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辍学
傍晚,吃过饭,拴柱到老海怪家去了。
老海怪刚给牲口喂了草,端着草料筐,从马圈里出来,见拴柱来了,猜出拴柱是为老陈来的,脸上却装着不明就里,板着脸问了声,“吃了?”
“吃了。”拴柱快人快语,应了一声,脱口直截了当问道,“海怪,老陈爷俩儿怎么啦?”
老海怪自知理亏,脸上却装着挺生气,沉着脸骂道,“妈了个巴子,他远来的和尚欺庙主,那小犊子,竟敢当着我的面儿,欺负俺家福贵,让我吓唬一吓唬。那大老陈也不懂事,就领着那小犊子走了。”
拴柱听老海怪这样替自己辩解,也沉不住气,开口道,“你只吓唬一下,那小铁蛋就鼻口流血;你要是真打,是不是要把人家孩子打死呀?今天晌午,大老陈领着他家小铁蛋,从倷家出来,浑身血淋淋的,在村里走了一圈,现在吴家沟,没有不知道你打了人家孩子。”
“知道又怎么样?”老海怪嘴上还挺硬,“小鳖羔子,不懂事,我管教管教,不应该吗?”
一听老海怪死不认错,拴柱有些急,开口训斥道,“我说海怪呀,你怎么越活越回旋了呢?人家孩子,没有爹呀?用得着你去管教?
“再说了,小孩子打架,哪有家里大人上前掺和的?我在这吴家沟,活了这几十年,还头一遭听说,倷儿子和人打架,你当爹的把人家孩子给打了。这事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呀,你想过吗?海怪。”
“哼,管他呢。”老海怪还是倒驴不倒架,嘴硬道,“谁爱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吧,管他呢。”
“我说海怪呀,你也不老小了,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你不替自己想,总得替替自己孩子想想吧?”
拴柱开导老海怪说,“说起来,这吴家沟,俺家是外来户,你姓吴,和他们都是本家本族的,你和他们,照理呢,该比我亲近些,可我打记事起,倷爹平时,只和俺家来往过,倷爹就是要借一个铜字儿,都得去找俺爹。
“你想想这么多年,倷家但凡有个大事小情,俺爹活着时,除了俺爹,这吴家沟,还有别人上前帮衬倷家的吗?
“现如今,俺爹过世了,俺妈瘫在炕上,你知道现在,咱吴家沟的人,怎么背地里说俺妈吗?那些人说,俺妈瘫在炕上,是遭了老天爷的报应,说俺妈硬生生把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给人家往火坑里推。这话什么意思,你能听懂不?”
拴柱这些话,不软不硬,一通数落,说得老海怪满脸涨红,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见老海怪不开口了,拴柱又说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个儿掂量着吧。”停了停,又说道,“人家大老陈,拉家带口的出来扛活,是要挣钱养家糊口的,你欠人家半年的工钱,该给人家算算吧?”
提到钱,就像要了老海怪的命,那双斗牛眼,又露出凶光,呲着牙,和拴柱理论道,“工钱?他干了个半截不利索,拍拍屁股走人了,眼面前儿,让我上哪儿去找长工?还腆着脸往我要工钱?”
“你又犯混了,是不是?”拴柱拉下脸来,说道,“人家是无缘无故走的吗?你要是不把人家孩子打成那样,人家能走吗?
“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年,大老陈在倷家出了多少力,干了多少活儿?别人不清楚,你肚子里还不清楚?你花八块大洋一年的工钱价,雇了多少年,都没雇来一个长工,什么原因,你自己不清楚?可你给人家大老陈一年六块大洋的工钱。
“人家不言不语的,在倷家一干就是几年,这些事儿,你从来都不想想,是不是?”
“可我还白白养活着他那个小鳖犊子呢。”老海怪瞪着眼睛说道,“你不知道,那小鳖犊子,吃饭一点不亚于他爹,他……”
“得了吧。”见老海怪还要替自己辩解,拴柱挡住了他的话头,“这些年,人家孩子见天跟着他爹下地,春天挖野菜,夏天割猪草,秋天拣豆粒,冬天拾柴禾,怎么,是白吃倷家饭啦?
