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德党学习起风波 教师愤怒诉心曲
第二天,班卡完小的教师加上赵文龙共9名教师,由施主任带领,从另一条山路到永德县城——德党。这条路有一百二十里。
廖文刚问:“为什么不走永康呢?”施主任说:“现在到永康也没有汽车。走公路更远。再说,也节约点钱嘛。”赵文龙说:“我的工资还没有你那么多,还得养老婆孩子呀!”廖文刚说:“我也是喜欢走山路的,一路的险峻可都是风景啊!”
这支队伍有点像游击队,除了赵文龙和两个小孩外,每人都背着被子,被子捆得又并不规则,廖文刚的是正规军气派,其余的,能背稳就行。花的、蓝的、灰的、黑的都有。每人还挎一个包,包也是长长短短、宽宽窄窄,五花八门。每人还有一把弯把伞,大多横插在被带上,亚玲还背一个拳头大的小水壶。老师们都不背水壶,因为到处有山泉可喝。而包里,都带有钢笔、笔记本、书籍。
这条路,不再走班卡大坡,而是向班卡大坡的方向走出一里地,便从山梁左拐,折向芒东河谷。这条路更加陡峭,对面是芒东的莽莽群山,下面是芒东河谷,他们才走了几里地,就听见闷雷似的吼声。廖文刚看看山形水势,知道这就是小黑河水流进芒东河的声响。声音越来越大,将到河边时,“哗哗”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山摇地动。瀑布并不宽,看上去,不过一两丈,就像一群大白鹅,你挤我撞地往下滚。下面一个深潭,不断升起雪白的浪花,激起阵阵狂风。潭水的波纹一个接一个,直簸到河水中。这里也并不是芒东河的源头,上游还潺潺地流着清亮的河水,但比班卡大坡下的水还小,水里一样的躺着巨石,既没有路,也没有桥,只是自己从这个石头,跳到另一个石头,不用湿鞋,就过了河。
过河之后,芒东坡和班卡坡一样的陡,但没有那么长。到了山顶,芒东小学的吴健强老师又加入了跋涉的队伍。大家寒暄已毕,就摆着龙门阵走。那时的教师,都十分谨慎,摆龙门阵,无非摆些家常,喂的猪、鸡,种的菜、粮,打猎、捕鱼,是主要话题。此后便进入大地峡谷,翻两个大山梁。几乎一直都在莽莽大松林中穿行。脚下,黄黄的土地上铺满了松针;头上早晨是缠绕在松枝的淡雾轻云,中午以后,从密密的松枝松叶中透出缕缕阳光,片片蓝天。泉水淙淙,山猿啼叫,百鸟争鸣。六月的山林,山花烂漫,一路都是菌子香。亚玲和亚平,还是由老师们轮流背着走。这两个孩子都患了肺结核,在吃雷密封。
到大地时,遇见一个残疾人,他走路都是弓箭步,因为右脚是弯的,不能伸直。大家都叫他杨书记。打过招呼,走了一段,赵文龙说:“大地公社的这位杨书记,经历有些传奇色彩。”廖文刚说:“那赵老师就任主讲。”赵文龙老师说:“他参加抗美援朝,被敌人俘虏了。这边都以为战死了。县政府给他家里挂上了烈属的光荣牌。他的妻子嫁给了他的兄弟。他在美军的俘虏营里受尽折磨,右腿是被他们用针打残了的。后来,中美双方释放俘虏,台湾派人来动员他们到台湾去,他坚决反对,回到了祖国,退伍回家。当他背着背包跛进家门时,狗还给他摇头摆尾,妻子和兄弟却惊叫着“鬼来了”,拔腿就跑。后来,他的兄弟要把嫂子还给他,他不同意,现在还是单身一人。因为他在俘虏营里坚持斗争,回国后恢复了党籍,回地方后,被任命为大地公社的党支部书记(那时永德县的公社是小公社,下面没有大队,只有生产队,党员也不多,所以,公社只设党支部,不设党委,)。还是个能干人呢。”老师们听了都叹惋不已。
