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既见君子
过了几天,哈里哈失把掳掠来的奴婢,身材健壮的,能用得着,用得顺手的留了下来。其余入不了他的眼的,都转手卖给了别人。
失去自己国家的人,在异族眼里,是会说话的牛羊。
这天哈里哈失多喝了点酒,趁着酒性,把留下来的奴婢叫到一起:你们进我家之前,或有妻子儿女,也有的有丈夫。经过战乱,料必死于乱军,就是没死的也不知掳掠到哪一家。你们要是等,今生也难再团圆,不如今天我和夫人给你们指对匹配,结为夫妻。待到生个一男半女,我添了财产,你们延续了骨血。干的好的,我还推荐你们出去弄个一官半职。老爷我这是在积阴德!
历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家国,家国,没有国哪来的家?没有国的家,只能是异族的到奴隶,被被占领者役使的牛马驴骡,生死任胜利者宰割。失去扎根的水域,浮萍只能四处飘泊。人的光荣和幸福只能在,自己祖辈传下来的环境里生发,在铁骑和弯刀鲜血淋漓的统治下,被征服的族类,只能低等动物的存在,哪来的民主自由之说。
见众人跪在地上不住点头,便不再管他们肯与不肯。便把抢掠来的妇女,由夫人赏赐了几件衣服,也不问老幼美丑是否般配,乱点鸳鸯谱,指定一对对的进了各自的小房间。
黎知礼运气不错,指配的一个女子,生的十分美貌。两道眉如弯月,两只杏眼泛着微波。身体不高不矮,脸盘不胖不瘦。只是令他遗憾的是,此女脸上微有妊娠纹,小腹也已略略隆起。心想:好马真是好马,就是个带犊子的。这也没办法,此女以前有无丈夫不说,就是个处女,主人家也有初夜权。
两人本来笑盈盈的走进房中,待到吹灭其他灯盏,只留下床前烛时。那女子似有所思,两条眼泪不由自主的河水决了堤一样流下来。
人不伤心,不落泪。看到女子伤心欲绝的样子,黎知礼动了恻隐之心。
没有急着脱衣上床,搬张凳子坐在女子面前,拿条毛巾递给她擦泪,自己宽声软语的和她攀谈起来:那是哪里人啊?
女子哽咽着:奴家在里下河离兴化城不远的地方。
怪不得一口熟悉的乡音!黎知礼感叹着又问:小娘子姓甚名谁?是否嫁过人家?
女子倒也直爽干脆:奴家姓钱名玉梅,嫁给本村文人士子闻名道为妻。
黎知礼唰啦站起身来:是字可也的闻公子吗?
钱玉梅掩着嘴,勉强止住哭泣问:你和我家相公熟悉?
黎知礼打着嗨声:何止是熟悉,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啊! 我叫黎知礼字学经,你没听说过?
钱玉梅惊骇得脸色苍白,用袖掩口,失声:原来你就是黎知礼!先夫多次提起你!
你怎么叫先夫,闻名道怎么啦。钱玉梅哭泣着,把那天两人滚下山岗,后来自己爬起来去找,远远的见火把光焰下,他被一个蒙古军人,一刀砍下了头颅。
钱玉梅当时魂飞魄散,晕死过去,待到醒来寻找。在无名尸从里翻出了他的无头尸身,那人手里还拿着她精心绣的汗巾。当时要不是感觉自己怀孕,想给他留点骨血,早已跳涧溺水随他走了。
说到这里,钱玉梅已经哭倒在床上。
黎知礼想到邱玉芳,也不由的悲恸难抑,陪着钱玉梅掉起泪来。
新婚之夜,那些久旱和久旷之人早已进入夫妻游戏。
只有这对夫妻哭到天明,眼睛红肿。为了怕哈里哈失嗔怪,天明后两人洗过脸,特意抹上粉,去见家主磕头感谢。
不久,钱玉梅生下个男孩。
黎知礼高兴,闻名道终于有了后,自己好好抚养,也不枉当年交好一场、
哈里哈失也很高兴,添了个男丁,他又多了个奴才呀!
