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考飞行员到成都 以口中食救父母
三八节过了不几天,廖文刚就满了十五岁。就在他生日的那天中午,他写了入团申请书。他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团支部:
兹有井研中学六零初一班学生廖文刚,自愿加入共青团,希望在团组织的培养教育下,能够成为革命事业接班人,把自己的一生最有效地献给共产主义事业。
申请人廖文刚于1960年4月1日
下午,廖文刚就把入团申请书交给了团支部书记董伯才。第二天中午,团支部组织委员吴淑芬把廖文刚找到打钟的林荫道旁说:“我们支委研究了,欢迎你申请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但是,入团申请书,不能这样简单。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谈自己为什么要加入共青团。”吴淑芬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说:“这是团章,你先认真看一看,对共青团的认识,要照着团章上的表述写。第二个部分,向团组织讲清自己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包括父母亲的出身成份、年龄职业、政治表现,就是要说明是不是党团员,解放前参加过什么组织等等。社会关系就是讲自己的亲戚和最要好的朋友们。比如,老爷,奶奶,姑姑、叔叔,外公外婆,舅父舅母。有政治问题,就要详细地写。第三个部分,就是表一个态,批准了,如何成为优秀的共青团员,没有批准,又怎样努力,创造条件。另外,还要请两个团员,作自己的入团介绍人。”廖文刚听了以后说:“那我就星期天写,好些亲戚,还要问父母才清楚。”
星期六晚上,廖文刚一口气把《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章》读完了,他感到了青年历史责任的重大,于是铺纸提笔,写下了自己要求入团的理由。到写家庭社会关系时,却有很多空白,无法写,于是星期天就请假回家,一一问了父母亲。费了半天时间,才把入团申请书写好了,并且请团支部书记董伯才和民兵连长、乐山专区的学生积极分子董存根当自己的入团介绍人。星期天晚上,他就把入团申请书交给了董伯才。随后,就是填入团志愿书,参加团支部大会讨论,然后提交井研中学团委审批。
六零初三班的李光玉是饲养组组长,和同学们一起,养了猪还养了好些羊子。有一天,一只小羊死了,可能有五六斤重。全组同学,看着死去的小羊,心里都很难过。李光玉把死羊的消息,报告了班主任吴北延老师。吴老师大声说:“一定按照上头的规定办,埋掉!不能吃!以免传染。”李光玉就和同学们一道,把死羊埋在了磨儿山下的地里。
下晚自习后,有几位街上的同学悄悄把李光玉请出寝室,说:“实在饿得慌,走,把你们埋的羊,挖起来,可以好好吃一顿。”李光玉说:“吴老师特别说了,不能吃,怕传染。”那几位同学说:“什么细菌还炖不死,走,肚子这么饿,还信那些!”李光玉虽然有些犹豫,但自己的肚子已经好久没有饱过了,就说:“老师知道了,不得了,等大家睡着了,才去。”那几位同学说:“我们在后门等。”李光玉回到寝室,等到同学都睡了,才轻轻起床,蹑手蹑脚地到了后门,他们一共五个同学。便到磨儿山下,用手把死羊挖出来。当时天气不热,羊还没有臭。他们背到一个熟悉的老乡家里,点上桐油灯,掩上大门,大家七手八脚地剥了皮,去了肚腹,洗得干干净净,切成几大块,放在锅里,加起大火就煮。同学们都围着锅儿等着。煮着,煮着,开锅了,汤由清的变成白色的,香味也出来了,同学们都忍不住涌出了口水,大家说:“真香啊!”李光玉说:“我们都可以饱吃一顿了!准备碗筷!”
