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断桥小学有条不紊 逃学弟兄洒泪陈情
廖中伟和廖文刚两弟兄就读的这所学校名叫断桥小学,是十分简陋的,本是地主的院子,也就是断桥村开大会的地方。院子的南边一排房子住着两家贫农,一家姓廖,一家姓邱。农民当然要喂鸡鸭、牛羊、猪狗,因此,一下课,院子里便形成了以学生为主,人、畜、禽不和谐相处的局面。小孩子们都喜欢逗鸡追狗,整得鸡叫鹅叫、猪嘶狗吠的时候是常事。有时还弄得农民发火,拿起草扒追打调皮的学生,老师只好边陪笑,边拦住生气的农民,边批评学生。
院子的正东,就是教室,只有两间,每间能坐不到二三十个人。桌子、凳子,五花八门:有条桌,有方桌,有茶几;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宽,有的窄;有的桌面有条缝,有的桌面有个洞,还有的桌子既有缝又有洞。凳子则以长木凳为主,杂以木椅子、竹椅子、小板凳。房子,则上面是许多横梁、木椽、黑瓦,地下是三合土;墙,也是五花八门的,有些墙是砖砌的,有些是土筑的,有些是木板的,有些墙是夹泥笆笆的。有的墙上留有烟熏火烤的痕迹;有的墙上剩有贴过字画的痕迹。高大的木门、结实的小方格木窗,又宽又高的木门坎。大约这房子是这家地主的祖宗留下来的、后人差不多又修补一点,才形成现在这种“多姿多彩”的“大杂烩”模样。这学校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周围有好些大大小小的猪圈、牛圈、大粪坑,因此,满校园飘散着多种类、混合型粪便的怪异气味,老师不断地叮咛同学走路要小心,不要跌到粪坑里去了。
教师就只有刘尽忠老师一人,当然没有炊事员之类。刘老师,当时只有20多岁,个子不高,身材单薄,穿着和农民没有多少差别。人很谦逊,一团和气,又很健谈,见着人,他会首先打招呼。他把这个小学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很高的古老的立柜,上面放着一架自鸣钟。上课、下课,都由他举着一个茶碗大的铜铃子“叮当叮当”地摇。他没有手表,教会了学生认钟后,上课时就喊学生去看到了下课的时间没有。天气稍热,办公室外的宽大的阶沿上便多了一个能装两桶水的瓦缸子,里面装着老人茶──先放一把干枯的连枝带叶的陈年酸枣叶之类,再加上一大桶鲜开水,半个钟头便成了,凉爽芳香,避暑解渴──缸边上挂着五六个带把的竹筒提子,缸脚下还靠着几个大石头,以保证缸子不会歪倒。这一切,都是刘老师一手一脚操办的。田边有一口水井,到校最早的同学,都能看见刘老师挑水煮饭吃。
学生,则是上午九点左右到校上课,中午十二点后放午学,下午大约三点钟上课,只上一节课,下午第二节课,就是课外活动,同学们的主要活动是玩小皮球、打板羽球、滚铁环,打毽子,唱歌、跳舞、捉迷藏、丢手巾之类。
每天早晨,学校要举行朝会,全校五六十个同学,都按回家的路线站好,由路长清理好人数,向刘老师报告,然后由刘老师讲话。他主要讲要努力读书,热爱劳动,遵守纪律,不准打架,不准骂人,要爱护小同学。放学的时候,又要这样地站好队,由刘老师讲,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要打闹疯玩,不要在路上逗留,回家要帮助家里做事。讲完之后,同学们按路线从三个方向出校门。刘老师经常要随队伍把同学送到山梁上,因为这一路的人最多;到了山梁上,一路下坡向断桥河边走,一路顺山梁向柏杨方向走。
刘老师不会唱歌,差不多又下来一位身材窈窕的女老师,或者先把刘老师教会再教学生唱,或者干脆就由她直接教学生们唱。每逢音乐老师来直接教歌,学生们都像过节似地高兴,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老师张嘴,几十对耳朵都细听着老师发音,校园里飞扬着山村从未有过的歌声:“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呀开了花”“拖拉机手,年轻的姑娘,你来自什么地方?”“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评一评”……
