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猝然
“我知道的, 那个审神者。”
车窗外风声涌动, 在已经戒严的时之京,也唯有鬼车能够疾驰于夜空。
端坐于车厢中的青年, 声音低沉着:“现在,她是叫……小六, 对吧。”
鬼灯笼不知不觉的伸出了舌头,激动的:“付丧神大人,您认识小六殿吗?”
“谁、谁说的, ”青年骤然坐正了身躯, “谁要跟那种家伙扯上关系啊。”
“可是, 小六殿……”
“你就不觉得‘小六’后面缀上‘殿’的敬称很奇怪吗。”青年冷冷的道。
“到底怎么想的。”他用极其轻微的声音,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居然取了这样的名字……哼,不过倒是跟那种家伙挺相配的。一样的奇怪。”
“所以您果然认识那位大人?”
“都说了不要提了。”
鬼灯笼被呵斥得瑟缩了片刻,但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那、那么,您这次来时之京, 是为了向大人求助吗?”
它晃动着身躯,有些担忧的道:“您的身上有血的味道呢……呜哇!”
小妖怪好似受到了惊吓一般, 倏然飞身而起,颤抖着贴在了车顶上。说到一半得话也中断了。
又过了好一会,青年身上那骤然涌出的、犹如刀锋一般的气势, 才缓慢的收敛了。
隔着飘动的车帘,他的声音听起来沉闷闷的:“别多管闲事。”
“是、是的!”
鬼灯笼迅速的飞到了车的前方,再也不敢提付丧神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 殷勤的做出了领路的姿态。
“看啊,大人,那里就是摄政司了。”
“时之京虽然戒严但是我们行车依然可以随意进出哦。”
“需要小的将您送到羽台上吗?那可是众多大人们进出摄政司的必经之路,您看,此刻依然有付丧神大人……诶诶诶?”
它骤然停下话,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声。
高亢的尖叫中,车帘被猛然掀开,青年那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又怎么了,小妖怪?突然叫了起来……”
他的话没说完。
一道人影,踩着羽台上的浮柱,猛然高高跃起,犹如踏入月色里。
他一手持着一柄太刀,淡金的发色在月光里近乎于白,唇边似乎还隐约有着笑意,接着他一刀挥下,锋利的刀气,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斩断了羽台周边的一根铁链。
“噫!”鬼灯笼发出尖叫,“那、那是为了把摄政司固定在地上使用的呀。”
刀气切断了粗硕的铁链,却又被凌空而来的一柄打刀斩开,紧随在付丧神身后,另一名男子,也掠入夜空。
他穿着金色的绶带与护甲,煤灰色的发丝被夜风吹得凌乱,紫色的双瞳犹如妖鬼一般。
“髭切!”他高喊着,“敢冒犯主人,就用此刃,将你压切吧!”
哐——
鬼灯笼与车帘一起,被劲风掀得飞起,栖身于车厢内的付丧神,在听到‘髭切’之名的瞬间,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猛然冲了出去。
紧接着,半个摄政司的夜空上,都回荡着:
“阿·尼·甲(兄长)!”
半空之中,髭切的身影一顿,在连绵的建筑上停下了脚步,踩着屋顶的瓦片,居高临下的看着那道身影迅速的跃来。
“哦,”他扬起笑容,“是……”
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弟弟丸啊。”
追逐着他的身影也停了下来:“哼,又是源氏的刀吗,不管来几个,我压切长谷部,也决不会退缩。”
在这无形的对峙之中,同样手持太刀的青年,终于踏上了屋顶,他喘着气,薄绿色的发丝,在月光下仿佛丝绸般流光微硕。
“兄长!”他先是对髭切道,“您、您又忘记了我的名字吗?”
