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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玉容当老师 亲母作媒人

再说文刚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这时他已经读到6册了。他到了学校,还没有走进教室,刘老师说:“去看看时间到了没有,短针指着“3”长针指着“2”就给我摇下课铃。”文辉个子矮小,放钟的柜子又很高大,加上墙壁倒塌,幺弟生死难料,脑袋里乱糟糟的,他眨着眼,看来看去,分不清哪一根针长、哪一根针短。他望着钟呆了一会儿,于是他从老师的床上去扯出一根谷草,踩着木凳、爬上办公桌,又从办公桌上爬到柜子头上,蹲在那里用谷草量着针的长短。刘老师见廖文刚那么长时间没有回来,觉得奇怪,跑到办公室门口一看,见廖文刚竟然蹲在放钟的大柜子头上,背对着门,脸向着壁,两手比划着。刘老师见他专心致志的样子,怕惊吓了他,又怕他跌下来,于是慌忙进门,去扶住他的背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文刚头也不回地说:“比比哪一根针长。”刘老师把文刚抱下来,问:“怎么迟到了这么长时间?”文刚说:“家里的墙倒了,小弟砸伤了,找医生去了。”

放学的时候,照例是按学生回家的路线排队而行。老师在后面护送。从校园向四面八方伸出几条蜿蜒的长蛇,笑声、歌声、打闹声飞满田野。文刚心里有事,一个人埋着头、放开步,直往前奔,像一支离群的孤雁,远远地离开了大队伍。跑到山梁上,一条肥壮的杂色狗正在地里摇着尾巴、低着头寻找什么,大约是文刚的脚步声惊扰了它的追求吧,它恶狠狠地抬起了头;也许是见文刚又小又矮好欺负吧,跳跃着直向他奔来。文刚虽然心里着急,看见野狗向他如风卷来,立即感到了来者不善,马上取下书包,甩成圆圈,且战且走。那狗热烘烘的嘴唇已经伸拢文刚的脚后跟了,文刚惊得书包也停止了甩动,“扑”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走在队伍前面的王玉容看见了,高喊着“狗咬廖文刚了”,拼命追向前来,同学们都像潮水般排山倒海冲过来,泥块雨点般向狗飞去。同学跑拢了,狗溜走了,文刚的左腿已经鲜血淋漓。同学们围着文刚,有骂狗的,有叹息的,有问痛不痛的,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刘忠先老师追上来了,这位刘老师,是这个学期才调来断桥小学的,中等个子,教廖文刚这个班的体育。刘老师挤进人圈,蹲下身子,埋头看了一阵说:“问题不大。”刘老师摸出钥匙抬起头交给王玉容说:“你和夏晓花去打开我寝室的门,把药箱子给我背来。”王、夏二同学如飞的去了。刘老师安慰文刚说:“不要紧的,用酒精洗一下,敷上些草药,躺几天就好了。”文刚流着泪点着头。刘老师吩咐同学们都快回去,同学们都不肯走,直到玉容和夏晓花拿来药箱子,刘老师用酒精给文刚洗完了伤口,去地边抓了一大把苦蒿,用手掌使劲搓揉,搓揉得稀烂后敷在文刚的伤口上,并用纱布包扎好了,刘老师把文刚背在背上,同学们才簇拥着老师往文刚家里去。