闻名道是个读书人,平日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但这样的人有股狠劲,一旦逼入绝地,为了求生,他们眼界宽脑筋活,不管不顾的干什么事,那都是要有所成的。
在清源套这个深山幽谷里生活,首先要有住的地方。
闻名道没什么工具,就是凭着在途上拾得刀枪和铁锨,硬是在地势高的半山岗深挖了两个坑。
在坑沿,人字形的木头一架,在人字结构的木架上横放一根长木头,再铺上茅草,两间地屋子就造成了。
只是闻名道原来白皙细嫩的双手,手掌是开始是血泡连血泡,后来则成了硬生生的铁板,手背黑黑的满是虬龙样的青筋。
邱玉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着一个白面书生蜕变成庄稼汉,那滋味比自己受罪还难受。
每当看到满头大汗的闻名道,她眼眶里总是盈满水分,拿着草编的扇子为他扇风取凉,撩起衣襟为他擦拭汗水。
闻名道有时到附近的集市,山头集去卖柴火,她一眼望不见身影,心里总是忽闪忽闪的打战。
闻名道成了她生活必须的水和氧气,又敬又爱不经意的就产生了。
生完孩子,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孩子满月的那天,邱玉芳借口下雨打雷害怕,就搬到了闻名道的窝棚里,自然的成亲了。
是夜,两人又经历了床笫间久违的快活。
当闻名道疲惫的鼾声大作时,邱玉芳心里的糖块还没融化尽。她将头磨磨,钻到闻名道的怀里,竭力贴近他,感触他发出的体温,品味他的心跳。
原先情趣相投的丈夫死了,家没了,可是有闻名道这个重情重义心地善良的男人,是她的福气啊。邱玉芳东想西想,一夜几乎没眨眼,天要发亮的时候,她才香甜的睡去。
一年后,她再次生育,生的是个男孩。
生活在这深山幽谷里,时间水沁石灰岩样的过去。
闻名道在靠近水源的旁边开荒了几亩地,庄稼长得很好,一家人的口粮有了。
凭着聪明,闻名道自制了捕兽夹和陷阱,再加上自做的弓箭和原有的刀枪,想吃点肉不难。至于其他的生活用品,闻名道则用柴火和兽皮每月去一次山头集集市交换。
清源套虽然罕见人踪,但没有人打扰,更不拍元兵杀来提心吊胆。这里竟成了闻名道和邱玉芳的桃花源,家乡是不再想的了。
过去的恍如前世!
闻名道和邱玉芳,在甜蜜的夫妻生活中,快乐的抚养着两个孩子。眼见得老二已经牙牙学语,老大已经能跟着父母满山跑了。
上天待我们不薄啊,两口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数着天上的星星经常感叹。
钱玉梅生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这让她多多少少有些欢喜,总算有了不愧对闻名道的感觉。第三年,龙年的春节刚过,钱玉梅又生了个女孩。
喜得黎知礼抱着刚落地的小家伙,满屋子转,嘴里念叨着:小龙女,我的小龙女……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冬去春来.
桃花开,杏花败,李子开花煮咸菜!
正是一年季节里里最好的光景,黎知礼和钱玉梅可没这个心情,每当到这个时候,他们不能不想起家乡。
现在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满目的金黄宣布着一年美好时节的到来。
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不能不怀念,孜难以忘怀的家乡。两人多次梦见自己的原配,在他们的心影里,对方还活着!
加上北地虽好,但毕竟寒苦的时候多。哪里像自己的家乡,沟渠纵横,水田如镜。吸一口那里的空气,都甜润的贴心巴肺。
再想家乡,也只能深埋在心底。身为奴婢,敢想不敢为!
这一天,哈里哈失把黎知礼喊到自己的厅堂:黎知礼!我这几年对你如何?
黎知礼连忙躬身答道:姥爷对奴才可是一天二地的厚恩。奴才不仅今生竭力相报,就是来生变成牛马,也要来老爷家的圈上吃草倒料的!
