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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谁更可怜

牢房的天窗上漏进几徐凉风,吹得蒙了尘的蛛网在墙角无声摆动,无端给人的心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徐昶望着这扇天窗怔神许久,这个角度无异于坐井观天,她其实什么景色也瞧不见,却在恍惚之间,仿佛什么景色都收入了眼底。

他仿若看到了自己与病魔抗争的一生,那苦涩的、难闻的汤药他每日都在往肚里灌,那怎么也翻不完的账本他每日都要翻。他一咳便是一个冬,看着日渐亏空的家业他心下难安,他比任何人都畏寒,也比任何人都弱不禁风,却不得不用单薄的身躯撑起一片天。

他活的很累,很无助。

他也任性过几回,不去碰那汤药,像平常人那般少穿一些,去晒初升的朝阳,去饮甘洌的美酒,可是不出三日,他便会倒在榻上一病不起。他有时候也想着,不如这般沉沉睡去罢了,可是徐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嗜赌成性的二叔如狼似虎,他又睁开了眼,在鬼门关踉踉跄跄地折回。

直至今年年中,他再一次吐血倒地,杜郎中替他把脉之时眉头皱得都捋不平了,一向乐天派的老头竟是黯然了神色,告诉他:“你只有半年的时间了,想吃什么就去吃,想喝什么便去喝,来一遭人世不容易,最后关头,不必再自苦了。”

那日,他顶着炎炎烈日行尸走肉般行到了陵州河畔,河水呼啸着从脚下淌过,他勾着身子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他吓了一跳,嶙峋的骨和惨白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地狱的骷髅。

他疯了般拍打着水面,想要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击散,然而,身后却走来一个人。

那人步伐极轻,在他身后喊道:“公子挣扎半生,甘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吗……”

徐昶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起自己的过往,神色始终暗淡,却在说到此处时顿了许久,眼中生出些许笑意来。

轻影盯着他,问:“此人便是那矮胖的男子?”

徐昶未回答是,也未回答不是,只道:“他说他知晓张来财欺我辱我,知我放不下家中老小,他说他同情我,可以助我在生命的尽头干一番大事,同时,他会帮我的客栈打通抚州的进货渠道,日后可不再受陵州商会的欺压,他赠给了我那把绘有竹的折扇,说只要效忠于他,必会让我死得其所。”

轻影:“你就这么信了他?”

徐昶:“我一个将死之人,竟有人要利用我,我应该受宠若惊才是!我握着那折扇酝酿了许久,事实是,我的确如愿从抚州进到了货,客栈的生意又好了起来,直至今冬,陵州的雨下啊下,下啊下,怎么都不肯停,我收到了他写来的信,信中说我报仇雪恨、功成名就的时候到了。我起初不知他是何意,直至他突然逃进我的客栈,揪着我的衣襟让我替他遮掩,他说我若是肯帮他,即便我死了,他也会安顿好我的两个妹妹。”

“他杀的本就是奸官,加之我对他有感激之意,于是十分爽快便将他藏在了暗室,待官兵走后,他也很快消失于人海。然而,今日上午,他又送来一纸书信,让我务必上麒麟台杀了张来财,至于那句诗,其实是‘东风已与周郎便’,是他用来提醒我,他已经帮了我许多。信封中,还夹带着一根发带。”

轻影眉眼一拧:“那是你妹妹的发带?”

徐昶摩挲着系在手腕上那根鲜红色的丝带,凄凉地笑了下,沉默了许久,才木讷地点了下头。

“照这么说,徐公子杀害张来财是受此人诱导胁迫?”李南絮审慎地瞧着他。

徐昶:“也不全然是,毕竟张来财恶贯满盈,我早就想除了他,只可惜,麒麟台真不是个好地方,两位的眼睛太毒辣,逃不掉了……罢了,也没什么好逃的,贱命一条,死前还拉了三个垫背的,也不虚此生。”

他痴痴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忽而泛出苦涩的泪来。

已是三更天,大牢外响起了旷远的更锣声,牵扯着众人的心皆沉入谷底。

李南絮和轻影静静看着他,一时竟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该继续追问。

他一身孱弱病体撑至今日,对得起家中老小,一朝被挟,手刃奸商,也算不得行恶,可造化偏偏如此弄人,他这样的人,无法善终。

许久,李南絮对沐凡道:“去备一套纸笔。”而后对徐昶道:“说一说吧,这人是何模样?”

徐昶偏着脑袋,望着黑森森的头顶,眼前出现了一片片虚影。

他磕磕绊绊道:“圆脸,大眼,胖呼呼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薄,会一点三脚猫功夫,却是,一个,灵活的胖子……”

李南絮听着他的描述,在画纸上开始绘人像。

轻影凑在李南絮身侧,视线从他握笔的手到灵活的笔尖,再到栩栩如生的五官。

李南絮擅长丹青,每一笔都落得细致准确,画纸上的光线很暗,他画的比往日要慢。

轻影看得也细致,一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眨动着,眉头却越拧越紧:“这人长得好生奇怪,脸型和五官看着一点都不搭,像个假人。”

李南絮手中的笔顿了顿,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度看向徐昶:“徐公子,你可否重述一遍此人模样?”