背着廖文刚的刘忠先老师被同学们涌进文刚家时,见院子里有不少的人,都在帮着挑墙泥、剖竹子,搬东西,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景象。这么多人进了院子,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大家还以为是来帮忙的呢。刘老师看看没有人理,便背着文刚站着看。文刚忙喊:“妈妈!妈妈!”文辉听见了,抬头一看,见是刘老师背着文刚,忙迎上来问:“刘老师,文刚怎么啦?”“被狗咬伤了……”“呀!”“什么!”满院子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跑过来看。“我已经给他包扎好了。”翠香奔过来抱文刚,发祥抬来凳子请刘老师坐。白翼坤说:“家里乱糟糟的,文刚怎么睡呀?”文辉说:“放我们的床上去吧。”万大嫂说:“就把三弟放翠香床上去吧,你们的床上也是一股灰尘味。”翠香把文刚放到了自己的床上,春晴也挤进来摸着文刚的脚问:“三哥,很疼吗?我,打死狗狗!”文刚伸手摸着春晴的头说:“不疼。”翠香也进来陪文刚说话。一会儿刘老师走进来说:“廖文刚,你就安心养伤吧,我抽空来看你,我请一个同学来给你补课。”文刚说:“谢谢老师。”刘老师出去了,随即院子里响起一片“刘老师慢慢走”的嘱咐声。直到天黑,大家才帮着把房子收拾得能够住人。文刚也被妈妈背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文刚在床上躺了三天。这几天放学以后,刘老师都来坐在床前给文刚补课,春晴便站在床前陪读,瞪着大眼睛,一会儿盯着老师的嘴,一会儿盯着文刚的嘴,仿佛是诧异这两张嘴巴怎么能翻出那么复杂的话来。刘老师见这小女孩,水灵灵的眼睛,明月似的脸,很觉可爱,问道:“你想读书吗?”“想,”春晴点着头说。“那下学期你三哥毕业以后,你就来,你三哥可是全班第一哟。”春晴奶声奶气地说:“我也第一。”老师高兴地拍着她的脑袋说:“那刘老师等着你来!”

这一天,文刚已经能下床来扶着床边移动步子了,放学的时候,刘老师没有来,进来的却是王玉容。这女子比廖文刚大五岁,这时已经长成地道的大姑娘了:高挑的个儿,壮实的身体,浓黑的大辫子。她进屋见文刚扶着床边站着,便把他轻轻抱起放在床上。文刚羞得满脸通红,说:“我就站着听!”玉容说:“我要看着你睡着听!”文刚要翻身起来,玉容就用左手按住他的胸部,说:“小鬼头,听姐姐的话!”文刚挣扎了几下,完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晓得这个同学有点脾气,同学们都说她是“猫儿毛”──只能顺着抹,也只好规规矩矩睡着听了。玉容见文刚不再乱动了,便说:“刘老师到墓庐学校开会去了,老师就由我来当。”玉容说完,就认认真真地讲课。

文刚笑得合不拢嘴。“笑什么呀,和尚不也是人学的?”她先讲语文,教生字,读课文,还真像那么回事;后来讲算术,可就有点像小孩儿吃麻糖,老是扯不伸,咬不断。文刚看着玉容,憋得通红的脸,宽额头,浓眉毛,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小嘴巴,方下巴,突然觉得很可爱。看她结结巴巴的样子,就说:“我看过书了,这种四则混合运算的应用题,要先把题看懂,说的是哪些事;那些东西,是什么关系,各是多少;最好的办法是画一个简单的图。”“好,你教我!”玉容爽快地说。文刚画起草图,讲了两遍,才把玉容讲懂了。玉容说:“以后我天天来找你,我教你,你教我。”文刚笑着说:“可我也不会一辈子躺着不起来呀!”玉容说,你能起床了,能上学了,我就来找你给我讲算术。”文刚说:“那我也到你家里去,当老师。”玉容说:“我先拍手欢迎。”说着便噼噼啪啪拍起手来,春晴也高兴地拍起手来。大家说笑了一会儿,玉容才离去。将近一个星期,文刚能够走动了,便跛着脚上学去了。