可是,就在这时候,吴北延老师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个班委干部。吴老师严厉地说:“只顾肚皮,不要命了!不要纪律了!”李光玉和另外四个同学,只好惶恐地低着头,不敢吭声。吴老师问:“是谁出的主意?谁领的头?”李光玉不假思索地说:“是我。”吴北延老师说:“好哇,李光玉,你还是班干部,还是饲养组的组长,你带的什么头!”吴老师指挥那位班委,把煮好的羊肉捞走了,给老乡剩下了一锅汤。五个同学都惋惜得心疼。
第二天晚自习时,班主任吴老师组织了对李光玉等同学的批判会。李光玉作了深刻检讨。班长李秀芝,劳动委员曹正训,团支部书记李月华,团支部组织委员周荣枝,都踊跃发言,上纲上线地分析批判李光玉的错误。吴北延老师最后说:“李光玉等五位同学,犯的错误是严重的,同学们要吸取教训。同学们积极发言进行分析批判,说明了,我们六零三班的同学,正气很浓。人有了正气,就可以无往而不胜。我们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是,我们每天毕竟还有6两粮食和一两斤蔬菜,肚子虽然饿,但是饿不死。而死羊、死猪,有可能夺去我们的宝贵生命,我们只能按照上级的指示埋掉、倒掉!我们不能为了这一点小利去冒失去生命的风险!”吴老师停了停,放缓了语气说:“但是李光玉同学勇于承认错误,一点也没有推诿。另外四位同学,也承认了错误,青年人,犯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开了这次批判会,李光玉心里很着急,他的家庭经济决定了他只能读不要钱的中专,已经临近毕业了,他在班主任老师脑袋里留下的坏印象,怎么消除得了!
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刘真老师到班上叫道:“陈学文,出来一下。”好些同学又为陈学文捏了一把汗,以为他又出了什么问题。陈学文胆怯地走出教室门,来到林荫道上。刘真老师说:“你明天去人民医院参加体检,先填好这张表,以后在思想上要严格要求自己。”陈学文惊奇得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过表,回到教室,还咬了咬手指头,验证一下是不是在做梦。他周围的同学看见他手里的空军飞行员体检表,都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陈学文的体检却异常的顺利,取得了到乐山体检的资格。六零初一班只有他和钟同两人。当时已是初夏天气,陈学文和钟同都嫌自己的被子太沉重,背起不合时宜。陈学文就给刘明新说:“借你的新毯子,我们去乐山盖,你晚上就盖我的,行不?”刘明新说:“行,以后当了飞行员,让我摸摸飞机就行了。”钟同和陈学文两人就打算在乐山打伙盖这床毛毯。
晚自习时,武装部的姜同志到了学校,召集井研中学到乐山复查的12个同学开会。姜同志,个子高大,真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他说:“同学们积极报名参军保卫祖国,很好!但是,空军飞行员,可不是一般的兵,你们当中,能有一个上,就是我们井研的光荣了。你们能够去乐山复查,这就很不简单。后天早晨8点正,我们到粮站先坐车到五通桥。每个同学办好自己的粮票、带点零花钱,按时到车站。”
早晨,陈学文和钟同、李光玉、曹正训、曾仲池、彭仲祥等同学,到了粮站,姜同志早等在那里了。一会儿,开进来一辆敞篷的粮车,车上装着大半车用麻袋装着的粮食。姜同志指挥大家放好行李、上车,坐在麻袋上。他说:“手抓稳,不要还没有飞上天,就掉到地下去了。”同学们都笑起来了。姜同志坐进驾驶室,车子开动了,一路尘土飞扬。同学们冒着烟尘,欣赏一路的风景。这是饥饿的年代,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田里也稻秧青青,山上的豌豆、胡豆,虽然还没有成熟,但早已经只剩了空秆。同学们的心情既兴奋又沉重。到了五通桥,同学们的头发上、眉毛上都沾满了灰尘。