接着毫不停歇的,将刀锋对准了压切长谷部:“你这家伙……竟然敢对源氏的重宝刀刃相向,那么接下来,被斩杀了,也毫无怨言吧。”
“即便粉身碎骨,也不会放过冒犯主人的家伙。”
“哦呀,真是严肃啊。”剑拔弩张之中,唯有髭切仍旧保持着微笑。
他转过头,远远地看着摄政司的方向——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在追逐之中,越过了大半个时之京。
“又有人来了呢。”
话音刚落,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在不远处的屋脊上。
“居然跑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领先的人抱怨着,“毫无生气的样子,房子破旧得都快倒塌了啊。”
另一道身影稍稍落后几步,却在落下的瞬间,毫不犹豫的拔出了刀:
“又要抱怨了吗,清光。主人可不在这里,没人听你撒娇。”
“啊?才没有撒娇呢,话说你这家伙,想打架吗,安定!”
压切长谷部放下刀,似乎有些不悦:“为什么追上来了,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居然没有陪伴在主人的身边吗?”
“正是因为主人的拜托,”穿着蓝色羽织的少年举起了刀,“我们才会追过来啊。”
“赶快停止这无谓的战斗吧,”他发出了诡异的冷笑,“不然就统统在此首落。”
“……你真的有在阻止吗,安定。”黑发的少年斜睨了他一眼,接着也挥下刀锋,气势汹汹,“没错,听到了吗!髭切·殿,赶快束手就擒。”
站在髭切身边的青年不悦的皱眉:“无礼的家伙!”
“你这家伙又是谁啊。”
青年将刀重重下压:“源氏的重宝,兄长大人的弟弟——”
“你们这些家伙,”他皱眉道,“为何要追逐兄长大人?”
“……哦,”大和守安定轻晒,“原来是髭切殿的兄弟啊,虽然没见过你,但确实从明石那听闻过呢。”
“什么?”青年似乎有些疑惑,刀尖也略略垂下,“你认识我?”
“明石……”他思索了片刻,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声音陡然提高,“那、那把来派的刀,明石国行?”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这群刀剑口中的‘主人’……
“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压切长谷部的声音响起,“无礼之徒就在眼前。”
“可不能就此放过啊。”
于是,立于月光之中的付丧神,犹如欣赏什么有趣的剧目那般,轻轻的微笑起来。
“哦?”髭切的刀锋稍稍抬起,他笑眯眯的,“一天之中,只能出现24刻钟的、虚假的鬼,终于连自己的本质也无法认清了吗。”
“至于稍稍经过了历练,于是提升了些许力量的打刀,”他温和的道,“也迷失了心智,狂妄了起来。”
“那么,”他举起了刀刃,月光似乎为之失色,“就让你们清醒一点吧。”
一刀挥下,斩破月色。
然后——
那锐利的刀气,便仿佛陷入泥潭之中。
在髭切挥刀的瞬间,骤然涌来的灵力,如同流水一般,倏然隔开了空间。
房屋顿时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在这冲击之下坍塌、崩裂,站立在屋脊上的付丧神们,身躯摇晃着,不由自主的随之跌落。
“诶诶!”
“突然塌陷了……”
“怎么……”
烟尘滚滚扬起,如同雷鸣般的声响之中,一辆鬼车稳稳的停在半空,而后车帘被掀开,月光如流水,落在掀开了车帘的那只手上。
“呼、呼……”陆乔乔喘着气,满头都是汗珠,“总算是、赶上了。”
“小灯笼,谢谢你……幸好遇到了你,咳咳,能降落下去吗?”
鬼车平稳的落下,尚还有一段距离,她便从车上跳了下去。
“啊哟,”鬼灯笼颤巍巍的,“您、您小心一点。”
从屋脊上跌落的付丧神躺了一地,加州清光坐起身,有些惊讶:“主人?”
烟尘之中,少女一瘸一拐的走来——她的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另一只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披在身上的羽织,也已经滑下了肩膀,随着她的脚步而拖拽着。
“清光,”她喘着气,一滴汗珠从她的额上滑落,滴入了尘土,“你没事吧……咳咳,刚才,看到你们要打起来,我就……”
她还未说完,突然绊倒了什么,于是话语便成了惊呼。
“啊呀!”