千多万多,只有马屁不嫌多。
黎知礼本来最痛恨拍马逢迎,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身为奴婢,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两个孩子着想吧。
言不由衷的,连串的哈里哈失爱听的话,黎知礼顺嘴说了出来。
哈里哈失就好这一口,听的眉开眼笑,一对具有民族特色的肿眼泡眯成了一条线:你在我这里几年,忠心耿耿,我都看在眼里哩。一直想提拔提拔你,就是没有机会,现在有了,你可愿去?
黎知礼心都提到了喉咙系,这几年,他一直小心翼翼,尽心尽责,牛马不如的为哈里哈失出死力,还不就是盼的一日挣开枷锁走蛟龙。能到家乡走一遍,看看梦中经常相见的原配是否还在人间,已了当时两人盟誓之愿,死了也值!
黎知礼忐忑的问:不知老爷,要让奴才到哪里差遣。
哦呀呀!哈里哈失捋着颏下的长须:你是我得意的心腹,不好的地方俺能让你去?你还记得当年逮住你的地方吧?那兴化县缺个押司,我想抬举你去,
黎知礼听得呆若木鸡,手脚冰凉,直接魂飞天外:上天开眼了!
哈里哈失光顾着炫耀,没注意黎知礼脸色苍白的变化。
实际上,打下扬州府以后,兴化一带就是他的势力范围,也是他外财来路之一。最近他安排的前押司病故,为了能继续把控兴化的财源,思来想去,哈里哈失选中了黎知礼!
通过几年来的观察,这个人办事稳当,对主子忠诚,一肚子的墨水。黎知礼对他来说,是养熟的小家鹊,他是放心的。
一旦挣开金笼飞玉凤,那是顿开金锁走蛟龙,虽然还是奴隶的身份,毕竟可以自由飞翔蓝天里。
为怕别生变故,黎知礼办好手续立即全家走人。
一路上晓行夜宿,很是辛苦。因为是个小小的官职,准确的说是个小吏。几年来积攒的银两有限,此次远行,也只是租赁了两辆驴子拉的车。一辆坐着娘儿三个,另一辆则是拉着有限的行李家具,黎知礼累了偶尔上来坐坐。
逶迤南行,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苏鲁边界,眼看着面前横亘的东西走向大山,在三岔路口山头集,赶车的拿不定主意了,转脸和黎知礼商议,走那条路好。
黎知礼问去南方的两条路,各有什么利弊。
赶车的说:向西走两山口往南走,是条官道,只是路程远了不少。向前直走,路是近了,可是山高坡陡道路狭窄。要是往年的山洪过大,羊肠小道上乱石塞路填沟,走起来很是辛苦 。只是这条小路风景甚好,山清水秀,是你们在北方生活的人难以见到的哩。
黎知礼抬头看看,去往两山口的上空,黄尘上扬,连云彩都有些灰眉耷眼的。直行的小路上空则是云轻雾淡,瑞霭袅袅,看去很是心里爽快。
转身和钱玉梅商量了一下。
活该这两对夫妻,苦尽甘来,爱心感动上天 。
钱玉梅这几天,近家情更怯,神思恍惚,腻烦喧嚣,偏爱平静:相公,我看还是走小路为好,游山玩景的。就是野宿也比住客店好,人声嘈嘈杂杂,大呼小叫的让人心里平添烦恼。再说,走官道还不知遇到谁,别另生事端!