下车以后,姜同志到处联系车辆,跑得满头大汗,却直到天黑也没有着落。姜同志只得说:“到乐山也只有20里路,我们就摔火腿吧。”于是,十几个人,便背起行李,趁着月色,以急行军的速度向乐山前进。只一个多小时便到了乐山,找好住处以后,姜同志说:“同志们辛苦了,我招待大家吃小吃。”大家于是上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面馆,各吃了一碗面条,由姜同志开了粮票和钱。大家都很惊奇,问:“姜同志,把你的计划吃了,你吃什么?”姜同志笑着说:“国家再困难也不可能让军人饿肚皮。这是国家招兵的计划粮,你们放心吃。”
第二天,同学们就参加体检复查,直到下午才结束。第三天早晨,天下起了小雨,冷起来了。大家坐在屋檐下等车。陈学文把刘明新的毛毯叠好,放在膝盖上,一会儿,钟同看见了,说:“我也冷,给我盖一会儿。”钟同便扯过去,放在膝盖上。陈学文便站起,活动去了。一会儿,只听姜同志喊:“车来了,上车!”也是一辆货车,是放空的,大家便爬上车去,姜同志清点了一下人数,便开车了。到了半路上,陈学文问钟同:“毯子呢?”钟同才大吃一惊:“哎呀!我站起就走,忘记拿了!”陈学文说:“我给刘明新借的,怎么办?”钟同说:“有什么办法?只好由我赔他。”回到学校以后,陈学文连忙向刘明新说明情况,表示歉意。钟同赶忙给五通桥的哥哥写信,要钱来,买毯子来还了刘明新。
又隔了几天,姜同志又来通知,陈学文和六零高的左克文等三个人,要再到乐山复查,如果通过了,马上就要上成都。消息一传开,井研中学的师生们,都对这三位同学投去羡慕的目光。陈学文得到了读初中以来,最高的荣耀和满足,成天乐滋滋的。
隔了几天,姜同志给三位同学都买好了直达乐山的车票。到马踏中学,又上了几个同学。到了乐山,陈学文顺利过关。这天,姜同志找了一辆军车,司机是井研人,他有亲戚在六零五班读书,就一直把陈学文等送到了成都草市街复退军人接待站。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一个月,每天都进行训练考核,井研的人除陈学文外都一个一个地被淘汰了。没有事,陈学文就和犍为的几个同学,一同上街去耍。有时晚上还翻墙出去。一切检查和考核都合格后,负责的同志对陈学文说:“祝贺你,只要政审合格,你就能成为一名光荣的飞行员了。我来迎接你!”陈学文高兴得嘴都合不拢:“首长放心,我一定来!”省军区派车直把陈学文送回乐山,乐山军分区又派车把陈学文送回井研。六零初一班的陈学文飞行员体检合格的消息,不胫而走,同学们都向他表示热烈祝贺。
师生虽然艰苦,但毕竟每天还有六两多粮食吃。而当地的农民,才真正陷入了绝境。六零初四班的卢翠华已经一个月没有回过家了。归宿假到了,她几个月没有吃饱过,但毕竟又要见到自己的父母亲了,还是兴高采烈地往集益公社赛功大队第十生产队的家里赶。她们一家劳力特别强,父亲、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是强劳力。尤其她的父亲,肚子里装着说不完的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他都能讲得活灵活现。回到家里,她又可以听父亲讲故事了。还有,大嫂生的两个侄儿一个侄女,她一回家,就围着她“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要她抱,要她牵,要看她写字看书,要听她讲学校见闻。
卢翠华推开院门一看,她的母亲正在三个石头顶着一个破罐子,煮什么东西吃。卢翠华说:“妈,煮的什么?我吃点。”她的母亲木讷地看着她,并不站起来,只是小声说:“你吃点?”卢翠华仔细一看,才大吃一惊,只见自己的母亲,瘦得像一缕枯藤,抱着的小侄儿,瘦得腿细脸长,像一只青蛙,她揭开锅一看,水还没有开,里面装的东西,她可没有看见过。“这是什么呀?”“状元红蔸巴。”“伙食团不开伙了?”“一个多月了。”“他们呢?”她母亲泪珠滚滚而下:“都埋在后边坟地里。”“什么!他们都饿死了!”卢翠华狂喊。“只二嫂还活着,回她娘家去了。”卢翠华梦境似地跑到后边坟坝里一看,果然有六座新土堆。她边喊着“爸爸!大哥、大嫂!二哥!侄女!侄儿!”一下瘫在了坟地里。一会儿,她的母亲才拄着棍子,颤巍巍地来了:“回去吧。在劫难逃啊,不要哭坏了身子。”卢翠华问:“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再说,谁还有气力进城?”卢翠华说:“我还有每月19斤口粮,无论如何也要让你们活下去!”