到了松林,这是一个公社,路边有饭店,旁边就是松林小学,四周群峰点点,松风阵阵,云雾团团,真有人间仙境的味道。班卡完小的老师却明白,这是实实在在的险山峻岭,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代价,他们不仅人人汗透衣衫,而且早已饥肠辘辘。他们进到店里,扑通一声坐下,有气无力地,各人要菜要饭——那时可没有人敢操这个大方:一人包了;学校也没有一分钱可以自己支配,只得各人凭自己的经济能力,自买自吃了。廖文刚看了一眼,竟没有一个人点肉食的,都是半斤米,一碗汤菜。这里的蘑菇遍山都是,五分钱一大碗,廖文刚要了一碗,也是半斤米的饭,不到抽一支烟的工夫,饭菜汤都已经滚进了肚子里。吃了午饭,大家又有了劲儿。施主任喊一声:“走啦!”大家又迈开大步,去征服崇山峻岭。
到日薄西山时,德党已经遥遥在望了。对面一个大坡的半坡上,有一小片房屋,背后是云屯雾绕的莽莽大山,高松连云。他们的脚下是一个平缓的长坡直拖到谷底。这个坡上全是庄稼地,还有水田、菜地。他们已经成了强弩之末的脚板,渐渐地亲吻完了在山头上看见的风光,到了德党城,天还未黑,他们顺永德县招待所外的斜坡直上,就进了大山脚下的永德中学。进门是操场,有人在门口指点,报到,操场中间的地下,巨大的筲箕里装着饭,大瓷盆里装着菜,有不少教师或蹲或站地在吃饭。班卡的教师按上级指示继续登上一个只有几级的石梯路,又是一个坝子,周围都是平房。他们找着了写着“班卡教师住地”的一间教室,地上铺着稻草,屋顶中间吊着电灯。大地、麻溜寨的老师,已经先到了,正在铺地铺。廖文刚说:“你们走得好快。”大地的卞允平说:“不是走得快,我们近三十多里哩。”
蚊子肥大,撞人的脸。大家不声不响地放好行李,施主任说:“走,先去吃饭,那里有碗筷,有水洗手。”廖文刚脚有些酸软,僵着腿脚,跟着大家,倒回到门口的操场中间,去露天食堂吃饭。拿好碗筷,有人打给菜,自己舀饭。没有桌凳,廖文刚就坐在石头阶沿上吃。大家都累了,不想说话,只听碗筷叮当响。他们吃着饭,门口不断有背着行李的老师进来。
第二天就开始学习。
全县的中小学教师,大约有500来人,都坐到了德党中学的礼堂里。这个礼堂也是饭堂,上面有主席台,是三面有墙的台子,台高一米左右。下面就是一个三合土的坝子,三面都没有墙,只是砖柱撑起一个长长的屋顶。德党中学的教师坐在最右边,然后依次是德党区、永康区、小勐统区、崇岗区、乌木龙区、大雪山区的教师。各个区都是整队入场的,每位教师都抬着一张学生椅。廖文刚注意到德党中学教师队伍里,有三个穿军装的,他们三人都坐在一起。廖文刚一眼就看出了,他们是沈孝增、周开俭、赵希扬。
主持会议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面书生,头梳得溜光,一身黑色的中山服,斯文而略显傲慢。廖文刚问坐在旁边的赵文龙:“他是什么人?”赵文龙说:“叫林华章,是教育科坐办公室的,也是你们四川老乡。”只听他用四川话,有些拿腔拿调地说:“蔡科长和各中学的校长,宣传部的干部,都到临沧学习去了。你们的学习,就由我主持。”随后,他就讲这次学习的内容、要达到的目的,具体的办法和各阶段的安排。主要是学习报章杂志上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文章,要人人检查,个个表态,大会和小会结合,以区为单位的小会为主。然后,他就读各种文件。他读累了,就叫坐在台上的另一个人读。这个人,四五十岁,江苏口音,颇难懂,穿着朴素。赵文龙告诉廖文刚,这个人也是教育科的办事员,大家都叫他老苏。赵文龙告诉廖文刚,教育科加上新调来的会计,一共四个人。
中间休息时,廖文刚跑到德党中学的队伍里,找到了三个转业军人。廖文刚说:“我们虽然几次见过面,但并不了解,我先自报家门,我叫廖文刚,我是解放军外语学院毕业的,现在在班卡完小当小学教师。”三位转业军人都站起来了,都是一米七五以上的高个子。穿海军服的,四十多岁,年纪最大,长得清瘦而文雅。他说:“我叫沈孝增,是北海舰队下来的,让我教高中语文。”那位和沈老师身材长得几乎一样但长得更白晰,也更显得活泼的,握着廖文刚的手说:“我叫周开俭,是总政文工团下来的,教语文,还兼上音乐课。”年轻健壮而朝气蓬勃的那位说:“我叫赵希扬,也是总政的,教体育课。”