文刚弟兄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唱歌;第一学期,他们弟兄俩在学校的日子却很不好过。上课的时候,老师一会儿在这个班,一会儿在那个班,没有老师的时候,有几个长得壮实的同学,就在教室里乱窜,在这个的头上打一下,在那个的背上敲一下,甚至别人用毛笔写字的时候都要在手臂上捶一下才跑开。中伟、文刚都长得矮小,成了被戏弄的对象。
中伟、文刚和王玉容三人坐一条长凳,这条长凳是王玉容家的。王玉容的家就在文刚竹林的坡下左下方一百来米的地方,这是廖文刚家挑水吃的必经之路;走到玉容家门口,就是一半了。她的父亲叫王少午,爷爷叫王清山。农忙时,廖家年年请王家打谷子,犁田犁地,所以两家人,大人小孩都耍得好。那条凳子比较高,文刚坐上去,脚踩不到地面;外号叫“胖冬瓜”的同学,跑来故意坐在王玉容的旁边往外使劲一挤,就把文刚挤来滚到了地下。文刚没有哭也没有发作,爬起来就站在那里。直到老师进来,胖冬瓜慌忙逃回自己的位置,他才坐下。
下课的时候就更麻烦:男的女的同学,三个五个一排,互相手扶着肩,并排着整齐地把脚向文刚兄弟踢来,嘴里还高喊着“坏蛋儿!坏蛋儿!”追逐着中伟、文刚兄弟玩。两兄弟躲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这几乎成了一种课外活动。上学路上,放学路上,“胖冬瓜”,经常拦在路上打他们。当然这种“打”,并不是要把人打伤,只是想抖一下威风,从中取乐而已。老师也制止批评过,但效果不明显。这对于中伟、文刚这样几岁的孩子来说,他们感到的却是屈辱和愤怒。
一天,中伟和文刚在家里商量了一个报复的计划。放晚学之后,他们快步跑到同学们要经过的大路的山上。准备了土块和小石子,看见得罪他们的人走近就藏在草丛里用石头攻击,但这个方法效果差,不容易打中要打的人,反而把一个很胆小的同学吓得哇哇直哭。
中伟对文刚说:“他们欺负我们,不去读书算了。”文刚说:“书是要读的,我们准备武器,让他们知道厉害。不敢欺负我们。”两弟兄在家里东找西找,找到了一个大铁钉,大约有五寸长,粗大的一头,是方形的,已经锈迹斑斑,但下端仍很锋利。这种钉子叫门斗钉,是用来固定门斗的。这些地方的人说的所谓门斗,是钉在门的上方和下方,中间有圆孔,让门轴插入,并可以在其中转动,以便开门关门的木轴承。两弟兄找着这么一颗钉子,如获至宝,在粗大的那一头套上麻绳,以便飞钉击人。
他们悄悄放进书包里。第二天上学时,刚走到胖冬瓜的家门口,正好碰见胖冬瓜也走出了家门。中伟弟兄虽然是有备而来的,但是他们为了不惹是生非,还是照样低着头加紧脚步往学校里赶。胖冬瓜见了两个受气包,立即来了精神,大步追上前来,一掌把文刚仰面朝天推倒在土沟里,一跃而上,骑在文刚的肚子上举起巴掌就打。文刚因为有了小小的秘密武器,胆子也壮了,一拳打在胖冬瓜的鼻子上,胖冬瓜还没有哭出声来,中伟从书包里抓出铁钉朝胖冬瓜的肥屁股上猛刺一钉子,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尖叫,血从胖冬瓜的屁股上冒了出来。趁胖冬瓜急用手护屁股的机会,文刚翻身起来了。中伟却吓蒙了,握着带血的铁钉,呆站在那里。这时王玉容从背后走了过来,一把抢过铁钉小声对中伟说:“给我,不要说你用了铁钉,就说是他自己跌到了刺巴条上。”中伟完全不明白玉容的用意,但还是把铁钉交给了她。玉容把铁钉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说:“胖冬瓜儿不是喜欢打人吗,今天也尝到了挨打的滋味,是好汉的就不要哭,爬起来拍拍屁股走路!”胖冬瓜不肯起来,玉容说:“上课了!”拉着中伟兄弟飞也似地跑了。胖冬瓜听见说上课了,也翻起来,手捂屁股向学校走去。