牢房里静得可怕,角落里的人未动。

轻影也唤了一声:“徐公子?”

还是未动。

李南絮忽而眼皮一跳,快步朝徐昶走去,随即身形顿在了阴暗之中。

而那一身素衣的徐昶,歪倒在角落中,两道鞭伤像是长着獠牙的赤蛇盘旋在他的上身,他双目紧闭,呼吸全无……

甬道里的火把颤了颤,轻影的后背有些发凉:“他死在我们的逼问下。”

李南絮未作声,神色凝重。

她转身,闷着头行到了大牢外。

李南絮将画交给沐凡:“明日带到州府,让段大人去辨一辨。”说着,再回身看了一眼墙脚的徐昶:“明早派人通知徐家一声,过来收尸。”

沐凡的脸色也不好,只点头应下。

已是下半夜,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轻影的脸色有些泛白,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因胸中堵着的那股情绪所致。

她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她见过的亡魂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她也手刃过不少恶徒,可是面临徐昶的死,她依旧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徐昶这一生实在太苦了,她是有血有肉之人,她终归有些惋惜。

她在矮墙上靠了一会儿,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身后,李南絮也跟了出来,问她:“在为徐昶难过?”

轻影回身看他一眼,眸色淡淡的,道:“倒也不是多难过,就是觉得有些不值,他已经拼命去活了,但是好难,人想活得像样一点怎的就那般难?”

李南絮听她如是说,眼里也尽是黯淡,他朝漆黑的四野望去,道:“有的人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有的人汲汲营营一辈子也逃不脱命运的枷锁,对徐昶而言,死或许是一种解脱,天堂地狱,都不会有病痛折磨。”

轻影低头“嗯”了一声,人在原地顿足,月光疏疏淡淡地映在她的肩上,衬得她整个人都落寞了几分。

李南絮看着她,嗓音温润似暖风:“更深露重,莫再想这些了,州府衙门就在前头,先去休息。”

“我寻到住处了。”轻影的思绪被缓缓拉回,她朝四下逡巡着,道:“鼓楼巷巷口,橘子树。”

李南絮犹豫了片刻,以为她是为了逃避跟自己住得太近,在胡乱找借口。

轻影却从袖中掏出一串钥匙,勾在指尖,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好事做多了,偶然之间也会收获别人的善意。”

李南絮:“何人的宅院?当心被别有用心的人给骗了。”

“刘掌柜家闲置的院子,就在城东,他说离府衙挺近的,鼓楼巷”轻影说着,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翻陵州城的地图,好在她前些时日总在城中穿梭,城中大街小巷她都有印象:“应是在这个方向。”

她朝东南角的巷子探了一眼,两侧树影高悬,一点亮光也无:“太晚了,百姓们应该都睡下了,我去寻个火把来。”

“我去吧,你在此地等我片刻。”李南絮说着,转身又回了狱中一趟,从墙壁上取下一个火把,再出门时,矮墙边那道纤细的身影便不见了。

他心头忽而一沉,握火把的那只手险些不稳。

她又一言未发便消失了?

夜色黑乎乎盖在头顶,火把熊熊燃烧着,分明很刺眼,他却根本看不清远方。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他却回回栽在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身上,他不禁自嘲地笑了声。

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又传来:“你抓耗子就抓耗子,你挠人就不厚道了,下次再这样,我便不带着你了。”轻影抱着那只狸猫,正低头数落着。

李南絮看到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我还以为你走了。”

轻影并不知李南絮心情的大起大落,一边逗着猫,一边回道:“今儿它又帮了我一回,我不能将它丢了。”

李南絮:“你对它倒是上心。”

轻影道:“它还给殿下传过信呢,也是一只有灵气的猫,眼下陵州城还太萧条,它流落在外实在可怜。”

“轻影。”李南絮却郑重地唤了她一声。

轻影抬头,看着他。

李南絮轻叹一声:“你不觉得,有的人比猫更可怜吗?”

轻影怔了怔,眉眼微动,琥珀色的眸子对上他的。

李南絮的面容有些凛然。

李南絮其实并非温和的长相,他的五官棱角分明,脸部线条流畅,是比较冷硬的长相,不笑的时候看着极不易亲近。但他的声音很是清澈,笑起来眸色轻浅温柔,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总是疏离中带着几分温善。

而对轻影而言,他的那份疏离感早已不知不觉消失。

还未等轻影回答,李南絮又极快道:“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一声不吭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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