今这般暴躁吧。
在“眼睛”到期的最后一刻前,张屠户的一生如走马灯般映照而过。
他记起来一个疯乞丐流落到镇子里。
那乞丐模样俊秀,讨女孩子喜欢。
那乞丐教他儿子识字,他却不以为意。
那乞丐无家可归,却从不哀怨叹气。
那乞丐救了胡老三的猫,医治过他家的牛。
那乞丐喜欢下棋,却无人愿意跟他下。
那乞丐跟一个傻子作伴,大家戏称他们为“守镇人”。
那乞丐武力通天,却从没欺负过一人。
如今呢。
张屠户眼神变得温热,他的视线被头皮中渗出的鲜血染的模糊。
他望向老槐树下的那道人影。
那乞丐年轻,沉稳,就像二十年前刚来时那样。
张屠户落泪了。
他的泪与血交织在一起。
或许在没有被神魂篡改前,他也是个善良的人呢?
此刻被天人威压禁锢在地的所有镇民,他们的眼神渐渐清明。
不知为何,他们心中都泛起无边的愧疚。
是对疯乞儿。
有人无声落泪,纷纷为先前所言感到羞愧难当。
为何会有如此变故?
只有张屠户知——
那张念生为天人修士,手中鲜血无数,神念残忍血腥,哪怕是分出一缕,也会对整个镇子的人带来数十年的情绪影响,只剩柳家几口修行过的武者不受侵袭。
在神念影响最深时,他们也就变成了那日在老槐树下渴求长生的痴狂模样。
如今神念化作的眼睛即将消亡,镇民们也日渐清醒过来。
张屠户盘算清了一切,才长出口气,他最后望着老槐树下那道清冷的人影,小声道一句:
“这些年对不住你了,陈远。”
张屠户死了。
他这一生短暂又漫长。
“啧,无趣,还以为会有多歇斯底里,也就这般死了。”
张念生收回了残留在张屠户身上的神念,无趣地摆了摆手。
“也罢,该干正事了。”
天地变色。
镇民们惊恐地望着那两道白衣。
天穹中密密麻麻刻满了符文,这是狗尾镇方圆百里被收纳进小世界的征兆。
张念生满意地点点头,一脚踢开张屠户的尸体。
张屠户妻儿这才反应过来,哭喊着奔向张屠户尸体。
“烦。”
赵更袖中飞剑一出,张家三口一并离世了。
无波无澜。
“老槐妖何在?”
张念生一脚踏空,手中祭出两道符篆。
“老槐妖何在?!”
高大的槐树抖了抖树干。
张念生轻蔑一笑,道:
“本宗命你速速撤去防御手段,交出精元,否则,这镇中之人我将一个不留!”
老槐树树叶窸窸窣窣,传来一道苍老声音:
“你杀便杀吧,老朽与这镇中人无何牵挂,但你若攒多了杀孽,小心因果报应。”
“呵呵,滑头。”
张念生一笑,再道:
“本宗是要成就仙人也,区区蝼蚁的命,说杀也便杀了。”
嗤——
几道灵气凝成飞剑,迅速割下几个趴在地上的镇民脑袋。
槐树下,陈远一言不发。
“陈哥,这,这……”柳寻愕然,看着几个还算熟悉的面孔就这样没了生息。
“看来,他们不是遵守修行准则的修士。”
陈远放开双臂,轻轻握住背上锈剑的剑柄。
为人间谋太平。
为弱小谋公平。
持强不凌弱。
诛妖邪,登山巅,心境纯粹。
是谓修士。
陈远眼皮轻抬,抽出锈剑。
看来,这二人是一条都不沾。
既如此,那该杀。
轰。
老槐树下有灵气旋涡而成。
陈远将柳寻送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纵身一跃,便与张念生隔空相对。
“哦?”
张念生微微一惊,旋即看清陈远模样,才笑道:
“你就是那想要灭我神魂的修士,不,武者?”
陈远没有说话。
“哑巴了?”
张念生轻蔑一笑,左手一扬,
“赵更,此人交给你对付,本宗要专心提取槐仙精元。”
“得令!”
赵更嗜血一笑,飞身而起。
他盯着陈远的年轻面孔,不由得冷笑。
“黄口小儿,区区小宗师,也敢阻拦吾等!”
陈远轻吐一口浊气,锈剑指地,道:
“你这货色,放几十年前我当鸡杀。”
“大言不惭!”
赵更动怒,袖中飞剑齐出,欲要一瞬将陈远斩杀。
嗡。
陈远动了,留下残影。
他瞬息掠过飞剑缝隙,反转锈剑,剑柄向前。
咔嚓。
剑柄撞在了赵更胸口,显现出其中胸甲。
赵更先是一惊,暗叹这小宗师也有如此神速。
“蝼蚁,速度不错,可惜力道——”
赵更话未说完,便感受到胸口有一股迟来的巨力冲撞而来。
其胸甲先是碎了一小片,而后似蛛网蔓延开来,至全身。
赵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远的轻淡模样。
砰。
其身影如同断线之筝,倒飞而出,砸塌了小半边狗尾镇,还不停下,在地表滚落百里,犁出数丈深、千丈远的沟壑,最终碰撞在小天地的符文边界前,才停住。
至此,赵更生死不明。
陈远锈剑斜指,横立当空,只道:
“说是杀鸡,就是杀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