廖文刚说:“太好了,我以后,要好好向三位首长学习。”沈孝增说:“都是战友、教师,不要再称首长了,你一个人在班卡,更艰苦,不容易。”廖文刚说:“我觉得好玩极了。背后石马山,耸入霄汉;旁边小黑河,波浪滔天;门口芒东河谷,睡雾如棉。”赵希扬说:“这个小鬼真不懂愁!”周开俭说:“这样好,愁闷也过一天,开心也过一天。愁有什么好。”沈孝增说:“以后进城就来找我们玩。战友,都教书,有缘。”廖文刚说:“我一定来。”
休息了一会儿,林华章又接着找文章来读,最后他说:“这次学习,每个区的教师为一个组。早上要出操,晚上要点名。人人要写思想总结,要清理混进教师队伍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要清理叛徒、特务、要交待自己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行。县里教育、文化部门的负责人、中学校长都到临沧学习去了。小学的领导都是齐的,区由辅导员任组长,区完小校长任副组长。任何教师都不能请假,不能在外头住宿。”
赵文龙小声说:“管得够宽的。我又不是地主富农,家就在外头,为什么不能住?”
从下午开始,永康区的学习,就由李主任和杨校长主持。李主任,中等个子,身材单调,脸上没有多少血色,终日显得抑郁,说话慢条斯理的,生怕说错了一个字。杨校长,显得壮实些,经常笑盈盈的。说话,要开朗一些。赵文龙告诉廖文刚,他们两位都是地主出身。
什么样的讨论,廖文刚都积极发言。他讲自己的家史、联系自己的思想实际、谈自己的感受和认识。不过廖文刚虽然年纪轻,因为书看得多,《毛泽东选集》他通读了不只两遍,鲁迅的杂文他看了十来本,马克思和列宁的着作也看了一些。他的发言往往能使听众折服。他喜欢谈个人的看法,每次都声明,不一定对。他的发言使年轻人拍手称快,使老年人胆战心惊。
大会发言时,永康区都推荐廖文刚去。发言稿写好后,交给大会总负责人林华章看,并由他作了仔细修改。到大会发言的那天,这么一个全身军装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一站上台子,就吸引了全县五百多老师的目光。他讲话,口齿清晰,每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加上声音洪亮,感情激越,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充满了他的声音。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讲话引经据典、既有毛泽东的,又有马克思的,还有鲁迅的,而且引用得恰如其分,有极强的逻辑性,几乎句句掷地有声。他的发言博得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从此,廖文刚,班卡的小廖,就刻进了永德县中小学教师的脑子里。
最后一个上午,林华章安排了几个老教师发言,谈自己的体会。其中有位教师,名叫董定忠。这位老师,年近花甲,头发斑白,身材矮胖。走上台时,手脚都在抖,他是照着稿子念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在他的手里就像风中的蝴蝶,扇动着翅膀,他在讲话中,可能是过于紧张,竟然几次说“要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听众,开始是鸦雀无声,一会儿便人声鼎沸,林华章也许是“心不在焉”,可能并没注意董老师说的什么,只是大声喊“安静!