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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边疆异样风景 师生如此生活

一片嘹亮杂乱的鸡鸣声,把廖文刚惊醒,他见糊着白纸的小窗已经有些明亮了,就习惯性地起了床,腰腿脚都还僵疼,但比昨晚上,已经好多了。听校园里还一片寂静,就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打水洗漱,小郭还没有起床,当然没有热水,不过,廖文刚是习惯洗冷水的,就舀水缸里的水来洗漱。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挑着一挑水进来了。铁皮桶,木搭钩,竹扁担。这人五十上下,脸黄瘦,蓝色衣裤,很陈旧,相貌憨厚。见了廖文刚,想招呼,又似乎没有找到言辞。廖文刚估计,学校是不是还顾有挑水人?就问:“大爷,贵姓?”

他边倒水边回答:“免贵,我是杨富兴。”廖文刚诧异地说:“你是杨老师?这么早的就去挑水!我是新调来的廖文刚。”杨老师笑笑说:“昨天去队里教歌,没有来得及迎接廖老师。”廖文刚说:“教歌,挑水,雷锋精神啊!”杨老师笑笑说:“还能干,就干吧。”“杨老师是共产党员吧”“不是,不是,还不够格。”杨老师慌忙说。杨老师转身还要去挑水,廖文刚说:“我去吧。”“你找不到路。”“那,我和你一起去。”“来日方长,廖老师走累了,先去洗洗衣服吧。”

廖文刚的腿本来就还僵直,觉得杨老师言之有理,便目送杨老师挑着空桶出了大校门。他洗漱完毕,端着盆端详这校园,院坝是长方形的,中间有一个篮球场,除了球场,四边还有几米宽。东南北三方的木楼都只有两层,南楼和北楼各有一个木楼梯,只有一米宽,四米来长,木楼梯搭在石墩上,石墩坐在坝子上,有石梯相通。南北两楼一样,大约有二十来米长。

这时,施主任和赵钰老师进校来了。施主任见廖文刚在院子里,就说:“老廖,睡得还好吧?”叫廖文刚叫“老廖”的,这还是生平第一人。廖文刚估计,主任可能觉得我比较成熟,用“小廖”呼之,有失礼貌吧。有了主任带头,后来整个班卡的老师,都叫廖文刚为“老廖”。廖文刚说:“施主任早,赵老师早!睡得香极了!”施主任说:“条件只有这样,没有办法。”廖文刚说:“这条件就不错了,我是贫农出身,比家里好多了。”赵钰老师点点头,上楼去了。施主任说:“听说要来个大学生,我真诚惶诚恐。你能不嫌简陋,我就放心了。”廖文刚说:“我虽有大学文凭,现在只能说是白纸一张。主任就放心分配工作吧。我得一切从头学起。”

施主任说:“这就好!洗过脸了吧?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环境。”廖文刚说:“好。”施主任说:“中间的楼就是教师宿舍楼,廖老师,你住的最南端,我住的最北端。从南到北还住着聂世德、杨富兴、赵文龙、赵钰。我的北面又是一幢楼,楼上是四年级教室,楼下是学生寝室。你的宿舍的南面,过道旁,那一座楼,上下都是学生宿舍。”施主任用手指着楼下说:“我宿舍楼下,就是教师办公室,教师都在里面办公、学习。”办公室南边、楼梯下是二年级教室。紧靠楼梯南边的楼梯间,是体育保管室,小郭住着。他旁边,就是聂世德和你的楼下,住着谌源一家,他兼管总务,也是总务室。”

廖文刚对施主任的话,能听懂一半,他随着施主任的指点看去,见教师办公室外的花台上有不知名的花草,就问:“施主任,那是什么花?”施主任说:“大叶子的叫美人蕉,要开花了。那种小叶子的,叫红苕花,花有小碗大。这种细高秆的最为名贵,叫沙仁,是名贵的香料和药材。”他又指指厨房东边的楼说:“那是南楼,上面是五年级教室,你就上那个班的语文和算术。”廖文刚说:“我还从没有教过书,怕上不好。”施主任说:“大学生,没问题。下面就是三年级教室。北楼是六年级教室。”

