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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冷。

本以为来的是一场急雨,谁知一下就下到了第二日,傍晚才肯歇一会儿。

天色是灰蒙蒙的深蓝,看起来还没下透。

袁盛榕抱着一床烘烤过的被子进来,走到床边,将小棠的被褥换了新,摸着被子的缎面不住感叹:“这么大的潮气怎么可受得了,老天爷啊,赶快晴了吧,别叫公子遭罪了。”

小棠靠在檐下的躺椅上,沉静地望着远处天空,轻笑道:“我遭什么罪,你又瞎操心什么呢。”

袁盛榕将换下来的被褥叠好,塞进了门口丫鬟怀里,“送去烘烤。”

“是。”

丫鬟走后,袁盛榕又甩了张毯子,盖在小棠身上。

“皇上又不在,你当着我还嘴硬什么。”她将那毯子给小棠从胸口盖到脚踝,“孔太医都说了,伤及到骨头,那是一辈子都不能恢复如初的,一到阴雨天,你十有八九要难受的。”

小棠自己被裹得像个粽子,无奈反抗道:“什么时节啊,盖哪门子毯子,你想热死我吗?”

“热了没事,别叫阴风吹了,你听我的,盖好。”

袁盛榕给他盖完毯子又去倒了杯热茶,小棠拗不过她,只得老实接过来捧着。

都忙活完了,袁盛榕站在他身侧,稍歇了口气,对他道:“公子,这两日静安宫没动静了。”

小棠低头喝了口茶,没说话。

袁盛榕压低了声音,又道:“你说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程鸢被关的头几天,一刻也没消停过,路过静安宫的人总能听到隐隐的嘶喊声和撞击声,像是从地底下飘上来的,那晚有个宫女去添灯火,听到声音被吓得半死,回来疯疯癫癫好几天,非说宫里头闹鬼了。

袁盛榕每日都去打探,前两天能清清楚楚听到声音,后来声音渐弱,这两天全然听不见了。

她担忧地对小棠道:公子,“若是她真的死了,按照太后娘娘的说法,岂非就是我们冤枉她了,那到时候……跟陆将军该如何交代呢。”

程鸢在军中并非无名小卒,身居参将之位,辅佐将军、指挥手下,又是前无古人的巾帼女将,若她当真是反贼,真相一经公布必在军中引起骚乱,若她不是反贼,身份清白,如此蒙冤而死,皇宫对神兵营便无法交代,是以,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对朝廷都是没有好处。

小棠幽深的双眼望向远处,眼底有千万缕的思绪纠结缠绕。

“第几日了?”他淡淡地问。

“第六日了,再过一日,就到时限了。”袁盛榕道。

“第六日。”小棠低声自语,思考片刻,问:“太后可有传什么消息?”

袁盛榕摇摇头,“太后这几日照常礼佛诵经,什么也没说。”

“没有消息,皇上会不安心的。”小棠掀开身上的毯子,徐徐起身,“走吧,去静安宫看看。”

雨水还未干,皇宫里到处浸着湿气,太阳已经落山了,主仆二人走在狭长的宫道上,风吹过来的时候,小棠骨缝里的疼痛时重时轻。

这般疼痛与当初受伤时相比,自然没那么不能忍受,但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不单单是身体上的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心绪,冷风全钻进了心口,由内向外的冷。

因为闹鬼的传言,这两天一到晚上,没有人敢来静安宫附近走动,二人未提灯盏,踏着夜色来到这里,却看见今日宫门外站了人。

走近一看,那人熟识。

“崔公公?”袁盛榕先小棠一步上前打招呼。

是崔奉宁。

袁盛榕有些意外,回身与小棠对视一眼,发现他面色平静,对于皇上来此并未有惊讶模样。

她探头往院子里瞧了一眼,瞧见了佛堂中投出的昏黄的光影,她询问崔奉宁:“皇上在里头?”

二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慎刑司,当时那两个宫女被崔奉宁处刑,将袁盛榕惊吓得不轻,之后不知是不是有意疏远,皇宫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二人竟再没碰过头。

“是,皇上晌午一过便来了,陪着太后娘娘在堂中礼佛。”崔奉宁答完话,冲着小棠躬身问安,“见过棠公子。”

袁盛榕回到小棠身侧,倾身与他低语:“公子,皇上来此怎么没事先知会你,咱们进去吗?”