向前跌去。
咚——
陆乔乔赶紧捂住脸,过了片刻,她有些疑惑的松开手,入目是一片黑色的衣料,外套下是令人眼熟的衬衣,掩盖在衣料下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的起伏着。
她的额头,就抵在这胸膛之上。
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问道。冷冷的:“你还要躺多久。”
陆乔乔诧异的抬起头,入目是一双金色的眼眸,十分纯粹的金色,比黄金更为浓郁,右眼掩盖在薄绿色的发丝之下。
她愣了片刻,认出了这张脸,有些诧异:“膝、膝丸殿?”
膝丸。
与髭切同为太刀,称呼髭切为‘兄长’。与髭切并称为‘源氏重宝’的强大付丧神。
自从现世分别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
但在鬼道遇到他的情景,陆乔乔却一直记忆深刻——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捂着脸偷偷哭泣的付丧神……
“哼,”她听见青年不带感情的说了一句,“果然是你吗……”
“……(⊙ ⊙)。”
握着她肩膀的手,有些粗暴的将她扯了起来。
“站稳,”付丧神冷淡的道,“别再跌倒了。”
陆乔乔不由自主的踉跄着,光裸的脚踩在了碎石上,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眨眨眼睛,掩下了痛呼声,只是悄悄地踮起了脚尖,“谢谢您,膝丸殿……我站稳了,您可以松手了。”
付丧神又看了她一眼,月光融入了他的双眸,氤氲着,遮蔽了他的情绪。
他松开手,随后握住了手指,向后退了一步。
“主人!”加州清光挥开烟尘,三两步便冲到了少女身边,“您没摔伤吧?”
“没事呢,”陆乔乔收回目光,轻声道,“清光,我很好。”
她眨了眨眼睛:“……这位,膝丸殿,扶住了我。”
加州清光顺势看了他一眼,便担忧的道:“您怎么会过来了?”
“我遇到了小灯笼,于是拜托它追上你们。”陆乔乔小声道。
“啊啊,主人,太危险了啊,这里虽然也是时之京的范围,但已经是边界了哦?连术阵的力量都衰退了。您居然独身追来……”
“……这样啊(⊙ ⊙)。”
“不过我不是独自过来的。药研他们也在呢。”
加州清光一怔,他转过头,果然看到那辆堪堪停稳的行车上,车帘被再度掀开,药研藤四郎的身影从车上跳了下来。
接着浦岛虎彻。
最后是一脸‘为什么我也要被扯来’的歌仙兼定……
“而且,刚才是我阻止了你们的战斗哦?”
陆乔乔轻声道:“毕竟你们突然就冲了出去……髭切先生斩断了铁链,连神宫都震动了。实在是不放心啊。”
“这么晚了,大家也都休息了,也只好麻烦歌仙桑一起过来了。”
“我不会逃走的,审神者。”歌仙兼定跟在浦岛虎彻身后,神情有些复杂、
——看似软绵绵的样子,实际上还是有分寸的吗?从情理上来说,他确实是个‘在押嫌犯’啊。
“也罢,如此夜晚,欣赏一番月色也符合风雅之道。”歌仙兼定朝少女走去。
他越过浦岛虎彻、药研藤四郎,走到了陆乔乔的身边,甚至站得比加州清光更近。惹来少年不满的注视。
“既然不放心的话,”歌仙兼定垂眸,“那就亲自来看管我……”吧。
话未说完,付丧神的视线之中,少女的脸上,陡然出现了极其惊讶的表情。
“歌仙桑,快退开!”
这是歌仙兼定听见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一片漆黑的业火,如同流淌的水流,从少女的影子中骤然涌现,汹涌的淹没了他。
……以及陆乔乔本人。
……
…………
熟悉的黑暗。
以及因为灵魂相连,而带来的强大安心感。让她想要就此合上眼眸,好好的睡一觉,缓解连日以来的疲劳。
直到一片刀剑的残骸悠悠飘来,撞在了她的脸上。
陆乔乔倏然睁大了眼睛,茫然了片刻,便捂住脸,“太糟糕了……”
她刚说完,便感觉一股力量扯住了她的腿,愤愤然一般,将她拉扯着,砰咚!摔在深渊之底。
“噗,咳咳咳……”
陆乔乔吃了满嘴的业火,她揉着眉心,有些无奈的:“生气了吗?”