从此以后,卢翠华就千方百计地从牙缝里节省,把饭带回家去给母亲和活着的唯一一个侄儿吃。她的母亲和小侄儿终于活下来了。像卢翠华这样的同学,当时是很多的。
六零初五班的崔龙才,三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放了归宿假,兴冲冲地往家里跑。他这一家,解放前受尽苦难,他的三哥,才14岁,为了躲壮丁,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到马边做活路,走了七天到了马边,水土不合,生了病,木工师傅又托牛贩子把他三哥带回来,走到路上遇大雨,跟不上牛贩子,只有一个人在泥泞的路上走,晚上投宿,店老板怕他死在店中,不让住,只给了几把稻草,让他睡阶沿。他三哥竟然就死在那里。解放后,家里翻了身,他们家喂了六头猪,五只羊,几十只鸡鸭。现在,走在路上,想起前几年的好生活,心里还乐滋滋的。崔龙才进入了自己家所在的大队,他吃惊地发现,一路都是新坟。回到家里,见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一个一个都面黄肌瘦,原来这个伙食团已经断粮近10天了。
他的父亲告诉他,已经饿死了几十个人。崔扬海的妻子去捡了几个苞谷,被斗争,吊死了。崔扬海饿死了,还留下两个女儿。崔龙才大吼道:“怎么会是这样的啊!”他爹有气无边地说:“那样密植,怎么会有收成嘛。大兵团作战,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炼钢,烧钢炭,小春没收成,谷子黄了没人收,红苕也没人挖,烂在土头。”崔龙才问:“那,现在怎么办?”他母亲说:“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天天去要粮;要回一点,又开一顿伙,伙食团开不起伙,就只有找野菜吃,吃树皮,吃芭蕉头。”他父亲说:“你快回学校去,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读书!”崔龙才只得含着泪水离开家回学校。
星期天晚饭前,二班的吴长周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正碰上廖清风进学校来吃晚饭。廖清风说:“猫儿,书包里胀鼓鼓的,有什么好吃的?”吴长周走路做事,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影响了别人,就像扑鼠的老猫在悄悄行动,于是有了“猫儿”的外号。吴长周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村连野菜树皮都不好找了,还有什么吃的可拿!”廖清风用手一摸,硬硬的,说:“我不信,里面一定装得有。”吴长周笑着说:“你看嘛,装得有空气。”廖清风打开书包一看,可不只是一个空空的猪油罐。“拿来做什么?”吴长周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从这周起,吴长周从星期三晚饭开始,晚餐就只吃菜还喝一碗小球藻汤,饭就悄悄拿回寝室里去,打开陈旧的木箱子,用筷子轻轻地把饭擀进罐子里,然后又轻轻地把箱子关好。到了星期六,吴长周把午饭也装进罐子里,放学后,就背着四顿将近八两米的饭,回到家里。他母亲接着,看见这么一罐儿饭,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说:“这是你的口粮,这怎么行!”吴长周说:“我有吊命的,你们没有。一星期能吃这样一顿,也能熬一阵子。”他母亲,立即去找来瓢儿菜,晚上煮了一大锅,全家人吃得比过年还高兴。
三班的刘长清,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刘世杰是公安局的干部,姐姐,五七年初中毕业,准备读高中。还有一个小弟弟和母亲一起。一家人都住在研城街上。谁知祸从天降,父亲成了右派,下放农村,1959年又弄到峨眉干部农场劳动改造。右派的女儿,升学无望,姐姐跑了新疆,刘长清和母亲弟弟一同到农村生活。到59年下半年,公共食堂把社员分为五等吃饭,全劳、半劳、附带劳动力、老人、儿童,食堂准备了大小不一的五种木瓢,按劳力分别用相应的木瓢打给一瓢。肚子饿了就喝盐水,剥枇杷树皮,采软雀儿花,挖芭蕉头,逮老鼠,捉蝉捕蛇找蜘蛛。人多东西少,渐渐的什么也找不到了。刘长清的母亲和小弟和社员一样,得了肿病,刘长清见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浑身都肿了,就每顿少吃一大口,每周拿回家去给母亲和弟弟吊命。