轰隆一声闷雷落下,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乌云遮盖着天空,看不见半分星光,小棠望着天色,幽幽感叹:“又要下雨了么。”

袁盛榕对崔奉宁欠了欠身,“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崔奉宁回礼:“袁姑娘稍候,公子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

说完他进了院,小棠和袁盛榕站在门外,被浓稠的夜色模糊了身影。

少顷,崔奉宁出来回话了:“棠公子,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小棠微微颔首,抬步进了院。

袁盛榕下人身份,太后没传唤她,她自然不便跟着进去,站在另一侧,与崔奉宁一同守在了门口。

四下静默无声,崔奉宁紧张时不自觉绷紧了身子,从前每次与袁姑娘见面都能闲聊几句,虽都是客套话,总归不至于像今日这样生疏。

他犹豫片刻,主动开口:“袁姑娘……”

袁盛榕侧目望向他。

他斟酌道:“那日,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说的是那日慎刑司的血腥场面。

再回想起来,袁盛榕已是毫无波澜,她地崔奉宁浅浅一笑,收回了目光,道:“是有些出乎意料,我入宫以来,刑罚听过不少,大多时间都是用来吓唬人的,还未见对谁真的动用过,不过,一细想,的确雷霆手段才能起震慑之用,如今宫人们个个对坤宁宫恭敬有加,崔公公费心了。”

这话听上去是认同,但崔奉宁却明显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抗拒。

“袁姑娘……客气了。”他看着袁盛榕空荡荡的双手,小心询问:“给姑娘的帕子用着不顺手吗?”

“帕子?”袁盛榕反应了片刻,道:“我前几日已经浣洗干净,给内务司还回去了,可是当差的小太监忘记告诉你了?贡品太贵重,我怕叫人发现了,给公公招惹麻烦。”

“不会的,那帕子是……”

崔奉宁想说那帕子不是御用的贡品,是他自己花了银子在宫外买下,又托了人带进来的。

没等解释完,袁盛榕却打断了他:“崔掌事现在受皇上赏识,往后坤宁宫大小事宜免不了麻烦公公,是我该感谢你才是,怎么还能收你的礼物?”袁盛榕这话还是表面拉拢着他,实则又暗暗跟他撇清关系,“崔公公,往后,给公子送什么吃的用的都行,给我就不必了,我受不起。”

一句两句自讨没趣,崔奉宁八面玲珑的心思,却唯独不知道怎么讨姑娘欢心。

自知说多错多,他只好不再言语。

……

佛堂中燃着香火,小棠进去的时候,只有太后一人跪坐在蒲团上。

小棠跪地叩首,“参见娘娘。”

太后稍顿了一下木鱼声,而后什么都没回应,继续诵经。

小棠又跪了一会儿,自行起了身,走到佛像前,单手握住了香炉,轻轻旋动,那是暗室的开关。

轰隆一声,佛像转动金身,露出了后面的木阶,一路向下延展,小棠踏着木阶下去,清瘦的身子渐渐没入黑暗。

暗牢中站着一个人,黑色的身影,背对着小棠,一动不动,是段景忱。

小棠走过去,脚下的地板上有斑斑血迹,发黑的暗红色,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暗牢的位置。

暗牢之上覆盖的地板颜色有细微的变化,不仔细看难以察觉,这里被重新加固过了。

也就是说,程鸢逃出来过。

但结果很明显,她失败了,他能逃出暗牢,却逃不出这静安宫。

而仔细看那地上的血迹,看得出来,那是人在奄奄一息时,用手艰难爬行的痕迹,手印模糊不清,拉出了一道狰狞的路径。

暗牢里除了毒虫还有什么,谁也不清楚,只有太后知晓。

段景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方才崔奉宁说,晌午一过他就来了,是不是整个下午,他都这样静静站立。

“忱哥哥……”小棠走到他面前,踮起脚,轻轻抱住了他。

段景忱没有回应,如同雕塑一般,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站姿。

小棠温柔地跟他商量:“这里有我,你先回去。”

段景忱缓缓垂下眼眸,对视之间,小棠看见了他平静的如死海的双眼。

顶部的佛像转动,光线被切断了,两人相拥着一同陷入了黑暗。

他看不清段景忱的脸,但哀伤的情绪却在黑暗中更加清晰可见。

“这样的事,你做过多少。”

段景忱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轻飘飘的,落不下去。

“不记得了。”小棠收紧手臂,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数不清了。”

他甚至还未确定程鸢到底是什么身份,就将她折磨成这副样子。

这样污浊的血,他手上沾得太多了。

他造的孽,哪是一句杀人偿命能抵得清的。

“冷。”

外面是不是又开始下雨了?

浑身的骨头都痛,小棠一再贴紧段景忱。

“忱哥哥,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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