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阿尼卡提亚
“我好像…有点看见你说的那个‘信’了…不,不…那不是…”失神般的阿杰低头兀自嚅嗫。
“我说的,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所有语言终究唯一能做的那样…”
“说?…不可能?”那是…不是谁的谁…在不知是何世界的世界里…说着不可能而无不可能的一切…
“没有什么事物可能出现在它的对面…”
仙子的话脱离了逻辑,直接进入了语言之上的境地…
“对面?…”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阿杰甚至莫名惶恐起来,他都有点不敢再看、再想下去…
不…
那个无处可去、无在无不在…无所谓面目的面目…又是从何而来?…
又好像根本无所从来…
仙子却不做声了,只有那澄澈如水的目光仍静静注视着阿杰的双眼。
那灵光仿佛让一切有形物在它们各自的躯壳中化为了…有形物本身真有各自的边际吗?
那仿佛自无从追索的时候开始就已泾渭分明的所有一切界限,当此刻在仙子的目光下渐渐沉淀、清澈、沉静下来而第一次可以去切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像谜一般变得可望不可即以至似有若无了…
这…怎么可能?
阿杰几乎是下意识地以手撑地,试图去寻找某种支撑,可是当一切边界成为不可能时,那种本理所当然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能将它当做“支撑”…若说奇怪的,反而是过去一直以来怎么就会把这种感觉如此理所当然地当做为了“支撑”…
艾米的嘴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就像一个孩子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主意…“那就再给你猜个谜语好吗?”
阿杰想表示同意,但此时的他似乎已不知道头该怎么摆动才算代表同意,不过艾米还是从他眼神里明白了他的心意。
“一切,全都发生在‘这儿’;可‘这儿’出现的一切却全都是‘那儿’;然而出现在‘那儿’的一切终究永远不可能成为‘这儿’…于是…”艾米的话戛然而止,可留下却似乎不是空白…而是…
世界丝毫未变的表象背后仿佛有某种真正的本质在这话音里开始塌缩,以一种非时空性的速度…
…阿杰的瞳孔不由自主收缩起来…像要失去视力…于是他下意识地使劲眨眼挣扎…
在那话语的尽头…出现的似乎就是…无所谓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一切时间里…在“这儿”…所发生的…一切…
这是没有尽头的希望…
这是没有尽头的幻灭…
这是没有尽头的谎言…
这是没有尽头的愚盲…
这是没有尽头恐惧…
这是没有尽头的束缚…
这是没有尽头的无解怨闷…
这是没有尽头的疯狂…
这是没有尽头的痴心妄想…
这是没有尽头的…绝妙…
“本…无所谓‘此’…亦无所谓‘彼’。故有‘此’必有‘彼’…”
“不、不、别…别再说了…”声音不大,声调却已完全扭曲,像在失神落魄而又几近绝望、崩溃的边缘哀求。
艾米说得本来就似有若无,见阿杰如此,她轻轻退后半步,不再言语…
跪坐在地的阿杰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只是身体在微微发抖。
渐渐地,他的身躯平静下来,慢慢仰起了脸,那似乎失神的目光忽忽怏怏定在了艾米的双眼上…
接着,他缓缓伏下身去,以头至地,匍匐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阿杰缓缓抬起身来,仰面朝天,突然:“啊…”歇斯底里纵声狂啸起来,在这静谧之地响如雷鸣,连先前在阿杰种种异常举动面前一直安之若素的艾米都不由以手掩耳。
吼完,阿杰却见捂着耳朵的艾米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在这刹那的灵犀里,任何表达都成了多余。
神魂似已回归的阿杰一边站起身一边低声道了句:“谢谢你。”而所谢为何,已尽在不言中。
艾米怯生生放下了捂着耳朵的双手,“谢我?我可没做什么呀。”浅笑里透着一丝调皮,“只希望你别再来那么一嗓子就好。”
阿杰笑着摇摇头,有点儿过意不去,“不会了。刚才只是…怎么说哪...我想就算我不说,你也体察到了,而且体察得更明了。”望着仙子的目光里已没有了最后一点樊篱。
“体察到什么?”艾米玩兴未减,像是在追问,又像在明知故问。
阿杰低头思索了一下,试图找出一个相对合适的词语来指称那种本无法形容的感觉,又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慢慢抬起了头,自言自语般嚅嗫道,“就好像…我终于自由了。”
“如果以为有一种东西是‘自由’,那么那便不是自由。”
阿杰愣了愣,“以名作缚,自投罗网。”
艾米又笑而不语了。
阿杰却好像被打开了一道阀门,不吐不快般自顾着又道:“我居然一直被我自己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嘴上、心里说的东西困住了…”说着,阿杰哑然失笑,“不是我在说话,而是我成了‘话’的奴隶…我说话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些什么;或者让别人相信些什么…以便最终好让自己相信这些什么…而这正是出于我根本的‘不信’….那样…永远不会有‘真实’…被制造出的‘相信’终究是虚妄的…可在‘不信’中别无选择的人,又不得不去制造那虚妄…于是…永远不会有自由…如果那是可能的话…天哪,就在刚才,我还以为我已经到家了——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什么可以称为家的话…可是现在…我其实好像还远远没有抵达…虽然…我已经...不,我其实从来就不可能离开这个...家…这怎么可能?”阿杰对自己隐约察觉到的东西感到难以置信,他诧异地问艾米。
可艾米回应他的却是,“欢迎来到阿尼卡提亚。”仙子言语时绽露的微笑里似乎真有一个莫可言喻的…世界…由此开启…