施主任又转身向着西边说:“这还是一溜破旧的草房,竹篱笆门,中间是一年级的教室,其余都是学生寝室。条件就是这样子。”廖文刚说:“和我读过书的小学比,也不差。”施主任说:“以后有什么,找我就是了。”廖文刚说:“以后麻烦主任的地方一定多。”施主任说着“有事尽管说”,到办公室去了。

这时值周老师谌源“丁当丁当”地摇响了起床铃,廖文刚惊奇地发现,从底楼和西面的草房里,不断地涌出男女学生。小学生也住校?这在当时的内地是不可想象的。这些学生,都穿着蓝色的衣服裤子,很少有穿其他颜色衣服的。脚下,大多布草鞋,布鞋,也有打光脚板的。有的个子高大,看样子和他年龄不相上下,有的奶气未干,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们钻出寝室,都往后门去,有好些同学还肩扛碗口粗大的竹筒,也有提木桶的,也有提有把手的锅的。

他们看见一身军装的廖文刚,都表现出惊异的神色,腼腆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廖文刚好奇地看着他们出了后门,就放好盆子,跟了出去。见他们正往厕所东面一条向下的路奔去,廖文刚慢慢跟上,看着同学们到了河边,有的洗脸,有的把竹筒放倒在水里,咕咕地灌满水后,从水中扶来树起,扛到肩上回学校来,有的用小桶小锅提着水回校。廖文刚看这河,只有两丈来宽,水从上游奔腾而来,清澈得能清晰地看见水底的沙石。河边上的砂石都雪白晶莹,靠近岸边,有三四处从砂石中向上冒出水来,那里的水像沸水般地翻腾。岸对面是农田,远处有人家;河这边沿河岸有一排草屋。

廖文刚回到宿舍,清理书籍,施主任又进门来闲谈,他翻看着廖文刚堆在桌上的书,说:“老廖,喜欢文学,当教师,最恰当不过的了。这些书,我也没见过。”廖文刚说:“我就怕教不好,误人子弟。”“你能这样想,就一定能教好。等会儿,你到教导处领教科书、备课本、墨水、作息时间表。今天,就洗洗衣服,备备课,休息休息。”

廖文刚见时间已不早了,还没有吃早饭的迹象,就问:“施主任,什么时候吃早饭?”主任说:“云南人的习惯,都只吃两顿。要上两节课,10点过才吃早饭。下午五点过吃晚饭。”廖文刚说:“好,我会习惯的。”这时,铃声又响了。主任说:“住校生,8点上早自习,通学生来了,8点20分,正式上课。我得看早自习去了。”

施主任走后,廖文刚就下河洗衣服。他估计,学生打水的地方,是饮水区,他就按昨晚上小郭的指点,出后门,沿大路往下走。路的左边是很大的一块坡地,直拖到河边。上面种着青菜、西红柿,似乎是施肥过多,长得歪歪扭扭的;下面种着豌豆,正繁花似锦。这条路和学生打水的路,是一个三角形的一条斜边。坡地走完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一排草房,在大路上能看见院坝和猪羊圈,再往下走就是小黑河。

小黑河被两岸的树木丛草遮掩着,远处根本看不出这里有条河,洗衣服的地方正是河水拐弯处,一个大石滩逼得河水向左拐,水与石头长期较量的结果,是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滩头和光滑的大青石,正好搓揉衣服,成了附近几十家人天然的洗衣场。洗衣人可以站在不到一尺深的水里的石头上清衣服。洗衣场右手边两三步路,就是通风吹山的大路,没有桥,就踩着露出水面的一滩巨石过河。河水冲击着巨石,激起串串浪花,水很清很凉,游鱼就在脚旁嬉戏。大路上不时有人走过。虽然互不相识,也有人打招呼。

太阳从石马山的山凹处升起来了。廖文刚的衣服已经洗好。他站起来,向四面看了看。这班卡完小,坐落在半山坡上。这个坡,极为庞大。他昨天从芒东河谷上来的那一个长坡和这里属同一个山麓。学校东面的石马山起伏连绵,还看不出究竟延伸了多宽多远。而学校下面,是起起伏伏的长坂,南北也看不到尽头。向西到芒东河谷,估计,只有三五百米的直线距离。而对面也是望不到边际的连绵群山。看得见,远远近近,坐落着几个大的村寨,许多梯田,村前村后,田边地头,到处是庞大的大青树、核桃树和直入云天的松柏树。