像卢翠华、吴长周、刘长清这样腾口粮来救济家庭的办法,在当时的井研中学,已蔚然成风。这种现象被学校知道了,领导又感动,又着急。眼看学生得肿病的人越来越多,学校特别召开大会,汪校长说:“我们学生每月这点口粮,是党和政府为了我们青年学生的健康成长,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调拨的。你们的家里,有人民公社想办法,为了保证同学们的健康,维持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准把米饭拿出食堂。”从这天开始,学校就派有值周老师、值周学生在食堂外仔细检查。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少同学还是千方百计把饭混出食堂。一个办法,就是一个手拿一个搪瓷盅,里面盛饭;上面放一个碗,装上汤,边走边喝;还有一个办法,这是女生想出来的,就是轮流请病假,请同学凭病假条把饭带出食堂。
一个星期天下午,二班的罗璇和贾桂芳到了山上。罗璇说:“我每天只吃两顿,我的中午饭,带回家里去了。”贾桂芳说:“山上的豌豆都可以充饥了,你的父母,不敢去偷呀?”罗璇说:“我的父亲,是读书人,解放时,叫他去自贡教书,他不去;后来,调他去一个单位,他也不去。就在家里务农,他教育我们,‘君子固穷’,不准我们偷东西。”贾桂芳说:“我的父母亲也是这样。”她们两人在山上走,眼睛只注意着树上,看有没有点意外收获。她们的脚下的地里,豌豆已经挂角,但她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摘来充饥。因为,这是公社的财产。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民兵背着鸟枪,向她们走来,大声说:“小鬼,你们到这豌豆地里来干什么!”罗璇答:“找点吃的。”“这山上,哪还有可吃的,要是偷摘公社的豌豆,我是可以开枪的!”贾桂芳说:“看我们都空着手。”那民兵看了一眼干瘪的包,还是紧盯着她们。她们两人走了好一阵,终于发现一棵柏树上,有干枯的藤子。罗璇爬到树上看,高兴地喊道:“运气好,有一个!”原来,她从柏树的枝叶丛中的枯黑的藤蔓中,发现了一个狗爪豆角。他梭下树来,手里高举着一个三寸来长的黑糊糊的豆角。剥开一看,里面躺着4颗乳白色的狗爪豆,比蚕豆大些。罗璇挑了两个大的给贾桂芳,说:“我们平分。”贾桂芳说:“我要一个,你找到的,你要三个。”罗璇说:“拿着,我们再找。”她们继续找下去,却再也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了。她们路过棉花仓库的时候,见有熟人在卖棉花籽。贾桂芳上前说:“大娘,我们要一把好吗?”那大娘抓了一大把给贾桂芳,贾桂芳谢过,又分了一半给罗璇。
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点着煤油灯,火焰不到一寸长,黑烟却有尺多高,一些同学,就在煤油灯上,用竹签子穿着东西烧吃。有烧棉花籽的,有烧狗爪豆的,有烧岩胡豆的,有烧蓖麻籽的,有烧蚱蜢的,有烧干螺丝的。这其中就有罗璇和贾桂芳。教室里弥漫着各种奇怪的气味。
又一个星期五的上午第二节课时,六零初二班,卫仲康老师正在上代数课。这位老师,是络腮胡子,大家背后都叫他卫络耳胡。虽然是艰苦的年代,这卫老师,依然精神好,声音大。他正讲得津津有味,同学也正听得聚精会神,这时,一个几岁的小女孩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大声地哭着喊:“大姐,爸爸死了!”罗璇一惊,这分明是她的小妹,她忘了给老师请假,便冲出了教室,牵着小妹,直往邵家湾家里赶。罗璇在父亲的尸体前,哭得天昏地暗,乡亲们劝住,一起把她父亲草草埋掉之后,小妹又饿死了。罗璇的母亲,本是成都人,是家里的独生女,脾气十分暴躁,经常对罗璇姊妹下死手地打。她丈夫和小女儿饿死后,又疼又气。正是一个下雨天,她背着一个大背篼跑到生产队的地里,扯了一大背豌豆,往家里背。她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一边嘴里狂吼:“要偷大家偷,要死大家死!”谁知脚下一滑,竟滚下了山岩。幸喜山不甚高,丢了背篼豌豆,自己一瘸一拐回到家里。干部闻讯,带起几个走路都偏偏倒倒的民兵到家里来,到处搜,到处翻,什么也没有发现,才不了了之。
一次六零初三班的周荣枝回到纯复的家里,知道他的养母被派到井研县苗圃旁边的养猪场里养猪去了。她就利用中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去看养母。这时养猪场的社员正在吃午饭,碗里都装着红苕。但没有见到她的母亲。她问到了她的住处,见养母,正斜靠在床上,端着红苕发愣。周荣枝喊道:“妈妈,你病了?”他母亲见是荣枝,就说:“是荣枝啊,我胃痛了好几天了,顿顿吃红苕,吞不下,你拿去吃了吧。”周荣枝说:“行,我晚上,给你拿饭来。”到了六点过,周荣枝用瓷盅装着饭,用手巾包着,来猪场找着了养母。:“妈妈,快吃饭,还是热的,我吃红苕。我们老师说了,红苕的营养价值可高啦。”周荣枝的养母接过饭,眼里噙着泪说:“荣枝儿,真是孝子,我这一辈子,没有白养你。”周荣枝说:“年轻人,身体好,吃什么都行。我每顿都给你送来,我们娘母俩换着吃。”周荣枝就这样,坚持到她的养母病好为止。