“虽然不知道在生气什么,但是,”她合起手,“原谅我吧,拜托了。”
——这是她的‘本丸’。
因为吞噬了太多的刀剑残魂,于是便好似具有了‘本能’一般,贪婪的渴求着吞噬更多刀剑。
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突然便脱离她的控制。
在摄政司的神宫里,当髭切揽住了她的腰,‘本丸’便蠢蠢欲动,想要吞噬那位号称能斩杀鬼的付丧神。
只不过陆乔乔没想到,她只是稍稍放松,本丸便……
“啊!”
少女一惊:“歌仙桑!”
天啊!
她居然忘记了!
歌仙兼定……似乎也被拖了进来啊。
“糟糕了,歌仙桑并没有与我契约,真的会被吞噬的!”
陆乔乔倏然起身,又猛然跌坐了回去。
“啊呀,不要再扯我了……拜托了,请安静下来吧,不可以吞掉歌仙桑。”
她焦急的道:“能感觉得到吧?我的心情。我很担心,所以……”
所以……她为什么又被扯了起来?
陆乔乔震惊的看着自己不由自主的浮起,迅速的向上溯游,就像是被愤怒的丢出去那样,猛然抛出了深渊。
“噗唔!”
清新的风拂面而来,带来青草的气息。阳光轻柔的穿过枝梢,隐约的鸟鸣声,顺着风而来,又随着飞掠的小影子而离开。
陆乔乔茫然的抬起头,她跪坐在一片青草之中,周围是新抽出嫩芽的林木,甚至将她影子映照出的日光……都在对她传递着一个信息。
她·已经·不在,时之京中了。
除了空间变换,甚至有可能还跨越了时间。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她真正的本丸,本就是一个类似时之京那样,位于时空的夹缝之中。
所以……她被丢在了一个显然非常陌生的地方,也是很正常的。
陆乔乔伏下身,伸出手,仿佛敲门那样,小心翼翼的敲着自己的影子:“那个,请开门?”
影子一动不动,好似它只是普通的阴影。
“我错了……不管怎么样我都错了。请原谅我。”
毫无动静。
陆乔乔蓦然扑倒在地,发出了悲伤的哭泣声:“天啦……我对不起你,歌仙桑。”
她哭得万分伤心,耳中却听见一个声音,轻轻的、有些疲惫,有些无奈:“你在哭什么啊。”
陆乔乔的哭声倏然一止,她直起腰,诧异的转过头,便看到不远处的树木下,薄绿发色的付丧神,盘腿坐在树影之中。
他支起了腿,将一条手臂搭在膝盖上,眼眸半睁半闭,声音也虚弱的:“歌仙兼定……不是在这里吗?”
在他的身侧,躺着一名付丧神,似乎陷入了沉睡,正是陆乔乔误以为已经被吞噬了的歌仙兼定。
(⊙ ⊙)……
诶诶诶?
怎么回事!难道本丸早就将歌仙兼定‘吐’了出来吗?
但是……
少女的脸上尤带着泪痕,她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便滑下脸颊:“膝、膝丸殿?”
这位付丧神,为何会在这里呢?
她站起身,有些犹豫的,朝树影走去:“您怎么会在……啊!”
她骤然停下了话语。
走的近了,陆乔乔才发现,付丧神搭在膝上的手臂,犹如焦黑的木炭。微风轻拂,便有细碎的粉末,簌簌的落下。
这是被业火灼烧的痕迹……?
青年低着头,脸上并没有丝毫的动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跟你无关吧。”
“比起这个,你那副表情,真是令人不快……”他缓慢的站起身来,“对源氏的重宝,露出同情的模样?”
他的目光,与刀锋一样锐利:“想跟土蜘蛛一样,断成两截吗,审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