一九五四年深秋农闲季节的一个星期天,中伟、文刚用力地拉着篾丝往返地走着,文辉已经成了壮实的小伙子,用弯刀“叭叭”地剖着竹子。紫云在编油篓子,胸前抱着一个酒坛似的东西,正在锁口子。翼坤也学会了编,拴着围腰,大腿上放着一个圆形的东西,正在起头。女儿春晴也依在翼坤的背上,玩着中伟给她用黄篾编的“咪咪羊”。万大嫂坐在阶沿上纳鞋底,廖发祥把篾条拴在磨子把上扎扫帚。邱大娘和他的三姑娘邱云霞、王玉容和她的母亲王大娘各背一个背篼扯猪草。玉容还边走边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廖发祥因为老实,做事肯出力,当了互助组长。她见邱主席的母亲和幺妹儿在屋门口的地里扯猪草,便招呼道:“邱老太娘,快进来耍一会儿。”王大娘打趣说:“啊,只喊主席老娘,我们进来耍一下,可以不呢?”玉容说:“啥子稀奇,不就是房子底下一块踏脚的地方吗?”廖发祥说:“一肆满请!”说着笑话,两个大娘、一个大姑娘,一个小姑娘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里真热闹,都是会找钱的!”邱大娘说。满院子的人都抬凳让座。邱大娘,长得身材高大,浓密的头发,古铜色的圆盘脸,显得能干又慈祥。她本姓姜,广东籍人,丈夫已经去世,有三儿一女。她的长子邱正益,正当着村主席,二儿子邱正明参加了志愿军,正在朝鲜打击美帝国主义。她的三女儿邱云霞,个子长得瘦小,远没有她母亲健壮。大人们都和邱大娘闲聊。玉容就去看中伟、文刚兄弟匀篾丝,还叫着:“我来试试,我来试试!”拖起篾丝笑着跑。邱大娘坐在万大嫂旁边,却两眼直盯着文辉看。王大娘背篼也不放下,站在翼坤旁边却看着玉容和文刚弟兄们玩。邱云霞,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挨着她母亲羞怯地坐着好奇地看着院子里的场面。大家都天南海北地神吹,诸如陈有奎夫妻死后奶女儿领着小弟弟出嫁呀,竹园铺给烈士修陵园呀,互助组要修蓄水池呀、曾双星的儿子现在是解放军军官呀等等等等。直吹到天色暗淡,她们才告辞。

又过了两天的下午,邱大娘一个人背着背篼进院子来了。大家招呼她坐,她都不坐。她放下背篓,牵着翼坤的手说:“到你的房圈里去,我们说几句私房话。”翼坤说:“我的房圈哪里见得客哟,空的、破的、烂的,就在堂屋里说吧。”到了堂屋里,两人坐下。翼坤说:“看我屋里,开水也没有一口给你喝的。”邱大娘说:“你有那么多好儿子,一家人都有手艺,这就是无价之宝呀。我的邱正益,我常说他,你会做什么?”翼坤说:“邱主席有些毛病,还是有功劳的,我们断桥村,土地改革、清匪反霸、破除迷信、农民夜校、兴办小学、抗美援朝、互助合作、农田建设,都是他领导的。去年子,连我们家都杀了过年猪。全村这几年没有抢的、偷的,这很不简单呀。”邱大娘说:“就是上头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翼坤听得出来,她一方面是谦虚,另一方面是想说“斗争你也是上头说的,他不过是在执行,不必怪他。”便笑笑说:“也有他自己的功劳。俗话说‘雨从天上来,苗从地下生’,光有上头,没有下头,什么事也干不成。上头的东西好比是雨,不管你是山,不管你是河,都给你洒下来;我们下面可就得根据自己的情况,或种或收,或蓄水,或挖沟,或备斗笠或备伞,或赶鸭子或牵牛。可不是不动脑筋就能成事的。”白翼坤也话里有话,她和紫云挨斗,是邱正益的“功劳”。邱大娘说:“翼坤想得真周全,我要把这些话告诉正益,以后每一步都要好好思考。”

邱大娘没有继续说下去,翼坤一时也没有找到话题,沉默了好一会儿,翼坤说:“邱大娘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吩咐的?”邱大娘喘了一口气,似乎是重新鼓足了勇气,说:“这话本来应该托别人来说的,但是我又怕,知道的多了,又没有成功,面子更不好搁,这不又是新社会了吗?所以,我老皮老脸的,干脆自己来说,就是烧泡子,我这老脸也红不了多久。”翼坤笑着说:“邱大娘,你老虽然比我大几岁,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邱大娘说:“翼坤呀,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希望你先考虑两天。你是直来直去的人,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我很看得起你的文辉,想把我的三姑娘放给他。”这事可是大出翼坤的意料,她显出了惊讶的神色说出了一个字:“这……”