安静!”下面有教师给林华章递去纸条,有人高呼:“不准地主分子放毒!”等到董定忠讲完话,林华章板起面孔批评递纸条的人:“大惊小怪。”下面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中学教师队伍里有人大声说:“明明错了,怎么说群众是大惊小怪!”德党区有个教师站起来,高呼口号:“打倒地主分子董定忠!”一时间,口号声此起彼伏。许多老教师吓得浑身发抖。廖文刚虽然觉得董老师肯定是不小心把话说错了,说不上“放毒”,但主持人的态度却是不可容忍的,给大家纠正一下不就完了吗?不宜说群众“大惊小怪”。
林华章在台上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老舒才站起来,大喊:“各校的负责人留下,开会。散会!”永德中学的一群教师,愤愤不平,说:“给林华章贴大字报!”几位转业军人也很活跃,他们说:“真把群众当阿斗了。”有位教师,给人短小精悍的感觉,他对廖文刚说:“小廖,该放一炮才走!”有人介绍说,他叫何峨,是永德语文界的权威。廖文刚说:“行,我写底稿,你们给我抄成大字,贴出去。”于是拿出钢笔,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
林华章的资产阶级立场应该批判
文化大革命汹涌澎湃,荡涤着社会的污泥浊水。董定忠竟然呼喊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反动口号,董定忠,人老嘴拙,是否故意,犹当别论;可是林华章,身为大会主持人,对这样的反动口号,不仅充耳不闻,反而说革命群众大惊小怪。这充分显示了林华章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必须彻底批判!林华章这样的人,哪有资格领导学习?
这时,谌老师来对廖文刚说:“走,我们一路,走路到永康,住一晚上再回去。”
廖文刚说:“行,何老师,我就写这些,还想加上什么,你们自己加,给我写成大字报,贴出去。”何峨说:“‘董定忠,人老嘴拙’,可以不要。”廖文刚说:“这是我的观点。要落我的名字,就要这些话。再说,董定忠只是一般教师,不是文化大革命整的对象。你看他上台讲话吓成那个样子,借给他二十四个胆子,他也不敢反对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何老师说:“行,也行。”
廖文刚收拾好行李,和班卡、永康的教师,顺着大公路往永康赶。这条公路上,来往的汽车极少,下午,只有从镇康来的一辆客车,早已经开过去了。此外,就是偶然有一辆货车开过。一天之中,最多不过有三四辆汽车通过。返校的永康的教师们,都三五个一堆,七八个一群,摆着龙门阵向前赶。年轻教师,大多谈笑风生;老年教师,大多默默地埋头走路。永康的一个大个子、微黄脸的老师,快步走过来对廖文刚说:“小廖,讲得好!”廖文刚说:“夸奖了。老师贵姓?”旁边一个个子更高大的老师说:“他叫马云武,我叫徐仕昌。”廖文刚说:“马老师,徐老师,见笑了!”徐老师附着廖文刚耳朵说:“小伙子,要三思,反右时,所有大会发言的人,都成了右派。”廖文刚说:“每个人有一个脑袋,每个人有一张嘴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可不管那么多。”马云武走上两步,握着廖文刚的手说:“英雄所见略同!敢说话的人多起来了,就用不着前怕狼后怕虎了。”走在旁边的一个年轻女老师说:“你是武,当然不怕,老徐是仕,当然怕了!”徐老师说:“董开芳老师,你怕不怕?”“我怕什么!”她笑着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