到了一九六零年春末,农村经常断粮,周荣枝的养父患了肿病。周荣枝离家的时候,对养父说:“我星期六晚上,拿饭回来。”她的养父说:“荣枝儿,你不要管,伙食团,也在想办法。你在读书,每月才19斤。不要管我们。”周荣枝回到学校,就常常利用课余去采南瓜花、撬红苕秧、采野菜来补充。从周三开始,每顿省两口,积攒起来,星期六晚上,送回宝兴场给养父母吃。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周荣枝怕饭馊了,就采取今天吃昨天省下的饭菜,留下今天的新鲜饭,到周六时把全天的新鲜饭菜送回家去。井研中学距宝兴场三十里山路,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也不管是自己生病,还是因为参加班里的活动深更半夜才能回家,周荣枝都坚持星期六时,把自己省下来的饭莱送回养父母家中。
有一次班上有活动,他走到宋高山时天已经很黑了。宋高山这地方,山高路僻林深,解放前,这里是强盗抢人的地方,当时,山荒野旷,一片死寂,天上没有一点星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浓黑,只有差不多又飞过一只闪着蓝光的莹火虫,这时,十七岁的周荣枝,瘦弱的身姿,正在一片坟地里穿行。这一片坟墓,高高低低,散乱地摆了几十米长,这时的周荣枝更是胆战心惊。突然猫头鹰一阵啼叫,在空山中,显得那样地凄厉恐怖,吓得周荣枝毛骨悚然,恨不得钻进石缝里躲起来,但是,为了饥饿的父母亲,她还是麻起胆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赶。回到家里,冷汗热汗已经把衣服都湿透了。她的养父母见周荣枝回来了,高兴得象见了救星似的,慌忙把她拿回来的饭倒进一个盆里,加上些青菜叶,煮成稀饭吃。
有一天晚饭时,一个妇女,满脸只见骨头,眼睛和嘴大得吓人,使人怀疑是一具骷髅,拄着一根竹棍,一步一挨地走到校门口,对韩大爷说:“见四班的贾桂芳。”原来这是贾桂芳的母亲,她已经一个星期多没有吃过饭了,贾桂芳得知情况,约好让母亲来拿饭吃。可是贾桂芳怯生生地走出食堂时,被极负责任的值周老师发现了。“把盅盅上的碗拿开!”贾桂芳慌了神,站着不动。值周伸手拿开碗。“我也不报告领导处分你,你就站在这里,把饭吃完了才走!”贾桂芳只有15岁,个儿小,胆子也小,她不敢违抗,流着泪,吃完了饭,才到校门口。她哭着对坐在凳子上的母亲说:“妈妈,被发现了,饭没拿出来!”她的母亲一听,愣了一会儿,说:“也好。照顾好自己。”她的母亲拄着竹棍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了。谁知走到北门坡,就倒在坡上,再也没有起来。等到星期六,贾桂芳捧着一碗饭回到家里时,才知道她母亲就在那天饿死在北门坡上了。因为没有有力量运回去,就埋在那里的山上。贾桂芳捧着饭,找着了坟,哭得死去活来,这一天,天蓝蓝的,阳光格外灿烂。
女生们为了能把饭端出来,每顿都有一个同学不吃饭,装病,就可能带一份饭出来留着带回家。一天,六零初一班的刘翠容和他的兄弟一起,提着腾出来的饭,往家里赶,他们走到三湾井,见到一个妇女,饿得趴在地上,那妇女用微弱的声音说:“给我点饭吃吧……”刘翠容两姊妹觉得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们带有饭呢?刘翠容想了想,就给了她一小团饭。回到家里,他们说给父母亲听了。他的父亲说:“一口饭,说不定也能救一条命啊。”
据罗璇讲,井研金峰一个姓蒲的人家,媳妇到儿子工作的地方去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饿得实在不行,老人知道生产队里才死的猪埋的地方,晚上,便去偷偷扒开,把猪弄出,煮来吃了。生产队按上级指示,怕传染,埋的时候,喷了农药。这一家老小五口人,被发现时,全死在了床上。
还有井研赛功的一个董姓人家,只剩了两兄妹。哥哥饿得不行,就在夜里去挖出一个白天才埋的小孩,煮熟后,装在一个大钵子里,叫妹妹来吃肉。他妹妹看见水面上飘的油珠,大颗大颗的。她吃着吃着,竟然拈着一个手指头。妹妹吓得再也不敢吃了。这事传出去后,公安局的知道了,把这女孩的哥哥抓去坐了几年牢。这两兄妹,竟然都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