晚上下了大雨,第二天上午,在上学的路上,中伟给文刚说:“我们今天不去上学,胖冬瓜,肯定又要打我们。”文刚问:“我们去哪里?”中伟说:“去沙凼里玩,去雁鹅山耍。”两个孩子,到了鸦鹊口,就转到乱坟坝去了。这里离断桥河不远,山上有几个大的沙凼,这时都积满了水,水里有山蛙,他们摘下树枝,赶着水里的山蛙玩。然后他们到了雁鹅山。这山是这个地方的最高峰,和廖文刚家的后边山遥遥相对,整个一座山,就是一个狭长的石头。长有百多米,最宽处,只有三四十米,两头是浑圆的,很像倒扣着一只大木船。山上没有树子,只在岩缝中长着些黄茅儿草。山顶上,间或有浅浅的沙子,长着浅草。黑黑的光石头上,长着石花。刚下过雨,满山都是沙木耳,一朵朵,一堆堆,油黑肥大。这东西,是这地方的家常菜;捡回去,淘去泥沙,加上些蒜叶,用油一炒,鲜美可口。文刚说:“我们捡点木耳回去,让妈妈炒来吃。”中伟说:“那不行,憨包!妈要是问,哪来的?你怎么说!”文刚说:“妈知道了,要挨打。”中伟说:“一定不能说。”
两人站在山头上,朝四面望去,蓝天如圆圆的锅盖,锅盖下,是点点群峰,层层梯田,座座烟村。无穷无尽的山路,盘旋曲折,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年,他两弟兄到这里割草,抓到过一只野兔。那野兔见了人,拼命跑,两个小孩也拼命追。山上也有石块,有两个石头长来挨拢了,兔子误以为是洞,把头钻了进去,就不动了。半个身子,还在外面,被两弟兄逮了个正着。他们又满山的找,却再也见不到兔子的踪影。文刚说:“真不该逮回去,今天可没有追着玩的。”中伟说:“你不逮,别人见了也会逮。”
他们俩耍了一两个小时,文刚耍得不耐烦了,说:“还没有读书好耍,可能刘老师又教了几个字了。”中伟说:“没有人欺负我们就好耍,少认几个字怕什么!”
他们见家里已经冒出了炊烟,知道要放午学了,就下山来。山下一个小山包上,长着一株不小的黄桷树,这种树,学名叫榕树,粗根短干阔叶。他们发现,树上有一个不小的鸟窝。中伟说:“我上去看看,有鸟蛋没有。”他说着,把书包取下,让文刚提着,就朝树上爬。文刚说:“小心点。”中伟,抱着粗大的树干,几下就上了树,到了鸟窝旁,一只鬼丁哥——学名猫头鹰——“呼”的一声飞出鸟窝,吓得中伟“啊呀”一声大叫。文刚直喊:“抓稳!抓稳。”中伟抱稳树,移拢鸟窝,说:“有两只小鸟,好大啊,还没有长毛!”文刚说:“我们逮回去喂!”中伟说:“把书包给我。”文刚站到树根上,把书包递给了中伟。中伟把小鸟从窝中取出,装进书包,又递给文刚说:“拿稳!不要掉到地下跌死了。”文刚小心翼翼地接过,有出壳几天的小鸡那么大,用手一摸,毛茸茸的,高兴极了。廖文刚捧着书包直往家里跑。中伟说:“不要跑!还没有放学!”廖文刚只好停下脚步。中伟说:“鬼丁哥,最喜欢吃大青虫,我们先喂。”他们于是跑到张述华的菜地边,把小鸟一个一个逮出来喂。鸟儿闭着眼睛,喂它的虫,就大张着嘴。他们每只鸟喂了十几条虫,见同学们放学了,才回了家。
文刚一进屋就喊:“妈妈,我们捉住两只大鸟。”翼坤看了一眼说:“大鸟还很小,你们逮它回来,它妈妈要找的。”文刚说:“我们把它喂大。再还它。”翼坤边煮饭,边问:“你们在哪里逮的?”“黄桷树上。”“你们怎么到哪里去了?”中伟慌忙说:“昨天割草看见的,今天放学后特别转过去逮。”中伟、文刚立即找来一个破篮子,在里面放上谷草,就把小鸟放在里面睡。文辉回来,看见是小猫头鹰,也十分喜欢,就专门编了一个竹笼喂鸟,这鸟渐渐长大了,能自己飞出去找东西吃,然后又飞回来。这样喂了一年多。有一次下午飞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弟兄叹息了几天。