“跟你说句实话吧,咱村里那几个大户人家,要不是看在你也姓吴、同一个祖宗的份儿上,早就把大老陈撬走了。
“这些年,村里人都说,你白捡了个人使唤,这话你没听人说过,是不是?现在你把人家赶走了,你又打起人家半年工钱的主意。
“我可告诉你,海怪,大老陈现在,还没出咱吴家沟,眼面前儿,在我那儿,我把他留下了,这三块大洋不多,你要是真给克扣了,村里人会怎么说你,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再说了,你要是把大老陈逼急了,他要是到会上告你一状,为了这三块大洋的工钱,你要是让小鼻子警察给弄去了,这人可就丢大了,这一点,你大概还没想过吧?
“我今儿个来呢,一来是劝劝你,二来是帮你把这事儿摆平,我把你往人道儿上领,你要是偏要驴圈里拽,那我也没有办法,你看着办吧。”
老海怪自知理亏,又听说,大老陈还没离开吴家沟,拴柱又说了那么多话里话外都带味儿的话,便不敢再打老陈工钱的主意,却不忘记向拴柱卖个空口人情,嘟囔道,“哼,这事,就是看你面子吧,拴柱,说实在的,要是换了别人来说,就算多余了吧。”说完,回家打开柜门,恋恋不舍地摸出三块大洋,递给拴柱。
拴柱接过大洋,揣进怀里,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大老陈在吴家沟安顿下来,情知拴柱家的地不多,用不着雇长工,可眼下不靠年头儿,不近年尾,临时又找不到扛活的去处,只好先在这里就服着,打算过了年,用自己这些年扛活儿赚来的钱,置办几亩地,爷俩儿独自支门过日子。
这边,老海怪家走了大老陈,所有的活儿,都压在了老海怪一人身上,近百亩田地,兼养着牲口,老海怪再能干,也有些吃不住劲了。
天天没晌没夜,活儿干不完的干,还是没把地里的草看住,有些地块儿,眼看要荒了,却又不割舍花钱雇短工。
一个人起早贪黑,累得要死要活,回家从媳妇身上,又得不到必要的安慰,老海怪的脾气越发坏了,见天打鸡骂狗,踢门踹墙的,时时都像有人惹着他了。
上了秋,学校开学了,三个儿子都上学去了。
老大福贵,受不了日本先生严厉的管束,开始拉着吴大鸭子家的狗剩逃学了。
二人每天一大早,就背着书包去上学,走在半路,趁人不注意,偷偷钻进道边的高粱地里翻纸牌,斗蛐蛐。因为事先嘱咐了自己的两个兄弟,二瘸子和三胖子回家,也不和爹妈学舌。
一连逃了几天学,日本先生找到了屯长吴保官,把两个孩子逃学的事,告诉了吴保官。
那天下半晌,因为要拉山,老海怪去给牲口挂了掌,回家时天还不黑,刚卸了车,吴保官找到家里来了。
吴保官和老海怪虽是本家,却出了五服,年龄比老海怪长几岁,论辈份,却比老海怪高,老海怪得叫他三叔。又是屯长,又是长辈,老海怪见了,迎上前去喊了声,“三叔来了,快进屋里坐。”
“不了,”吴保官说着,在老海怪跟前站下,掏出烟袋,装了袋烟,点着后吸了几口,开口说道,“德仁啊,是这么个事儿,今儿个,公学堂里的小鼻子先生来找我,说是倷家老大福贵,这些天没来上学,叫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日本人在这里办公学,日本先生从不到学生家里家访,有事,都去找屯长到学校里说。
老海怪听过这话,心里有些纳闷儿,他家福贵,明明每天一大清早,就背着书包,和两个弟弟一块儿出门上学去了,怎么会没上学呢?