邱大娘毫不在意、毫不停顿地说:“我说说我的理由。我们两家人,在现在的断桥村都是有点名气的,你们家的人都知书识理,有文化,我们家的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我们两家人如果团结起来,不争不斗,断桥河就会太平无事,对你我两家,对全村,都是大好事。我的女儿,样子说不上漂亮,但是,吃得苦,干得活,不会踩左踩右的。文辉这孩子聪明,有能力,他会有前途的。你的这些孩子,以后长大了,有用得着正益的时候,他也都可以帮忙。亲戚就有亲戚的责任。”邱大娘说到这里站起来说:“我就只说这么多,你考虑两天,征求文辉的意见,我再来探听好消息。”说完,告辞,翼坤送到大路边,说:“不管成不成,都欢迎经常光临草宅。”邱大娘答应着,脚步蹒跚地回去了。

翼坤先把这事给紫云说了,紫云未置可否。她又找文辉给他仔细说了一遍。文辉大不以为然,说:“正像一个故事里讲的,这个人,‘人才十分丑陋全无半点可取’,就看怎样理解。我只能在‘陋’字后面点断。”翼坤没有想到文辉会回答得这样巧妙,心里既高兴又犯难。她说:“这个人配你实在很不恰当,但是,云霞儿的人材也不是很差的,‘人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自古就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谚语,有了感情就会觉得人材好。”文辉说:“问题是我们并没有感情呀!”翼坤说:“感情也是培养起来的,现在,世界上有几个男女不是先结婚后有情的?你看我们这个家庭环境,房子破破烂烂的,吃水又那么远,弟妹又那么多,那么小,我还怕没有人肯跟你哩。”文辉说:“她的哥哥整爸爸和你,我怎么会和她有感情?”翼坤说:“国家在发生大变动的时候,一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甚至阴差阳错的事是常有的。识时务的人,不应该去计较个人恩怨得失,而应该顺应潮流,找到自己生存和发展的位置。你好好想想自己所处的环境,自己具有的条件,你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自然就很明白了。

廖紫云会做的手艺,整个乐山专区,就只有三家人。经常有人到家里来请去编油篓子、糊油桶;地方近的他们就在家里做,做好后,再给他们送去;路远的,就背起大笆笼,去那个单位做。所以,廖紫云和文辉经常回家又出门,出门又回家。油篓子编好后,要糊。这种篓子,有两大品种,一是装豆瓣的,二是装菜油、桐油、酱油、醋的。糊的原料也不一样,装豆瓣的,就用猪血拌上石灰;装油的,就得用桐油加上炉地、土子一起熬。然后再把拌好的猪血或熬好的桐油浸透棉丝纸,再糊在竹篓上,里外都要糊。糊好后,干了,再一个一个地在水里试,有漏水的再补好,直到完全不漏水,才叫完工。去送货的时候,都是紫云和文辉一道。他们把像烧坛似的篓子,堆叠起来,拴好,一边挑三五个,像小山似的,远远看去,只见篓子在移动,完全看不见人。

这一阵,几乎每天下午,邱大娘都要约起云霞以扯猪草为名,来文辉的家里逛一转。渐渐的,大花狗见了她们也不再狂吠了。起初一段时间,娘母俩只是坐一会儿,说几句白话就告辞而去。后来演变成见着什么事就帮着干什么事,比如看见春晴跌倒了,她就去把他抱起来,诓着,逗着;看见翼坤在竹林坝浇菜,她就去提桶、舀粪;看见文辉和紫云推磨吃力,她就去加上一只手,帮着推;有时还走进灶房,看见水缸里水不多了,就挑起桶子,到玉容家下面的井里去挑水。不到两个月,一家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看。文辉开始很反感,逐渐有了好感,进而产生了情感。距离过年不远了,村主席邱正益也首次进了这个院子。发祥给他赶花狗,翼坤给他抬凳子,紫云给他递水烟,文辉给他擦火柴。邱正益说:“不要这样客气,要成亲戚了,就要随便点。我的幺妹儿,已经把文辉看起了;那几年有对不住的地方,我陪不是就是了。那时候,我也没有搞清楚政策,反正跟倒跑,跑歪了,都只怪我。前天我成了共产党员了,要为大家办点事儿,以后有不对的,欢迎批评指点。”

翼坤说:“邱主席能这样说,我们一家就放心了。村主席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老百姓可怎么说?‘上有毛主席,下有邱主席’。所以,说一句话,办一件事,想一个主意,都要三思而行。云霞这孩子能干、细心、有脑筋。过门以后,我们会照顾好她的,邱主席放二十四个宽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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