就在逮着小鸟的下午,中伟、文刚逃学的事,就露馅了。放晚学后,刘老师第一次走进了中伟、文刚家的竹林。花狗狂吠起来,中伟探头见是刘老师,立即把狗喝住。翼坤赶忙抬凳。刘老师说:“廖大娘,你的中伟、文刚,怎么没有来读书?”翼坤大吃一惊:“他们上午没有来?”刘老师说:“没有。廖文刚读书很行的,不要耽误了。”刘老师又说:“大娘,文刚像现在这样保持下去,以后当老太娘没问题呀。”中伟兄弟、长安、青华、翠香都围过来听。翼坤说:“感谢刘老师教育有方。有什么问题,老师只管说。”刘老师笑笑说:“有同学反映,中伟、文刚躲在山上,用石头打人;还用铁钉刺人。中伟、文刚,是不是真有这个事?”“不会吧,这两个孩子很听话的。”翼坤说。
中伟说:“我们来了的,个子矮,刘老师没有看见我们。”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白翼坤厉声说:“刘老师的眼睛有那么大?你们就那么小?到底怎么回事!说实话!”文刚哭着说:“我们没有上学,他们欺负我们。”两弟兄都流着泪,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胖东瓜怎么拦路打他们,班上的女生如何一下课就一排一排地追着他们喊坏蛋儿,他们如何报复的事说了。翼坤听了后说:“都是邱正益整的。胖东瓜是周平川的老三,仗着他和邱正益同院子住,也敢出来欺负我的老二老三。你两个娃儿简直是胡闹,伤了人怎么办?”刘老师说:“那些同学,我明天负责教育,你两弟兄,不能再带铁钉一类的东西到学校来,也不要再爬到山上用石头打人,打伤了人,人家的父母就要找你们的爸爸妈妈,你知道不?”两个孩子都答应着“知道了。”。
刘老师走了以后,翼坤把兄弟俩教训了一顿:“以后有事找老师,给我们讲,不能搞报复。小事情要忍。当然,别人动口,你也只能动口,别人动手,你当然可以动手。光忍是不行的,要让人家知道你这个人是不能欺负的。”翼坤又问了他们逃学的原因。文刚说:“我们怕人家打,二哥就说,不读了,去沙凼里、雁鹅山耍。”翼坤想了想说:“中伟本不是读书的料,读了半年,认不了50个字,不及文刚的一半,家里也没有人手,你就不读了。”中伟一听高兴极了:“那我就脱离苦海了!好,我在家帮妈妈做事。三弟就帮我读书。”文刚说:“二哥还是读吧。我们好一路。”中伟竟然昂着头说:“不读了,不读了!坚决不读了!”
这下,就只有廖文刚一个人读书了。他当时只有7岁,个儿又长得矮小,最怕狗。他就特地跑到王玉容家去说:“容儿姐姐,二哥不读书了,我一个人走,怕狗,你每天上学时,喊我可以不?”玉容上学,本来出家门沿塘坎就到了,不必走廖文刚家门口过。玉容听了,说:“可以,有好吃的要请我。”文刚说:“我只有刨地瓜来给你吃。”从此以后,上午、下午上学,玉容都要绕道廖文刚门前,等着他一道走。
廖文刚彻底改变处境是在期末考试之后,班上最小的旁听生廖文刚,各科总分拿了第一,语文第一名是他,算术第一名也是他,音乐第一名还是他,只是因为个子小,体育稍差。老师念分数的时候,后排的同学都踮起脚看廖文刚,因为他太矮小,后面的同学根本就看不见他。
第二学期,开校时,是1952年秋天,刘老师宣布:“同学们本来应该读小学二册,但是,这个学期,全国都没有二册,同学们可以再读一次一册,成绩好的也可以读三册。请同学们回去同家长商量,明天来告诉我。”廖文刚回家给妈妈讲了。白翼坤问:“你没有读过二册,敢读三册吗?”廖文刚说:“我先借一本二册的语文、算术来看,边读二册,边读三册,不懂就问老师、同学,可能没问题吧。”第二天,白翼坤特地和文刚到了学校,向刘老师借了书,并说:“老三,一册成绩好,读三册如果不行,再回去也误不了事。就读三册吧。”王玉容听见廖文刚要读三册,也报名读三册。三册这个班只有16个人,有钟开田、张明珍、邱正林、邱东全、邱花容、夏晓花、龚翠花、黄正明、陈元章、邱明宣、陈元青等等同学。这些同学,都比他大两岁以上,有的比他大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