离洗衣场不过三五十步,有一处小平房,看得见门口挂的班卡食品组的牌子,里面正在杀猪,有猪在声嘶力竭地惨叫。这时有社员赶着牛羊群到风吹山放牧,差不多又有一个孩子,十来岁,手里拿着个黄色的葫芦“的嗒的嗒”地摇着,不时从里面倒出几粒苞谷籽,扔到路上,后面就有一大群猪,三五十只,像一团乌云轰隆隆地卷过来。有的猪群里还杂有牛、羊,还有狗,跑前跑后地照料。行人都赶忙站到一旁让路。放猪的,大多数是小女孩。

突然有一团雾从芒东河谷向坡上腾腾涌来,开头还看得清楚,雾团沿着大坡在苍松绿坡间向四周弥漫,一会儿,便塞天盖地,刚才还明朗如画的沟谷岭树村寨行人,已尽在混沌中,一无所见了。

廖文刚急急回校,把背包绳拴在后门外的竹子上,晾好衣服,把盆子端回宿舍看了一会儿《史记》,再到大路上看小黑河边,大雾已经完全散去,只见岭壑通明,村寨历历。他再往后山看,只见一团雾已经变成几丝云,皎洁透明地直向石马山巅飘去。山黑凛凛地直插云空,天蓝得叫人心醉,却并不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而是被山岭切割得七零八落,当然也就姿态万千,说像荷叶,荷叶可没有那么多棱角;说像桐叶,桐叶可没有那样碧蓝。班卡的天空,很像《水浒》上描写的梁山泊,中间有透明的一大块,四周还有七纵八横的沟沟汊汊。

廖文刚欣赏了一会儿班卡的自然风光,就去到教导处,也就是教师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大黑猫在长木椅上长伸着腿脚睡觉,有人进来,它也毫不理睬。这办公室除了背面是没有烧过的土坯墙外,另外三面都是木柱木壁木窗。这木窗很大,属古建筑的那种“十字窗”,每格不过一寸多,要糊上窗纸的。办公室里有8张桌子,8把木椅子,廖文刚算来,连他有9位老师,他估计,并没有预备他的位置。

廖文刚就在办公室翻报纸看,等到下了课,教师们才陆续进入办公室,相互打着招呼,廖文刚在主任处领了教学用品,主任还指给他一个靠窗口的位置,说:“你坐那里,明天第一节,我来听听你上课。”廖文刚说:“欢迎指导,那位置本有人吧?”,“原是张校长坐的。”施主任告诉他,谌源兼管总务,要保管发票,就在家里办公。廖文刚就坐到那个位置上,备起课来。廖文刚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备课,不过,他的语文和数学,读书时都一直是尖子。他看了看算术,这一节该讲除数是小数的除法了。他先看了例题,再把练习题都做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又看语文,实在浅显。他找了几个词语来解释,找了三个句子来解说。他觉得,应该领着学生读,然后要学生读熟,抄写。

上午十点正,下课,教师吃午饭。连工友小郭,正好8个人。廖文刚问:“谌老师和鲁老师呢?”主任说:“他们有小孩,就自己开伙了。”厨房里也有大锅大灶,但看得出小郭并没有使用。八个人都坐小矮凳,围着一口放在地下的铁锅,和一口小锣锅。主任说:“来来来,欢迎新老师,今天是木瓜炒鸡。”而饭锅放在两根一头连在一起的铁条上。铁条放在两块五六寸高的石墩上,下面还有木柴的余火。看来饭菜就是在这上面做出来的。各人拿一个碗,自己添饭,坐下,就在锅里拈菜吃。小锣锅里是胡豆瓣汤。

