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同学报名 学校开学
川主庙的学生宿舍,三合土地面,已经有些坑洼;木板壁,因为年代久远变成了黑褐色。廖文刚住的是上床,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头上巨大的横梁、横梁上爬行灵活的壁虎和附在瓦上的一小团一小团的黑色的瓦虱子——这小东西比蛆虫还瘦小,可浑身是毛,黑乎乎的,落在颈子上,会让人奇痒难忍。因为这个缘故,一年四季同学们都得把蚊帐撑起。廖文刚的床旁边的同学,个子和廖文刚差不多。廖文刚面朝着他问:“尊姓大名?”“我叫欧本良。还这么文诌诌的哩,你呢?”“我叫廖文刚。”“又文又刚,这不太矛盾了吗?”廖文刚说:“刚柔相济,万事能成。岂不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欧本良说:“呀,你知道的东西还不少嘛,哪个学校来的?”殷正清说:“我们都是研经小学来的。你知不知道,熊克武,廖进士都出在我们研经。走,我们先去报名。”沈光武说:“我已经见过班主任了。很讲究,很年轻的。”
廖文刚、钟同、殷正清一同按原路返回到校门口的办公室。见语文组里,靠窗坐着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头发往后梳,额稍窄,颧骨稍高,眼睛很和善,笑微微的,白衬衫扎在长裤里,看去30来岁。廖文刚问:“你是刘老师吗?”那老师笑着说:“我是吴北延。先等一等,刘老师马上就来。”吴老师指了指他身后的桌子。殷正清说:“谢谢吴老师。”三人就向吴老师指的那张桌子旁边靠。这时,一位女生进来了,个子比廖文刚稍高,圆脸,身材微胖,扎着两条小辫,穿着竖条花上衣,蓝布裤子,布鞋,显得很稳重,满脸是汗水。她说:“报告,我是六零三班的,来报名。”吴老师说:“进来,在我这里报。”那女生走到了吴老师身旁说:“老师好。”吴老师说:“好,好,我姓吴,叫什么名字?”“啊,吴老师,我叫李秀芝。”吴老师提起笔,在花名册上记:“家庭住址。”“乌抛。”吴老师说:“乌抛不近啊,你今天走了70多里路,累了吧?”李秀芝笑笑说:“不累,山路,我走惯了。”
这时,进来了一位老师,戴副眼镜,和吴老师一样,头发往后梳,额稍宽,脸稍长,白衬衫,显得严肃。廖文刚迎上去说:“刘老师好!”这位老师说:“好,好,好。我是贾从文,当五班的班主任。”廖文刚说:“贾老师好!”这时,一个长辫儿姑娘进来了,头发卷曲,眼睛炯炯有神,椭圆脸生动白晰,穿着背带裤,花衬衣。喊报告的声音,很清脆。贾老师问:“哪个班的?”“我是五班的卫莹芳。”“来,我这里报名。”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老师走过来了,梳着分头,宽大的额头,方正的脸,皮肤很白,眼神有些忧郁,有轮廓的裤子,铮亮的皮鞋。廖文刚喊道:“刘老师好!”刘老师坐下了,问:“你们都是一班的?”三人答道:“是的。”刘老师和蔼地说:“一个一个地来。先报小的。”三人报完名,刘老师给每人一张条子,刘老师说:“你们的爹妈供你们上学不容易,要努力。”
李秀芝报完名出去了,又一个男同学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个子不高,头大脸方,长得很壮实,一身蓝布衣裳,打着光脚板。他问:“哪位是吴老师?”吴北延老师说:“进来,叫什么名字?”这个同学走进去站到吴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说:“吴老师好,我叫李光玉。”吴老师见他满头大汗,问:“什么地方的?”李光玉说:“乌抛乡卫星村黄荆沟的。”吴老师说:“你坐下说,到井研,你已经走了80里路了!”李光玉说:“只有60里路。不走乌抛,不走周坡,直插大佛。就60里。”
廖文刚说:“我们会努力的。刘老师,教室在哪里?需要我们去收拾一下不?”刘老师说:“顺着办公室外的这条路下到底。那排房子的第二间就是,门上方挂有牌子。朱学文、周泽政、董伯才,董存根,他们早打扫好了。你们去图书室领书和本子。图书室就在我们教室西边几步路。你们拿着这张条子去总务处注册。”廖文刚说:“再见,刘老师。”他们到总务处的路上,经过地理办公室外,看见头发花白的老师旁边,站着一个男生,高挑的个儿,蓬松的头发。衣服很旧,但洗得干净。那老师问:“什么名字?”那位同学拿出录取通知书说:“李吉吉,13岁,东林的人。”老师又问:“家庭经济情况怎样?”李吉吉说:“我的父亲双目失明,哥哥分了家,姐姐出嫁了,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领着我和弟弟、妹妹。”那位老师是地理教师董嗣昌,他问:“那你上学的书学费,怎么办?”李吉吉说:“母亲喂鸡,我会钓鱼,卖了就差不多够了。”董老师说:“你考试的成绩不错,努力学习,学校还可以申请助学金。”廖文刚想:“我还以为我最困难,看来李吉吉比我还困难。”