夫人说的甚合我意!黎知礼说完,嘱咐赶车的沿小路走了下去。
游水复看水,看花又看花,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
这本是江南才子,春游愉快的描写,现在黎知礼和钱玉梅 倒也有了同样的游兴。
驴车缓缓穿过一线天般的两山相对的狭缝,在陡峭壁垒的压迫下,走了十余里路,眼界渐渐宽阔。
只见满山葱茏,溪水潺潺,鸟鸣花香,别有一番风味。这里的松树,高大耸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挤压的林间灌木倒是稀疏起来。走近看去,这里的松树,原来是北方常见的侧柏,柏树间多是卧牛石,生命力强大的惊人。
目光离开松林,放开眼看去,杏花已是败落,芳菲随风飘散。偏偏那桃花正在盛开之时,红灼灼耀人眼目,甚是可爱。
只是那桃花没法和松林竞争,多是生在山坡山脚,在路上看去仿佛触手可及。
两个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美景,看得痴呆了,千求万祈嚷着要去桃林看看。
这两口子本来就动了游兴,孩子们再一要求,四口人便欢呼雀跃着向桃林奔去。
那桃花正在盛开的季节,枝条上重重叠叠都是花蕾花苞。盛开的桃花犹如满面红润羞涩的少妇,没开的花蕾也已经鼓嘴,就像没挣到第一的幼女,在撒娇使性。
虽说山桃密密麻麻。可是靠近山溪的桃树分外繁茂,密密匝匝,蜂飞蝶舞。山溪澄澈见底,让人见了忍不住濯手濯脚,想捧起来喝一口。
不知不觉,沿着山溪上行,已是走远,回头再看自家的车辆,蚂蚁般大小。
上山容易下山难,偏偏倦鸟归林,日薄西山。回去已然是来不及了,黎知礼两口子心里后悔,却不想说出坏了一天的游兴。两人商量了一下,当年寒冬腊月的黑夜,蒙元的铁骑冲杀都熬过来了,今日四口困守山坡一夜又有什么。
两口子正在思忖,孩子们欢呼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缕炊烟,拍着巴掌笑 :好了!好了!前边有人家。
等到黎知礼四口子赶到炊烟升起处,天已经开始抹黑。
走进点着松明的石砌房屋,只见一家四口正在围着粗糙的树棍绑缚的方桌吃饭。
猛然间,见到私人进来,不由大吃一惊。待到看清来者四人和自己家里相似,大人长得很是面善,闻名道便热情的招呼来客进屋。
要知道,两对夫妇已经背井离乡八年多,彼此容貌从青年到中年,加之心事重重,为生计终日奔波,早已不是当初翩翩佳公子的样貌,虽然眼熟,倒也一时不敢相认。
双方一交谈,乡音时不时露出,这让两家四个大人好生诧异。待到客人也吃过饭,闻名道拨亮了松明,招呼客人过来闲谈。
不谈不知道,一谈吓一跳。人最难改的乡音、眼神、动作、习惯,凡是刻骨入髓的关系,那是很难被岁月磨灭的。
虽然分别已经接近十年,四人很快相互认了出来。
只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难道是海誓虚言?情深一时?还是男女之间,只有欢爱,并无恩情?
人间传颂的生死之恋,只是景幻仙境?
四个孩子已经入睡,四个大人整整泪眼相对无言,哭泣了一夜。
第二天,黎知礼的大男孩子先醒了,山里的孩子睡得早,醒的也早。因为到了新地方,心里充满好奇,小鸟开始第一声鸣叫,他就开始在床上翻身打滚。
看到两个孩子起床,邱玉芳连忙拉过大女儿,让他站在黎知礼面前:快喊爹,这是你的亲爹呀!
黎知礼一把搂过女儿,眼泪不断线的流落下来。站在旁边的邱玉芳更是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
听到哭声,两个熟睡的孩子惊醒了,慌慌张张的爬起来,揉着眼睛,害怕的看过来。
钱玉梅早已走到儿子身边,把他拉到闻名道身边,急促的说:孩子!喊爹!喊亲爹!话没落音早已泣不成声。闻名道抱着孩子的肩膀,也是哭的声嘶力竭。
光沉浸在悲痛中,八口人早饭也没吃,直到中午两个妇人搭帮着手,才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饭罢,八口人何去何从?闻名道早已过惯了桃花源般的生活,再也不想涉足喧嚣的人世,可他们怎么想?试探着,闻名道说:黎兄,你在路上耽搁久了,别耽误上任的日期!
黎知礼眉毛一轩:上什么任,要不是为了打听你们两人的下落,我是连门都不想出。难道闻兄忘了,你我的志向,要想入仕做官,咱们早就是锦衣绣袍。蒙元灭宋,不说你闻兄的大才,我要是没有文天祥的死忠,也早就出将入相了。现在有桃花源般的好地方,有结缘三生石上的离散娇妻,就是用鞭子赶,我也不会走了。和闻兄一起当个山野村夫,吾庐亦破死亦足!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绸缪束薪,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