当着吴保官的面,却又不好争讲。老海怪心里猜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儿,脸上却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行,三叔,等他回家,我问问看。”
老海怪和吴保官又扯了几句闲话,吴保官推说还有别的事,出门回去了。
刚把吴保官送走,老海怪就看见三个儿子,这会儿正优哉游哉地从大门外进院了。老海怪忍不住气,朝老大福贵吼了一声,“福贵!过来!”
老大福贵只看父亲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却又不敢逃走,两腿像耗子见了老猫,开始觳觫起来,小便禁不住流出,挪着碎步凑到父亲跟前。
二瘸子情知大哥这回,躲不过一顿好打,怕父亲打得兴起,会诛连到他头上,便尖嘴快舌地跑到爹跟前,揭穿了老大的底细。“爹,我知道俺哥这些天,干什么去了,他和前街头的狗剩,天天钻高粱地里翻纸牌了,还斗蛐蛐呢。”
老海怪听罢,火冒三丈,一把拧住大儿子的耳朵,向上提起,操起马鞭,朝老大屁股上狠抽起来,疼得老大福贵杀猪似的嚎叫。
一顿鞭子抽过,老海怪出了心里的恶气,破口吗道,“妈了个巴子,小鳖羔子,为了你,我把家里的长工都赶走了,拿钱送你去上学,你不学好,成天糟蹋我的钱,去钻高粱地。得了,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去上学了,回家跟我上地里干活儿吧!”
挨了一顿好打,老大成功地摆脱了日本先生的大耳撇子,开始跟爹下地干活了。那一年,他才十四岁。
家里人手不够,庄稼管理不上,这年秋天,老海怪家的粮食减了产。这事,闹得老海怪一冬天心情不爽,发誓来年一定要出高价,雇个好长工来家。
转过年,老海怪把工钱涨到一年八块大洋,还是没雇着一个长工。前后来过几个找活儿的汉子,在村里一打听,知道他家活儿多,伙食差,东家为人也不善,找活的汉子们,就不肯留下。
这会儿,老海怪才觉得,大老陈真的是个好长工。叵奈他已把大老陈伤着了,大老陈一准不会再回来了。一想到这一点,老海怪就生大儿子福贵的气,领着大儿子下地里干活,看看儿子累得那样儿,心里也不体谅。
眼看春播开始,长工还没着落,老海怪又打起小儿子三胖子的主意。
虽说三胖子过了这年,才十一岁,是三个儿里最乖的孩子,书也念得不错,在学堂里,也从没挨过日本先生的耳撇子,他自个儿也乐意上学,听说爹想让他下学,回家干活儿,心里老大不高兴。
老海怪猜想,三胖子是怕家里的活儿太重,会累着他,就哄着三胖子说,“咱家的骒马,隔一年就下一头小驹儿,骒马一带崽儿,就不能干活儿,爹想买头母驴,让母驴下几匹骡子,骡子这东西好,比马管用。你来家呢,地里的活儿,暂时还干不动,就帮着给爹看驴吧。”
三胖子还是不情愿,嘟着嘴说道,“俺二哥怎么不下学?”
这一句话,说到了父亲的痛处。老海怪叹了一口气,说道,“咳,倷二哥腿脚不好,将来肯定是干不了重活了,趁年轻时,让他多学点知识,兴许将来,还能挣碗饭吃。你呢,就别和倷二哥攀了。”
在这个家里,老海怪的话,就是圣旨,一经说出,是改不得的。三胖子只有流泪的份儿。
其实,三胖子爱上学,不光是因为学习好,还因为三胖子的同桌,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小姑娘姓于,叫于丽华,南边儿山前坡三家子人,比三胖子大一岁,长得白白净净,性格爽快活泼,说话办事,伶伶俐俐,和三胖子挺投缘。
平时,小姑娘有什么难题不会做了,就问同桌的三胖子;有时小姑娘家做什么好吃的,也带点给三胖子尝尝。
三胖子觉得,这小姑娘,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对自己好,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迷离莫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