廖文刚到了教室才发现,研经小学考上初中的同学,都在这个班。教室里坐的,除了他们三位外,还有陈学文、刘里先、王绍全、廖德煜、李本文、董伯才、黄芙蓉、廖输诚、王淑贤、王淑珍、沈光武。大家相互问过好,表示祝贺,并且都找老同学坐在一方。廖文刚细看这桌子,颇具匠心,桌子和凳子是连在一起的。桌子,就是一个方盒子,人坐的一方是敞开的。这个盒子,高有五寸左右,长不到两尺,宽只有一尺多。而凳子,就是一块一尺长四五寸宽的木板。这个木板又通过一个“E”字形的框架和盒子组合在一起,桌凳颇稳固,出入也方便,还免去了凳子被人抬走之忧。太稳固,就不灵活,凳子不能抬走,学生开会就得另备凳子。学校又给每个学生配了一个“网凳”,两个方木框,交叉着,框棱上有小洞,交叉着穿上细绳子,张开就是凳,收拢,就像一本书,很方便。而班上同学们的书包,真说得上五花八门、各具情态。除了布做的书包外,还有用两个竹篾笆或者两个木板,两个厚纸板合在一起的,书就放在中间,上下用细绳拴紧,有长绳子,可以背在身上或挂在书桌上。
廖文刚吃过饭,又约起殷正清、钟同,把教室周围观察了一遍。这个排列一共有六间教室。第一间,放着图书。从第二间开始,就是初中的五个班。教室的北面就是操场,南面,是一块空地,里面长着花草,还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枇杷树。空地外是围墙,围墙外就是鸡市巷。这排教室的西头,是一口很大的水井,终日滴水叮当响。水井的西侧是图书室、实验室、教工俱乐部。而从水井往图书室方向走几步,就能看见,南边还有一个院落,有花木掩映,刘真老师就住在靠路边的一间单身宿舍里。而这排教室的东端,紧靠着小校门,有几间低矮的房子,里面住着一户教工家属,有几个子女,穿着破旧,有一个姑娘,只有几岁,鼻腔和口腔连成了一片,样子有些吓人。再往东走几步,右手边是食堂、左手边就是川主庙了。
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刘老师到班上来调整座位、布置安排。廖文刚本来和钟同坐在一桌,因为个子矮小,被调整到头一排的中间,隔走道,左边是欧本良,范友三,同桌是张大弟,右边是廖输诚、黄芙蓉,右手边靠墙的是沈光武、王绍全。文刚端详着这位刘老师,二十四五岁,中等个子,身材并不健壮,但穿着整洁。说话,嗓音不粗,清脆清晰。他把“刘真”二字写在黑板上,字娟秀有力。他先给大家介绍这所学校说:“我们的这所井研中学,现在有高中三个年级,除五八高是三个班外,每个年级两个班,初中有三个年级,我们一年级五个班,我们是一班;二年级七个班,三年级两个班,一共21个班。为了同学们学习好,一个月只有一次归宿假,才可以回家。星期六下午、晚上、星期天,同学们可以借书看,打乒乓、打篮球,洗衣服。因为班多人多,事情也多,就必须有铁的纪律。上街、离校,都必须向我请假。”
刘老师讲完了校纪校规,然后说:“学校派我来和同学们一道完成初中的教学任务,我很高兴和同学们一道成长。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党的教育方针,把同学们培养成思想好,本领高、热爱劳动的革命接班人。以后我们就是一个班,和一个家一样,同学们要努力,要团结,有什么事,都欢迎来找我。让我们用我们的智慧建设好我们的班集体,创造出同学们的美好未来。为了让同学们互相认识,我先点一下名,喊着名字的同学,就请你站起来,面向大家。”刘真老师于是喊道:“董存根”,从后面站起来一个高个子,答着“有”,憨厚地笑着。他坐下后,刘老师又继续点名介绍。坐前面的同学们都不断地扭头看站起来的同学。他们是:谢相林、吴淑芬、谢相超、周翠容、邹会友、陈元和、张大弟、易敬光、胡德忠、欧本良,谭碧芝、刘明星、何述云、刘翠容、刘淑花、周泽政、谭瑞华、彭素容、朱学文、彭仲祥、黄翠华、李德金、李果清、曾建明、王淑华、王惠容、董伯才、王绍全、廖输诚、邹月樵、钟同、廖文刚、黄芙蓉、沈光武、龚述华、王淑贤、王淑珍、廖克雄、刘理先、陈学文、李本文、廖俊华、殷正清、廖输诚、刘惠贤、邹月桥、宋翠容、陈元灼、谢学庄。”。