廖文刚吃起来,饭很香,鸡肉也不错。就问:“鸡肉中炒的什么?好吃。”大家说:“白花木瓜。”主任说:“老廖,要吃饱,只吃两顿,每顿每个人至少要吃半斤。”廖文刚问:“不要计划的吗?”聂世德说:“有计划,这里满山遍野的苞谷,怎么也吃不完。”赵文龙说:“听说四川过粮食关,云南都运了不少苞谷去支援。”廖文刚问:“你们这里没有缺过粮?”大家都说:“没有。”廖文刚说:“早晓得这里生活那么好,我五年前就该来了!”大家都笑起来了。赵文龙拈着鸡翘,得意地说:“还是我运气好!”正要送进嘴去,聂世德眼明手快,一筷子打落锅里,四五双筷子便一齐去抢,还是赵老师动作快,早已夹住送进了嘴里。大家都大笑不止。吃完饭,各自洗好碗筷,放好。

廖文刚走出厨房,看见满校园都炊烟缭绕。赵钰说:“同学们都自己煮饭吃。”“这么多人,为什么不集体开伙?”“国家不供应食油也不供应粮食,不好办呀。”廖文刚到各寝室走了走,看见同学们或是三个一锅,或是五人一堆,正在煮饭。同学们大都穿着一身的蓝布衣服,衣服裤子上,补了疤的不少,即使没有补疤的,也都是皱巴巴的。有的在桶里洗菜,有的向锅里放盐,有的在灶下添柴,他们的锅都是有提把的,有的在墙上钉一根树条,把锅吊起,离地四五寸高,在下面放柴烧火。也有的三个石头上面放一口锅。一般一个组合都有两口锅,一口锅煮饭,一口锅煮菜。

一个穿得破烂的男孩,头伏在地上用一个小竹筒吹火,满头满脸都是灰。廖文刚说:“小同学,来,我给你吹。”那孩子可能并没有听懂,说:“饭好了。”廖文刚问到了五年级的寝室,就在中楼和北楼相交的底楼。竹子拼成的门,进门就能看见,后墙是用土砖砌成的,砌得并不好,好些地方,竟然能看到墙外廖家寨行人的头脸。他们的床,是这样的:插在地上的四根树丫,丫口两两相对,各放一根较粗的竹子,那就是床边了。然后在上面横放几根竹匾,再在上面竖放捶破摊平的竹子,最后放上稻草、席子。孩子们都乐呵呵的,各人都兴致勃勃地干自己的事情。廖文刚非常感动。这就是中国边疆的儿童啊!我一定把你们教好。他心里这样默默地想。

下午五点放学时,全校师生集合。主任向大家介绍廖文刚:“廖老师是从北京来的,大学生,担任五年级的班主任,上语文、算术。这是党和毛主席对我们班卡完小的关怀。欢迎廖老师讲话!”学生队伍里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廖文刚用普通话讲道:“我从河北张家口出发,经过北京,走了万多里路,来到班卡完小。我虽然是大学生,还没有满21岁,不懂的东西多,我是来向同学们和老师们学习的,我愿意尽我的能力把学校分给我的工作搞好。”从北京来了一位廖老师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班卡公社。

晚饭后,廖文刚到谌老师处报销了单据,他还进了18元5角钱。他到校门口的代销店买了信封、信纸。店主姓余,五十上下,矮胖而风趣,人称老余头,经销香皂、肥皂、牙刷、牙膏、毛巾、火纸、煤油等小百货。老余头的对门,有一间破烂的小瓦房,土墙已经风化得支离破碎。廖文刚想,未必还住着人吧?

晚上,张必双回家去了,他一个人在煤油灯下,给家里和井研的同学们写信,怎么写,可难坏了廖文刚。他的父母亲,他中学时的老师、同学,都把他考上解放军外语学院当成了他们的骄傲,都以为他毕业后,应该是当军官,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到挨近国境线的崇山峻岭中当了小学教师。小学教师,虽然廖文刚并没有感到这个职业对自己来说,有什么不恰当,可是,这却是他的父母、同学、老师从来都没有和廖文刚的名字联系过的职业,他怎么给他们解释?他铺开信纸,拿起笔,久久不能下笔。他思考再三,觉得怎么说都说不清,于是决定不给他们讲,只告诉他们云南风光和通讯地址,至于为什么写“云南省永德县班卡完小”的问题,他给他们编造的理由是“为了保密”。他按照这个思路,给父母亲、李秀芝、程茜平、廖清风、殷科、殷正清、钟同等同学各写了一封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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