刘老师点完名说:“你们进入了六零初一班,就是进入了一个大家庭,你们就要像亲兄弟、亲姊妹那样,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你们都看见了,大的同学,比我还高;小的同学,比讲台还矮,所以,一定要注意,爱护小同学,不准欺负小同学。小同学,还不太懂事,就要向大哥哥、大姐姐学习。大同学、小同学、男同学、女同学都要团结一致,努力学习,把我们的班集体建设成为先进班集体,成为你们的富有弹性的跳板,使我们的每一个同学,都能踏着这个跳板,跳得又高又远!”刘老师讲完,掌声骤起,像春雷一样,在教室里轰响。
掌声响过之后,刘老师指定了临时班委,班长董存根,学习委员廖文刚,体育委员钟同,文娱委员龚淑华,生活委员邹月樵,劳动委员彭仲祥。还指定了各寝室的临时室长,编了劳动小组,指定了各个劳动组的正副组长,都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下课钟响了,刘真老师说:“共产党和人民政府,考虑到一些同学家庭经济困难,在学校设有助学金、救济款、学杂费减免等助学项目。但数量有限,家庭特别困难的,品学兼优的同学,才可以申请。”
第一周,班上还成立了团支部,选举董伯才任团支部书记,谭碧芝为宣传委员,吴淑芬为组织委员。刘老师又领着少先队员开会,选举廖文刚担任中队长,王绍全、欧本良为中队委员。
1957年9月1日,井研中学举行开学典礼。会场在第一篮球场里举行。这个球场就在六零初五个班的教室北边。操场里,还没有讲话台之类的设备,学生做晨操、课间操,都面向川主庙站立,校长、值周教师讲话、值周的体育教师领操,就站在川主庙下的林荫道上。这时,千多学生,六七十位教职员工,都坐得整整齐齐。汪国俊校长不到三十岁,个子瘦高,脸瘦长。他讲了校纪校规,鼓励同学们努力学习,争当革命事业接班人。坐在后面的老师,文刚认真扫了几眼,大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个个不言不笑,但都给人一个饱学之士的感觉。
而开学典礼的的最后一个节目,让同学们印象深刻。校长念了三个名字,上来三个人,看样子都是老师,文质彬彬的,三个人都不过二三十岁,个子都不矮,都低着头,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只听校长介绍说:“这三个人,都是右派分子,你们要记住他们,不能喊他们老师。”
没有料到,下午文刚班的历史课,上课铃声响过,就进来了其中的一位,他双手捧着历史书,胆怯地站上讲台。他的年龄和校长差不多,也是二十几岁,中等个子,显得壮实;红涨的圆脸,脸上长了些青春痘;学生们也很紧张。值日生没喊起立,他也不作自我介绍,就讲课,同学们第一次听“右派”讲课,由于好奇,反而听得很认真。大家觉得他字写得好,课也讲得不错,思维很有条理,但说话缺少激情,总觉得是干巴巴的。眼睛根本不敢看同学们一眼。
第二天植物课上又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老师,短辫粗大,面目端庄,身材健美,个子较高,可是显得比那位历史教师更不自然,头,老是不敢抬起;眼睛,从不敢看同学们一眼。廖文刚觉得很奇怪。看这位老师的样子,不像是初次上讲台的。后来问了班主任才知道,历史老师名叫聂玉明,以前是国民党一个报社的记者,植物老师叫刘德修,原本是二完小的校长,后来为了照顾关系,调来井研中学,现在是历史老师聂玉明的新婚妻子。又过了好些年廖文刚才知道,聂玉明成了右派之后,而刘德修老师是入党积极分子,汪校长找刘德修老师严肃谈话,说:“你自己选择,是要入党还是坚持和右派分子结婚。”刘德修老师说:“我必须和聂玉明结婚。但我是热爱共产党的,批不批准我入党,那是组织的事。”就这样,刘德修老师和聂玉明老师结了婚。刘德修老师,这位当过校长的优秀教师,永远成为了党外人士。这两位老师,同学们都没有坏印象,他们上课,大家都很认真。
同学们经常看见右派中的另一位,名叫邱正夏,三十来岁,身材高瘦,天天挑水从六零初的教室门口过,不言不语,有时下课,他还挑着水主动地让同学走,同学们都过意不去,说:“你挑着水,先走嘛。”他说:“没啥,不能耽误了你们。”廖文刚曾经问刘真老师,邱正夏有什么问题。刘老师说:“你还小,不要问这些。”廖文刚说:“我不小了,妈妈给我讲过《说岳全传》,讲过《说唐》,讲过《七侠五义》,我什么都想知道。有问题没有弄清楚,上课我也会开小差去想的。”
刘真老师审视着面前这个小孩,笑了,说:“你长大以后,再去关心这些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